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神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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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媚灶

    小寒时节,万物萧瑟。

    洛阳,缥缈阁。

    元曜发现,白姬最近有些不太对劲。

    白姬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副意兴阑珊的丧气样子。

    以往的时候,白姬平常没事就爱和元曜、离奴说说笑笑,现在她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着。吃美食,她没有胃口,连平时最爱吃的点心,也总是只吃一口就放下了。看闲书,她也读不进去,总是只看了一行字,就把书本放下了。宰客人,她好像也没有兴趣,总是刚开口报价,就觉得意兴索然,改口叫元曜来招待客人,自己借口身体不舒服,上楼去了。

    白姬总是垂头丧气,了无生趣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像高公公。不过,元曜确定,白姬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高公公了,这种丧气的情绪应该不是高公公传染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元曜不明白,只是在心中担心白姬。

    当元曜试探地表示道:“白姬,这个月小生不要工钱了。”

    白姬也丝毫不开心,更毫无兴趣,只是淡淡地道:“哦。”

    元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白姬,你是不是遇见什么困扰了?如果你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对小生言说,小生一定会竭尽全力,替你排忧解难。你不要把烦心事藏在心中,独自承受。”

    白姬一愣,道:“轩之,我没有什么烦心事。”

    元曜问道:“那你究竟是怎么了?最近为什么总是一副情绪低落,十分丧气的样子?”

    白姬丧丧地道:“人与非人,有时候都会受情绪的支配,陷入不由自主的低落情绪之中,身不由己。我最近就正好到了情绪低落期,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做事,甚至不想做人。”

    元曜道:“不想做人?白姬,你本来就不是人。”

    白姬改口道:“不想做非人。”

    元曜惊诧道:“那你想做什么?”

    白姬想了想,垂头丧气地道:“我什么都不想做。轩之,我只想做一朵蘑菇,在幽暗的墙角下静静地发霉。”

    元曜道:“这样丧气可不行。白姬,你得打起精神来。”

    白姬淡淡地道:“我尽量吧。”

    一连几天过去,白姬还是意兴阑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这一天早上,白姬没有起床吃早饭,元曜去二楼叫白姬吃早饭时,发现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元曜十分担心,吃早饭时,就和离奴商量这件事。

    离奴听了,道:“书呆子,你有所不知,主人偶尔会这个样子。人类偶尔会有情绪莫名低落的时候,非人也会有,主人也不总是兴高采烈,她几百年也会有一次情绪低落期。没有什么大事,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

    元曜愁道:“离奴老弟,白姬都快情绪低落半个月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呀,咱们还是得想办法帮她打起精神来。”

    离奴想了想,道:“主人上一次情绪低落,是周朝的时候,爷当时跟着易牙(1)学会了做八珍(2),就做给主人吃,她就提起了精神。这样吧,爷去楼上的仓库把周鼎扛出来,你去集市买菜。今天中午爷不做鱼了,做淳熬、捣珍和炮羊给主人吃,让她打起精神。”

    元曜喜道:“那太好了!有劳离奴贤弟了。”

    于是,吃过早饭之后,离奴把做淳熬、捣珍和炮羊需要买的食材交代给元曜,让元曜去集市买菜,自己就去二楼的仓库扛鼎了。

    元曜来回去集市采购了几趟,才买齐了离奴交代的东西。一只宰杀好的全羊,三斤猪肉,两斤牛肉,两斤麋肉,两斤鹿肉,两斤獐子肉,一些干红枣,一些芦苇,一些稻米。

    缥缈阁开着,今天照旧生意冷清,无人上门。

    白姬因为情绪低落,日上三竿了,还在二楼睡觉。

    离奴扛了两口青铜周鼎下来,一大一小,都放在后院里。离奴在后院的荒草之中挖了两个土坑,堆砌了一些石头,作为石灶。

    离奴指挥元曜,在两个石灶上堆了柴火,一个石灶上放大周鼎。另一个石灶上,准备烤全羊。

    炮羊的烤法和普通烤全羊不一样。

    离奴因为自己要在周鼎里炒稻米捣粉,腾不开爪,就吩咐元曜洗羊。

    元曜本来是君子远庖厨,不愿意干厨房里的事,但是因为这顿饭是为了让白姬打起精神来,是他拜托离奴做的,离奴忙不过来,他也不得不帮着干。

    元曜按照离奴的吩咐,把买来的宰杀好的全羊放在井边,以井水洗干净。

    元曜洗羊洗得很累。大冬天的,井水又很冷,他洗得万念俱灰。他觉得,离奴平常只做鱼吃,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鱼比羊小多了,清洗起来,也省事多了。

