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界之身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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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师门

    “恩师还出过家?”庄黎眼中闪光。

    空解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指指庄黎眼前热粥,说道:“二位先喝粥吧,天气渐冷,等下恐就凉了。”

    庄黎点头,端起面前粥碗,喝了起来。翁长喜见状,也端起碗来,一口气将粥喝光。昨夜奔忙,又加与庄黎动手,他也着实饿了。

    空解探身问庄黎:“令师不曾与你提起吗?”见庄黎摇头,空解缓缓说道:“当年令师与老衲在圆顿大师座下学艺一十六载,后来还俗入素衣门,属带艺投师。”

    听罢此语,庄黎离座退身,跪地行礼:“师伯在上,恕晚辈无知。”

    空解站起,上前两步,双手搀起庄黎,说道:“令师既已还俗,老衲还是以檀越相称。”

    “是。”庄黎起身合掌答道。适才觉空解力如常人,手下甚是轻柔,并无异样。

    庄黎重新就坐,翁长喜此时忽然想起一事,问空解道:“大师方才提到我师承、练功之事,莫非是听我师兄孟则刚说起?”

    他说“师承、练功”,其实是指空解提及他准备修习八荒拳第七层功夫“龙荒朔漠”之事。方才空解与庄黎说话时,他脑中寻思空解何以得知此事,碍于庄黎在旁,不好打问。此时空解说到师兄弟,他忽然想到,此事自己虽未与他人提起,但师兄孟则刚却是自然知晓。

    “翁施主误会了,老衲虽略知施主的宏愿,但并不认识令师兄。老衲是与顾女侠攀谈得知此事。”

    “顾月娥?您见过她了?”硬生生把另外两问咽回肚中:“她是如何知我心思的?她怎知我来此探塔并跟踪而来?”

    “老衲非但见过她,而且把本寺珍藏的罗威宝箧交与了她。”空解恢复微笑神情,不似方才说及庄黎师父宗性时那般严肃。

    这次不但翁长喜吃了一惊,就连庄黎也吃惊不小。罗威宝箧相传乃武学集大成的秘籍,据说乃前朝法相宗大师隹(zhuī)测所著。隹测大师本习律宗,一生精苦修行,晚年一日卷帘,于一念间忽然洞彻佛法,法相宗九部七十二论明白彻达。此后三年,隹测于世间学问技艺糜不综习,尘世工巧一望即知,过目不忘。圆寂之前,作书记载所悟拳学、器械、内功、轻功、暗器、医药等窍要,专通各家阻滞难通之处。所以各家武人都希冀此书,以求武功上完备、突破乃至飞跃。

    “想不到武林相传的罗威宝箧,竟藏于梦姊城外的弥纶寺。那个,大师为何,为何把如此珍贵的秘籍轻易就给了她呢?”翁长喜由于紧张兴奋而微有口吃。话一出口,立觉自己演戏未免过分。

    果然,空解微微一笑:“施主不必隐瞒。施主近日三次夜访鄙寺,探看本寺暇满塔,不正是为此宝箧吗?”空解言语虽利,但神情颇为和善,毫无责怪之意。这倒使得翁长喜赧然无语,从脸至颈一条长疤,更显突兀。

    空解慢慢收敛笑容,站起身来,从庄黎身边走到屋子中央,一边在屋中踱步,一边说:“罗威宝箧,在创著者隹测大师圆寂后,本藏于大师所在的都城北山兜率寺,凡数百年。但四十年前,兜率寺方丈法尽,来本寺与先师圆顿大师谈论佛法、武学,前后盘桓一十九日,后法尽将宝箧留予先师,飘然而去。”

    庄黎道:“听闻兜率寺曾是都城寺院之首,有数百武僧,多有武人或明或暗进寺盗夺宝箧,均不敌僧众武功,日久乃息。但数十年前宝箧随同寺院毁于一场天火,逾百僧众也分投他寺,如今寺院仅存遗迹。这在当时乃武林大事。”

    空解点头:“正是那场天火半年后,法尽前来弥纶寺。”

