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界之身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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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论法

    三人喧嚣既驻,空解继翁长喜的话道:“施主方才讲‘显非力胜’,言下之意,莫非已改‘力为最重’为‘法胜于力’?”

    翁长喜想了想,答道:“正如方才老和尚所讲,世间若论力大,无有尽头。习武之人,贵在以力小胜力大,”他远远一指对面的飙龙,“否则若遇中土有如此大力之人,岂不是束手无策?”说完自觉不免失礼,转过话头,自道:“嗯,习武之人所习即是这个,法胜于力。”又想及老和尚之前所讲,问空解道:“不知大师适才讲行力天生力大,几误武功,是否正是此意?”

    空解笑道:“施主孜求八荒拳甚高境界,也是追求‘胜力之法’吧?”翁长喜心知,空解于人前语含避讳,只说“甚高境界”,并未明言他求练八荒拳第七层“龙荒朔漠”之事,实则也含师叔卓志豪苦寻“八荒之外”之事,随即回答:“正是!”

    空解问:“以施主之意,八荒至高之法,乃是固定的招法、练法、用法?”

    “那是自然。”

    “那即是,只要见到,就能学来,便如罗威宝箧,何人阅之,则何人即得?”

    听此问,翁长喜心中隐隐又起犹疑。他转头看看身边的庄黎,又看看叠域三人,已不敢决断:“难道,竟还有见而不得之人吗?除非他愚钝,不肯用功。”

    庄黎心中一凛:这“愚钝”二字,正是适才青纾喝责海腾图所用。余光向对面望去,见叠域三人正待空解分晓,并未于此作意,这才放心。

    空解道:“老衲多年前曾与令师荒邈道长数次盘聚,据老衲所知,八荒境界,不止于‘法’。”目光转向叠域三人,“了身于此,即明‘原传承’为何中土独得。”

    即向队中唤道:“行通。”队列中又出一僧,较行力年长,三十岁开外,双目流转灵动,而目中含威。

    庄黎见此恍然,原来弥纶寺这行字辈僧人,均依大乘佛法十波罗蜜得名。大师兄行檀对应“布施”,接下来行持、行忍对应“持戒”、“忍辱”,适才接石、抬石是九师弟,对应十波罗蜜中的“力波罗蜜”;这行通乃七师弟,对应“方便波罗蜜”,想是取其“善巧通达”之意。他本应尾数居第四名,但因八师弟行愿远赴蛊域,不在寺中,因此立于队尾第三。但看他年龄,于十人当数最长。看来十人行序也不依年龄,想是按出家迟早。

    空解对行通说道:“这位翁施主虽系荒邈道长弟子,其八荒拳却非道长亲授。按你十年前与道长切磋的心得,武者若遇行力般大力之人,该当如何应对?”

    行通向空解合掌躬身:“十年前弟子与荒邈道兄试手,曾与道兄留语两句,时为道兄嫌笑。后听说他绝迹戕域乌铁山,不知如今这两句他可曾参透。”

    翁长喜闻言一惊,这僧人看去三十多岁,竟称荒邈为道兄。荒邈年少成名,在同辈中属少年得志,但如今也已年逾六十。这僧人如此称呼,显见已置那松鹤门长低空解一辈,于人于派,不免无礼之至,而出言又甚空浮,倒与荒邈晚年相似。翁长喜虽痛恨荒邈,但听行通之言,比试之心顿起。他压制怒气,接行通话头道:“不知行通师父与荒邈留何言句?”

    行通转头望向翁长喜,重又合掌:“‘滞于力则力无,忘于力而力生’。”

    说罢,行通又转向叠域三人:“今日三位自域外光临,方才论及灵、质之事,小僧尽闻。小僧也送三位两句。”

    海腾图答道:“在下洗耳恭听。”

    行力道:“灵通则力用,质会而力圆。”说罢合掌退身两步,垂手而立,再不说话。

    那边叠域三人听行通所讲,虽未明示,但神情流露,均是不以为然。

    海腾图近前两步,缓缓对空解道:“大师,在下身在叠域,即闻中土八域喜谈空论道,此次中土一行,途中见闻,多类于此。适才这位师父所言,虚玄枯傲,在下的(dí)难苟同。身武之学,交手间电光火石,岂容虚言。”说着,迈步便欲试手。