    元曜好不容易洗完了羊,又按照离奴的吩咐,把红枣干塞进羊的腹腔内。然后,用芦苇和黏土把整只羊密密实实地裹起来。

    元曜拉长了苦瓜脸,蹲在地上,挽着袖子,努力地给羊裹芦苇和黏土。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走进了缥缈阁的大厅。

    那是两名锦衣玉饰的年轻公子。

    那两人一个玉面红唇,俊俏潇洒,穿着一身毛裘滚边的圆领冬衣,脚踏鹿皮靴子;一个英武挺拔,丰神俊朗,穿着一身黑色的窄袖胡服,腰上佩带着金错刀。正是韦彦和裴先。

    裴先因为倾慕白姬,对白姬怀抱着爱慕之心,所以走进缥缈阁时,心里有点紧张。

    韦彦走进缥缈阁,却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般,十分熟悉,毫不见外。

    韦彦看见大厅里没有人,撇嘴道:“估计又是没生意,他们都在后院晒太阳喝茶呢。走吧,我们进去。”

    韦彦和裴先走进里间,转过河图洛书屏风,还是没有看见人,他们从轩窗望向后院,只见离奴在一口大鼎边炒稻米,空气之中浮动着稻米的清香。

    元曜蹲在水井边,正挽着袖子在拿黏土糊一只羊。

    韦彦和裴先不由得一愣。

    韦彦大声问道:“轩之,离奴,你们在干什么?”

    元曜抬头,看见了韦彦和裴先。

    客人上门,却没人招呼,未免有些失礼。

    元曜急忙起身,顾不得擦掉手上的黏土,便走到了轩窗边,笑道:“丹阳,仲华,你们怎么有空来缥缈阁?小生和离奴老弟正在做饮食。”

    韦彦笑道:“你俩好悠闲,不做买卖,却做饮食。白姬不责骂你俩偷懒不干活儿吗?”

    元曜愁道:“白姬最近情绪十分低落,连责骂的心情都没有。小生和离奴老弟正是在做吃的,给白姬解忧呢。”

    裴先一听,急忙问道:“轩之,白姬姑娘怎么了?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元曜道:“没有什么麻烦,一切都好好的,白姬就是无端地情绪低落,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此刻,她还无精打采地在二楼睡觉呢。”

    裴先一听,十分担心,就想去二楼探望白姬,顺便倾诉衷情。

    韦彦急忙阻止道:“姓裴的,你这也太失礼了。白姬好歹也算是一位女子,她在二楼睡懒觉,你闯去她的房间里,这像话吗?”

    裴先仔细一想,这么做确实失礼,便打消了上楼探望的念头。

    元曜道:“要不,小生上楼去通报一声吧。”

    韦彦道:“没事,现在时间还早,等白姬睡醒了,自己下楼吧。离奴,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

    离奴一边炒稻米,一边答道:“淳熬、捣珍和炮羊。”

    韦彦道:“没听过。”

    元曜笑着解释道:“离奴老弟这是在做周朝的八珍。”

    韦彦一听,垂涎欲滴。

    “离奴,我们今天能留下来吃午饭吗?”

    离奴想了想,道:“可以,反正肉挺多的,主人、书呆子、和爷也吃不完。不过,有一个条件,你俩得帮着打下手。书呆子笨手笨脚,糊只羊都能糊半天,动作太慢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周朝的饮食步骤特别繁琐,需要人手,你俩也来搭把手吧。”裴先本来不想答应,可是韦彦已经替他答应了。

    “没问题,打下手的事情,交给我们。”

    裴先道:“姓韦的,我是有事来找白姬的,不是来缥缈阁帮厨的。”

    韦彦笑道:“白姬不是还没起床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你那个事情都是捕风捉影,很有可能是人祸,跟怪力乱神无关,需要找的是不良人,而不是白姬。”

    裴先沉默不语。

    元曜问道:“仲华,你来缥缈阁找白姬有什么事情?”

