缥缈·神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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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龙游(上)

    铜驼陌,桃花春。

    铜驼陌是洛阳东城的一个里坊,南靠洛水,北临瀍河。

    洛阳城中的花街柳巷与长安不一样,长安之中,歌舞艺妓多集中于平康坊,而洛阳城中的红楼温柔乡没有一个集中的地方,东城里坊有,西城里坊也有,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位于铜驼陌的桃花春了。

    冬寒时节,万物凋敝,桃花春里却是一片春意盎然。

    红烛高烧,炭火温暖,乐师们演奏着奔放而欢快的异域曲调,波斯的舞娘们红衣似火,在舞台上跳着胡旋舞,穿着红粉鹅黄的各色美人儿迎来送往,空气之中浮动着胭脂水粉,花香酒气混合的甜腻浓香。

    二楼的一间雅室之中,灯烛煌煌,花团锦簇,白姬、元曜、韦彦、裴先正在夜宴欢饮,几名陪酒的美人儿如同花蝴蝶一般,穿插在四人中间。她们鲜衣丽饰,温柔而多情,大家行着酒令,畅快饮酒,笑语喧哗。

    白姬穿着一身胡服男装,锦衣玉饰,丰神俊朗。白姬跪坐在上首,她举着一杯罗浮春,望着夜宴上欢笑的众人,时不时地陷入沉默,好像只是勉强应酬,并不太开怀。

    元曜因为行酒令总是输,被迫喝了很多酒,屋里炭火温暖,脂粉香浓,他感觉头脑有些晕乎乎的。

    一名美丽温柔的陪酒歌姬见元曜头晕,便笑吟吟地替元曜揉着太阳穴,还微微张开樱桃小嘴,替他吹着气。

    元曜本来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歌姬替他揉太阳穴,还在他脸旁吹风,有违圣人的教诲,待要拒绝。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歌姬的樱桃小口里吹出的冷风十分舒服,清凉飕飕的,让他因为过量饮酒而昏沉隐痛的头感觉舒服多了。

    白姬转目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桃花水母(1)正盘踞在元曜身边,水母拿冰凉的透明触手给元曜揉太阳穴,还从嘴里吐出冰爽滑腻的刺囊。

    白姬偷偷一笑,侧过脸去。

    裴先因为难得和白姬相处,总想向白姬倾诉衷情,他觉得此情此景之下,吟一篇诗赋表达爱慕之意会更风雅浪漫,但是他平常不爱读书,临时根本做不出抒情诗赋,就偷偷地问左右的陪酒歌姬,问她们有没有什么倾诉相思的华丽词藻。两个歌姬并不是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的人,她们被裴先考到了,一整晚都有点呆呆的,暗中苦思冥想,在心中替裴先构思诗赋的词句。

    韦彦倒是左拥右抱,饮酒行令,十分快乐。

    韦彦笑道:“白姬,你怎么还是没什么精神?”

    白姬道:“我还是更喜欢长安的平康坊。三曲之中,佳人如云,各有特色。美人儿不能光只是好看,还得有趣。夜来幽默诙谐,阿纤能歌善舞,雅君会诗词歌赋,百花争艳,各有千秋,和她们一起玩乐很开心。这桃花春里的美人儿虽然温柔多情,但是都只会喝酒和笑,没什么意思。”

    韦彦道:“白姬,你不要太挑剔嘛。”

    裴先同意道:“平康坊确实有趣一些,我也最喜欢夜来。”

    元曜揉着太阳穴,道:“白姬,你也太失礼了,怎么能当着诸位佳人的面,说她们是无趣之人呢?!”

    白姬身边的歌姬笑道:“龙公子说的没错,我们这些都是来凑数的庸脂俗粉,连名气都没有,完全不能代表桃花春。不过,说起来,这得怪你们来的突然,而且不凑巧,诸位姐姐们今天都各有宴会赴约,无法来招待你们。”

    韦彦道:“桃花春里最著名的是三位花娘子,虚花,空花、镜花。三位佳人都才貌双全,倾国倾城,仿如神仙妃子。三位花娘子都位列神都的十大名妓之中。想见她们,得提前写花笺预约。今天咱们临时起兴,来得确实突然,见不到她们,也很正常。”

    白姬放下了酒杯,一脸人生无趣的样子。

    裴先道:“白姬,你不要苦恼。我明天就投递一张花笺,替你约见三位花娘子?大不了多花一些银子,这个月我俩总能见她们一面的。”

    白姬小声道:“跟你一起见她们,有趣也变无趣了。”

    裴先没听清,问道:“白姬,你说什么?”

    白姬举起酒杯,笑道:“没说什么。来,裴将军,我们干一杯,多谢你带我来桃花春散心。”

    裴先急忙饮尽杯中的罗浮春,笑道:“能为白姬解闷,是我的荣幸。只要白姬你不嫌弃,我可以常常陪伴你,替你排忧解闷。”

    白姬笑道:“裴将军,你今天来缥缈阁,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现在反正也是无事清谈,不妨说说看。”

    元曜也很好奇裴先来缥缈阁有什么事情。

    裴先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开口。

    韦彦见了,替裴先道:“白姬,轩之,你们还记不记得裴玉娘?”