    青纾心思较他细密,于鸟身兽上对行通说道:“这位师父言语间既关灵身与质身,‘灵通’、‘质交’所指何意?还请小师父指示。”言虽礼貌,神情却极傲慢。说罢,扫一眼海腾图,海腾图便停住脚步。

    青纾话音未落,飙龙道:“大师不必以行力师父假设,就以在下为例。行通师父,若遇在下这般大力之人,如何应对?”说话间即将手中两兽缰绳交与海腾图,直向行通走来。

    那边翁长喜本欲向行通叫阵,被叠域三人打断,如今见飙龙欺近,心中顿改主意,拍一下庄黎手臂,疾迈虎步,挡于飙龙身前。

    两人相距三步开外,翁长喜此时发现,这飙龙瞳中无孔,眼内一汪灰白,内有蓝瞳,白睛与蓝瞳交接处圈缘洞黑,算是瞳孔,随神情不断宽狭开合。

    飙龙被翁长喜拦挡,停住脚步,脸上微露不快,眼中圈孔陡然细狭,冷笑道:“你要替那行通小师与我比试吗?翁侠客身手,昨夜在下已然亲见,你与这位庄侠客三战三败,如今竟敢与我对手,你可见我托石、掷石的气力?”他讲话一急,语句中便多舛误。

    翁长喜昂然挺出,全出本能。适才他见行通出言空傲,本令他厌烦,尤其是行通竟称荒邈为道兄,将松鹤整门暗降一辈,令他极为不快。但现下飙龙欲与行通较量,翁长喜无暇细想,便挺身而出。此刻飙龙一问之下,才想到对方虽已转换中土人身,气力相应缩减,但毕竟叠域业习流转,方才托石、掷石力量之巨,平生仅见,较之行力又远过之。想及此,翁长喜登时明白,自己也正因如此才挺身出头,以护行通,于是心中反倒安定下来。

    这一刻,想起师叔曾讲,双方对战,最重其“势”。无论是泼皮街斗、邻里纷争,还是两国交战,动手前双方都要不惜周张,制造己方忍辱、对方横暴之势,以激人义愤。为此所使手段,往往多过真战。势不成,不动手,势足才能斗胜。

    想到自己正是为护行通而出头,便有了势,当下心中安顿,左足前置半步,抱臂而立,道:“‘滞于力则力无’,练武人若以力大即胜,举石较量即可,何用比武动手?”

    前半本是方才行通所讲,紧要之下竟冲口而出。

    果然,对方也为自己作势。飙龙嘴巴一抿,说一句:“强自出头,别怪在下不留客气。”

    说话间,身形一晃,已至翁长喜身前,翁长喜知对方力大,自己必得抢先下手,于是左手虚晃,两手似攻上盘,以掩肩动之兆,同时右腿已不着痕迹,齐腰铲去,脆冷如电。

    这“闪通铲”乃八荒拳五绝法之一,看似平常,重在无形无迹,出腿高不过腰,低可贴地,可攻对手裆中、膝下、脚踝,此招平时不用,用便废人。此次翁长喜知对方决非易与,便欲卸他胯根,废他身力,除此实无致胜良策。

    飙龙果然不顾下盘,只迎他双手来袭。出左步,让过翁长喜虚晃的左手,嘭的一把握住他右手,又一晃手将翁长喜左手扣住,此刻翁长喜已两腕受制,但下面阴腿却已铲至对方胯根,飙龙上身不动,腰中一收一送,也是无形无迹,翁长喜如断线风筝,疾从飙龙手中脱出,四仰八叉直向宝塔基台而去,眼见碰个脑浆崩裂。

    此时一道白影自僧衣丛中掠出,来人出一臂触拨翁长喜身背,左膀搓靠翁长喜腰身,右手下拍其腿,腰间转换之下,翁长喜嘭的一声撞于来人身上,向斜上一个筋斗折出,上翻两圈,从两丈空中稳稳落于三尺开外。此举与行力接石有同工之妙,只是接的是活人,其效更显巧妙。