    裴先还没回答,韦彦已经抢先道:“没事,没什么要紧事,我们还是先做八珍吧,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于是,韦彦、裴先也挽起了袖子,开始在离奴的指挥下帮厨。

    元曜、韦彦、裴先三人把羊糊好了,然后放在火上烤。

    裴先很擅长烤羊,他翻转腾挪羊身,指挥韦彦添加柴火,元曜在旁边煽火,三人很快便把羊烤熟了。

    离奴看了看烤羊的状态,看泥土差不多了,就吩咐元曜、韦彦、裴先三人把烤全羊上的泥巴拍掉。

    离奴又让元曜、韦彦、裴先三人洗干净手,把烤羊的皮肉表面的一层薄膜搓掉,再在稻米粉之中加水,拌成稀粥,细细地敷在羊身上。

    离奴则在小周鼎之中加入油脂,然后将敷好稻米粉的烤羊放入油脂之中,油脂多到没过烤羊。

    然后,离奴再继续填柴火,往大周鼎之中加水,再将装有烤全羊的小周鼎放入大周鼎之中,水不可超过小周鼎的高度,然后加热,慢慢熬煮。

    离奴又指挥元曜、韦彦、裴先三人把羊肉,牛肉,麋肉,鹿肉,獐子肉搅拌在一起,反复捶打,不停地搅拌。

    离奴自己则开始拿酱醋香料调配调味料。

    韦彦看着离奴忙忙碌碌,不由得笑道:“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3)”

    元曜一听,摇头晃脑地接道:“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4)”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中午过后,白姬终于起床了。

    白姬十分丧气地飘下楼来,看见坐在里间喝茶的韦彦和裴先,只是意兴阑珊地打了一个招呼,让元曜好生招待,便去后院的古井边打水梳洗去了。

    白姬在后院闻到了离奴做的八珍的香味,好像也没什么兴趣。

    白姬梳洗完毕,来到里间坐下。

    “韦公子,裴将军,好久不见,不知二位今天来缥缈阁是为了什么事?”

    裴先刚想回答,韦彦已经抢先道:“白姬,你怎么看上去无精打采,情绪如此低落?”

    白姬趴在青玉案上,道:“不瞒韦公子,我最近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之中,觉得人生无趣,甚至都不想做人了。”

    裴先一惊,道:“啊?怎么连人都不想做了?这可不行。看来,比起我的事情,还是先让白姬姑娘恢复精神比较重要。”

    韦彦道:“没有精神?白姬,要不,你试一试观赏和把玩恐怖诡异的玩物,那种幽森诡秘的气氛能触动人战栗的神经,让人兴致勃勃,情绪高昂。”

    白姬无精打采地道:“韦公子,缥缈阁的仓库里一大堆诡异恐怖的器物,我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兴致呢。”

    韦彦闭嘴了。

    元曜道:“白姬,你可以读一读四书五经,圣贤的教诲总是能让人如沐春风,精神振奋的。”

    白姬愁道:“读四书五经,还不如看一看恐怖的器物呢。”

    离奴在窗外道:“主人,要不,咱们先吃午饭吧。离奴今天做了淳熬、捣珍和炮羊。上次您陷入情绪低落之中,就是吃了这些,才恢复精神的。”

    白姬丧丧地道:“行。那就吃一吃吧。韦公子,裴将军,如果不嫌弃缥缈阁饮食简陋的话,也一起尝尝离奴的手艺吧。”

    裴先道:“多谢白姬相邀,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韦彦道:“白姬,这些古代的饮食真不简陋,步骤麻烦死了。都是我们帮厨打下手做的,为了剥开烤羊上的黏土,我的手掌都烫红了。”

    因为冬天比较冷,后院风大,缥缈阁冬天都是在暖和的里间吃饭。

    离奴端来了五碗淳熬,也就是五碗稻米饭,上面浇着炒熟的调味肉酱,还淋了滚烫的油脂。

    离奴又端来了一大盘捣珍,也就是捣成肉泥并蒸熟的羊肉,牛肉,麋肉,鹿肉,獐子肉。捣珍的旁边配着一碗调味酱,一碗醋。吃的时候,把捣珍盛在自己的小碗里,按自己的口味加醋和酱料调味。

    离奴切好了一大盘炮羊,端了上来。炮羊烤熟之后以油脂炖煮,软烂到入口即化,香润无比。

    元曜、韦彦、裴先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白姬却还是吃得兴味索然。

    离奴只爱吃鱼,不爱吃别的肉食,所以虽然做了八珍,却也不是特别爱吃。

    离奴道:“主人,您这次怎么不爱吃了,是不是离奴的厨艺退步了,做得没有以前好了?不对,即使做得不好,也不是离奴的厨艺退步,一定是他们仨的缘故,今天都是他们动手在做。”

    白姬道:“不是佳肴不好,也不是离奴你不好,是我的心情不好,所以食之无味。”

    离奴愁道:“这次连美味佳肴都行不通了,主人你要怎么样才能打起精神呢?”