    白姬、元曜回忆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裴玉娘是裴先的堂妹。之前,在长安时,《相思鸟》事件之中,白姬、元曜见过裴玉娘。岭南的刘章来长安做官,半路上被一个叫马四的强盗杀死,马四冒名顶替了刘章。裴家把裴玉娘嫁给了马四,马四和裴玉娘夫妻俩琴瑟和谐,感情不错。三年后,刘章的妻子翠娘因为思念丈夫,生魂离体,化为飞鸟,来长安寻夫。事情几经波折,尘埃落定,因果报应不爽,马四和强盗们给刘章偿命,刘章夫妇化为一对相思鸟离去。

    马四死了,裴玉娘就守了寡。

    为了保全裴家的声誉,裴家和白姬等知情人士对外没有揭穿马四冒名顶替刘章的丑闻,外人看起来是刘章和强盗拼命,不幸身亡。所以,过了两年,裴家又给守寡的裴玉娘议定了亲事,这一次裴玉娘嫁的人是齐王李颀的儿子李钰。李钰曾经娶了一个妻子于氏,成婚没几年,于氏病死了。李钰丧妻,裴玉娘亡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也门当户对,一番说和下来,两人就喜结连理了。

    白姬道:“记得。玉娘怎么了?”

    韦彦喝了一口酒,道:“裴玉娘又嫁人了,嫁入了齐王府。”

    白姬笑道:“这不是很好吗?”

    元曜问道:“难道裴玉娘又出什么事了?”

    裴先终于还是开口了,道:“前几天,是我叔父的生日,玉娘回娘家给父亲祝寿。我俩在内宅遇见了,她见四下无人,便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玉娘心事重重,精神也不太好,她说她在齐王府遇到了诡异的事情,好几次遇到危险,她怀疑有人要谋杀她。但是,她不清楚究竟是人要谋杀她,还是有妖鬼作祟,要谋害她。”

    韦彦道:“肯定是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要害人?妖魔鬼怪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去害人。我听完你的描述之后,觉得肯定是李钰的侍妾婢女有谋害主母的嫌疑。后宅之中,这些女人最恐怖了,因为嫉妒和争宠,她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不如让玉娘把她们打发了,全都卖掉,也就平安无事了。”

    裴先一愣,道:“不一定是侍妾婢女,玉娘觉得齐王府似乎有妖鬼……”

    裴先喝了一口罗浮春,缓缓地道来。

    裴玉娘嫁入齐王府之后,一开始也没什么异常的事情。

    齐王李颀德高望重,端方正直,齐王妃尉迟氏宽厚仁慈,温柔和善,他俩对待裴玉娘如同对待自己的女儿,温和而慈爱,是一对非常好相处的公婆。

    李钰也是一个谦谦君子,对待裴玉娘温柔体贴,彬彬有礼,夫妻两人相敬如宾,相处融洽。

    李钰有两个侍妾,一个是徐氏,一个叫阿紫。徐氏长得十分美丽,花容月貌,身段窈窕,能歌善舞,是李钰买的歌姬,放在身边做妾。

    阿紫长得非常丑陋,她身材矮小,形容枯瘦,脸上还有一大片紫色的胎记。阿紫一开始是王府里买的粗使丫鬟,她自言父亲原是走方郎中,她从小耳濡目染,跟着学了一点医术。齐王曾经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多亏了阿紫的偏方,才活过来。李钰也曾经被鬼怪惊吓,得了失心疯,也是多亏了阿紫的偏方,才好转回来。

    李钰有一次喝醉了,就和阿紫同床共枕了,事后他又嫌弃阿紫丑陋,想把阿紫赶走。

    齐王知道了这件事,心念阿紫对王府有恩,就痛骂了儿子一顿,他为了感激阿紫,就命令儿子娶了阿紫做妾,不许他嫌弃阿紫貌丑。

    父命难违,李钰也就纳了阿紫为妾。李钰虽然不喜欢阿紫,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对她不如对徐氏好,基本不去她那儿过夜。

    李钰的原配夫人是于氏,三年前,于氏病死了。

    裴玉娘因为自己是续弦,她在齐王府就比较谨言慎行,尽量做到举止得体,温和宽容,不让下人在拿她和于氏比较之后,在茶余饭后议论她的不是。所以,裴玉娘对待李钰的两个侍妾,都是温柔和气,并不苛难。

    一开始日子过得好好的,裴玉娘挺满意齐王府的生活,直到后来发生了几件事。有一天晚上,李钰应酬未归,裴玉娘早早地就睡了。

    裴玉娘睡得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有人在轻叩门扉。

    “谁呀?”