    众人定睛细看,来人正是庄黎。

    只听那边青纾低呼:“确是灵身。”

    庄黎上前扶住翁长喜:“可受伤吗?”他担心域外之人,掷抛之间施以阴毒手法。

    翁长喜上下活动一下,自觉无碍,道:“没有,多谢少门长相救。”转头看看丈外台基边角,不禁汗出。

    飙龙向翁长喜冷笑道:“‘力无’吗?‘力滞’否?”他故意倒口雅言,以示讥讽。边说,边上前几步,走至庄黎近前,上下打量。“庄侠客,昨夜两度将这大汉发于丈外,甚为脆快,据说功夫乃属灵身。”回头看一眼青纾,“难道庄侠客也要与我比试?”

    此时行通缓步来至当场,对飙龙道:“这位施主适才不是找贫僧比手吗?”

    飙龙放下庄黎不睬,转对行通道:“不错,接前话头,在下想看看小师如何对付大力之人,什么力有、力无的,恐怕全是空谈,不妨试它一试。”说罢嘿嘿冷笑,推起瘦脸上皱纹绽开。

    行通不急不缓,另起话头道:“适才施主以右胯将这位义士击出,”他念翁长喜为他挺身出头,称他义士,“此举模仿他人灵身功夫,又仿得拙笨,徒取明眼人一笑,呵呵。”他以轻笑回敬飙龙。

    飙龙被激,眼中圈孔陡然变狭,内瞳张大:“哦?小师怎知我模仿灵身功夫?”虽不回头,已觉青纾看他,如芒在背。

    行通眼望远处乌钵罗林,缓道:“施主于翁义士来腿之刻微调腰胯,如同两人棍棒相搏,寻常武人乃以端正角度相格,唯恐棍棒角度不正,其力不充,这却正是灵身武者力避的惯习。

    “灵身功夫入门,首重卸透本力,其中即含变转常习。无论兵器、手臂、身腿,不以惯用角度迎敌,只在常人惯常迎点边旁开半寸,以常人难着力处接敌,才能不受来力,发挥灵力。”

    翁长喜听至此,想起初学功夫时师叔教导:所谓避开对方棍棒刀斧,非指退身远离,而是进半步避开落点,入他里门。入里一寸,对方兵器手臂即失其用。如今行通所讲,似同其理。

    一边想着,一边自行比画,以左臂作敌来犯,以右臂为我格之,两臂互寻,果然两臂交角正在中间,落至便于着力之处。旁开半寸,即觉难以施为。

    行通仍然眼望远处,道:“只旁开还不行,还要角度转动,必至常人以为不伦不类处,方为起用之点,对方兵器手臂自然无效,若再加一支点转拨,其身立跌。”

    翁长喜随即心中即转平面为立体,将右臂正迎角度斜错一点,顿觉两臂滑搓,无法施力。又想:如此旁开、转角,何如彻底远避?

    只听行通继续说道:“远避成失,正迎为得,得舍之间,正为灵力起用。”

    翁长喜此时想起师叔也有相似教诲,但只有前半角度之说,从未提及后半灵身之用。

    行通又道:“世间钻谋之人,太半聪明机巧。角度之理,有能附会;但灵身之用,绝无亲临。”说到此,行通忽转目光,眼神凌厉,凛视飙龙。飙龙见他气场陡变,如神光笼罩,顿时浑身一个机灵。

    行通瞬间又收回神色,缓缓说道:“施主适才腰胯一收一送,其中并无灵身作主,显属形效,所用仍是质身。质身发力之先便须回蓄,成收放之态;灵身发力却无须蓄力,乃直通神意,如猫陡惊,自然跃起,不必思想而为。”他转身低头,似欲沉思缓步,忽望翁长喜这边,补道:“武者所练,正是这个。若全凭思想起用,”

    话未讲完,哪知身后五步之内,飙龙突然进身发腿,无形无迹,也是一记“闪通铲”,齐胯向行通腿根铲来,迅疾尚过翁长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