    裴先想了想,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都会纵情声色犬马,去烟花柳巷寻乐。这样就能恢复精神了。”

    白姬眼前一亮,道:“这倒是不错,听起来有点意思。好久没去铜驼巷陌,温柔相思之地了,去观花饮酒,看看美人歌舞,说不定心情能开阔一些,情绪能高昂一些。可是,长安的平康坊我熟,但是好久没回洛阳,这边的温柔相思之地我都不熟悉了,现在神都最有名的歌舞艺妓有哪些,我都不认识了。”

    裴先道:“说到温柔相思之地,我最熟悉了。我带你去,保证让你玩得尽兴,忧愁顿消。”

    白姬笑道:“好。那今晚就去逛一逛吧。”

    韦彦一边扒饭,一边道:“我也要去。”

    元曜急忙道:“小生也得去。”

    白姬笑道:“行,一块去吧,人多热闹一些。离奴,你去吗?”

    离奴急忙道:“主人,离奴就不去了,离奴对花枝招展的女人没什么兴趣,对歌舞更没兴趣。”

    裴先道:“白姬,我还有一些衷情想对你倾诉,自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对你一见倾心,不能自已,倾慕之情,激荡心怀……”

    白姬一听,顿时头疼,笑道:“裴将军,现在在吃饭呢。你有什么衷情,咱们去温柔相思之地,一边看歌舞,一边慢慢地饮酒细谈……”

    因为裴先总是向白姬倾诉爱慕之情,而白姬不喜欢他,基本不理他,有时候敷衍了事,有时候直接拒绝。

    元曜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也就没往心里去。不过,他很好奇,裴先很少来缥缈阁,今天来好像是有什么事情,但是又被韦彦岔开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不过,看裴先也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等回头再找时机细问一番吧。

    注释:

    (1)易牙:春秋时期的一位著名厨师,也有写成狄牙的。他是齐桓公宠幸的近臣。易牙是第一个运用调和之事操作烹饪的庖厨,好调味,很善于做菜。据说,易牙是第一个开私人饭馆的人,所以他被厨师们称作祖师爷。

    (2)八珍:出自《周礼·天官》:“珍用八物”、“八珍之齐”。八珍的具体内容是:淳熬(肉酱油浇饭)、淳母(肉酱油浇黄米饭)、炮豚(煨烤炸炖乳猪)、炮羊(煨烤炸炖羊)、捣珍(烧牛、羊、鹿里脊)、渍珍(酒糖牛羊肉)、熬珍(类似五香牛肉干)和肝膋(网油烤狗肝)。《礼记·内则》对这八种食品的原料、调料、烹制工艺乃至炊具及注意事项都有具体的记载,从而为我们保存了两千多年前的这一名食的珍贵资料。

    (3)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出自《论语·八佾》。原文为:“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意思是说:“与其讨好奥神,不如讨好灶神”。这句话是当时流行的一个俗语。奥神虽然身为家中的正神,但却高高在上,不太管实事。但是,灶神就不同了,他掌管着家中的吃喝用度。因此,百姓在祭祀的时候出于私利之心,对灶神十分看重。以现代的角度去看,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县官不如现管”,与其拍领导的马屁,还不如直接讨好管事的,这样对自己的前程更有帮助。王孙贾这么问孔子,是在暗示孔子自己在卫国掌有实权,讨好国君还不如讨好他。

    (4)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出自《论语·八佾》。面对王孙贾的诱导,孔子并没有上当,而是以“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作答,向对方明示道,如果违背了天理,昧了良心,必将招祸,到时候谁也帮不了。孔子此言,既婉拒了王孙贾的私利相诱,也提醒他做官要走正道,否则不会有好下场。在孔子看来,做官要走正道,要忠于君上,和于同僚,造福民众,若为一己之私,求名求官,不论是“媚于奥”还是“媚于灶”,都不会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