    裴玉娘迷迷糊糊地问道。

    “……好冷啊……开门啊……”

    门外有一个女子幽幽地道。

    裴玉娘心想,现在是夏天,酷暑难耐,十分炎热,怎么可能会冷?便不理会那个女子,翻身继续睡觉。

    “咚咚咚——”

    “砰砰砰——”

    突然之间,卧房的窗户和大门都响起了被人急促拍打的声音。

    “……好冷啊……开门啊……”

    女子凄哀的哭喊声时断时续,不绝如缕。

    裴玉娘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她看见罗汉床上空,黑暗的屋梁之间,隐隐浮现出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脸色惨白,黑发如云。她的脸十分诡异,一半妆容精致,眉目细心勾画,风情万种,脸颊贴着花钿,唇上胭脂如血。另一半却没有妆容,惨白如纸,憔悴枯槁,眼神如枯井一般死寂,浸透了怨恨和绝望。

    裴玉娘大惊失色,她十分恐惧,她想要呼喊,却喊不出来,她想要坐起身来,却仿佛被梦魇镇住了,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坐起身来。

    黑暗的虚空之中,那张半面盛妆的女人脸发生了扭曲的变化,渐渐地变得很大。

    不一会儿,女人脸就由皮球大小变大到水缸大小,她嘻嘻嘻嘻地笑着,脖子伸长如蛇,向躺在罗汉床上的裴玉娘扑去。

    “啊——”

    裴玉娘惊恐万分,一下子惊醒了。

    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如死,既没有半面妆的女人脸,也没有人敲打门窗。

    裴玉娘在黑暗之中坐起身来,满头冷汗,惊吓不已。

    裴玉娘的丫鬟嘉儿本来睡在外间,她听见了动静,急忙坐起身,走下床,掌灯进来,问道:“娘子,您怎么了?”

    裴玉娘问道:“嘉儿,你听见有人敲门敲窗了吗?”

    嘉儿迷惑地道:“没有听见。”

    裴玉娘冷静下来,心想可能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吧。

    于是,裴玉娘屏退了嘉儿。

    因为自己是续弦,不欲多生事端,裴玉娘没有把这个噩梦告诉任何人,也叮嘱嘉儿不要对别人说她做噩梦的事情。

    然而,裴玉娘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有一天,裴玉娘闲来无事,便独自烹调花草茶。在茶具上一番烹煮之后,她将红色的茶汤倒入茶杯,正要品尝。

    正要入口的时候,裴玉娘觉得茶汤不对劲,好像和她平常烹煮出来的茶汤颜色不一样,今天茶汤的颜色未免有些过于暗黑了,而且还隐隐带着一股腥味。是不是烹煮时,泥炉之中的炭火烧旺了一些,花茶饼煎老了?

    裴玉娘便放下茶杯,打开茶锅的盖子,查看其中的茶渣。

    这一看之下,裴玉娘大惊失色,纤纤玉手拿不住茶盖,茶盖一下子摔落下地。

    茶锅之中,一条死去的蜈蚣混在茶渣里,死状狰狞。

    蜈蚣的毒已经混在了茶水之中,所以茶汤冒着一股隐约的腥味。

    如果裴玉娘刚才粗心一点,直接喝下去的话,她即使侥幸不被毒死,也得大病一场了。

    裴玉娘心想,肯定是茶饼放在仓库里太久了,所以里面爬进了蜈蚣。她除了感谢上苍保佑,让她逃过一劫,也没有多想别的。

    秋日的下午,裴玉娘在嘉儿的伺候下,准备沐浴。

    秋冬天寒,大户人家沐浴的时候,为了保持水温,不受冷冻,要么采取在浴桶里不时地添加烧热的鹅卵石的方式,让沐浴的水一直温热。要么浴桶直接连接一个挖在外面的土坑,让仆人在外面的土坑里烧柴火,并盯着柴火不要烧得太大。

    齐王府的秋冬沐浴方式是烧柴火。

    裴玉娘裸身在浴桶里浸泡着,她性格腼腆,不喜欢太多人围着她伺候沐浴,所以只留了嘉儿照应,屏退了王府的丫鬟婆子们。

    浴室外面,只有一个粗使的小丫鬟在烧火。

    嘉儿在薰笼上薰衣服,因为香料用完了,嘉儿便告诉了裴玉娘一声,回房间里取薰衣服的香包去了。

    裴玉娘独自一人泡在温水里,她觉得十分舒服,正昏昏欲睡时,突然觉得水温越来越烫。

    裴玉娘一开始没在意,后来觉得受不了了,才大喊嘉儿。

    裴玉娘呼喊嘉儿,没人答应,她才想起嘉儿去取香包了。她急忙放声呼喊外面的丫鬟,喊了几声,也没人回答她。

    水温越来越烫,裴玉娘急了,她站起身来,打算自己翻出浴桶。但是,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平常起卧皆有人伺候,本来就行动不太灵活,此刻被热水烫得昏昏沉沉,浑身乏力,根本翻不出浴桶。

    裴玉娘脚下一滑,还抽了筋,倒在浴桶里,脚疼不已。

    裴玉娘又疼又烫,放声大呼,却没有人应答。

    裴玉娘十分恐惧,惊慌失措,她觉得自己可能要被烫死了。

    注释:

    (1)桃花水母:一种淡水生活的小型水母,生活在清洁的江河、湖泊之中,生命周期由无性繁殖和有性繁殖阶段组成。桃花水母是名副其实的“活化石”,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观赏价值,作为生物进化过程形成的一个物种,其地位丝毫不逊于大熊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