    听空解讲述,翁长喜心想:“师叔猜得果然极准,他以大火后兜率寺僧人行迹,断定此书应在弥纶寺;又多次前来梦姊城,探得弥纶寺凋败,而寺塔却修葺整饬不断,推测宝箧应在塔中。”

    翁长喜暗赞师叔高明之时,庄黎则想:四十年前那场为期十九日的“谈论”,想必是一次赌注极大的对决,否则为何罗威宝箧成了最后的输赢之物。

    “法尽法师与圆顿大师,均为当时佛门耆宿?”庄黎问道。

    “当时先师已近七旬,系本寺普通僧人,并不闻名;法尽未逾五十,正当壮盛,且为名寺方丈,声震中土。”空解答道,“那法尽离开本寺后,从此还俗,”说至此,空解负手而立,回头注视庄黎:“别立门户,因系还俗者创立,立名‘素衣门’。”

    “太师父!”庄黎惊呼一声,竟至站起。

    空解点头:“不错,法尽俗名谢无求。他离开本寺后一月,老衲师弟空性即向先师辞别,明言要寻得法尽而追随。多年后得知,空性也已还俗,拜谢无求为师,执掌素衣门。”

    “空性……是师父的法名?”

    空解点头道:“令师俗姓宗,还俗后弃原名不用,仍用法名‘性’字,算作对先师恩念吧。”空解踱步窗前,目光穿过窗栅,凝视远处。

    庄黎重又坐下,脑中飞转,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问道:“那师父传授我的,即是罗威宝箧的功夫?”

    空解转身道:“当年法尽不告而别,先师嘱我将罗威宝箧封藏,四十年来本寺三代弟子无人开启此书,所以老衲对罗威宝箧的功夫无从知晓。但从施主昨晚与翁英雄动手看,施主所使功夫与罗威宝箧毫不相干,却与我圆顿门有极大渊源。”

    “啊?”庄、翁二人同时惊呼一声。庄黎吃惊于自己的武功渊源,翁长喜却吃惊于昨夜与庄黎接手被老和尚从旁窥见。

    空解微微一笑,走近两步说道:“先师如然上人,晚年自号‘圆顿老人’,他留下的武功,在他圆寂后门内即称‘圆顿门’,但此称呼只是门内自称,外界却不流传。”

    “那是罗威宝箧的功夫太师父并未传于家师?”

    “此中情形,外人无从知晓。”

    翁长喜道:“大师说从未开启罗威宝箧?”

    “是啊,当初法尽留下此书,并未言明不许视练,但先师有言,一不许开启翻看,二要严加守护。此书乃多宝迦罗树叶制成,不须晾晒,少年不腐。”

    翁长喜笑道:“宝箧一入此门,倒成了麻烦。”

    空解道:“那倒也不是。弥纶寺于紫霞一朝鼎盛过后,八百年来均有清规,合寺隐身埋名,白日耕田自活,夜晚轮流守塔,不设客堂,也不收施舍,僧众不论老少,同住寮房。”说罢,合掌闭目,似在重温寺规。

    听到寺规如此,庄黎不禁对眼前的空解与合寺的僧人肃然起敬。追想其师如然上人,更不知何等风范。但转念间,仍觉老僧言语中似有未谈。

    庄黎正欲询问,翁长喜从凳上忽地站起,转身问空解大师:“罗威宝箧,据在下所知,乃藏于寺后暇满塔中,怎的我数次,这个登塔,寻找此书,却不见踪影?”

    他这几日两次进暇满塔搜寻罗威宝箧,都见塔中空空荡荡,也无人看守。昨晚第三次探塔,依然如此。

    空解停住脚步,背对二人,眼看窗外:“不错,罗威宝箧确是藏于暇满塔顶层,每夜由四名弟子轮流守护。”

    空解顿了顿,转过身对翁长喜说:“施主说‘据我所知’,恐怕是听令师叔千手无门卓施主所讲吧。”

    翁长喜一低头,此事确是听师叔所讲。自从师父荒邈道长失踪,自己跟随师叔学艺的七年里,师叔每次提及罗威宝箧,无不慨叹此书浩博渊冲,却无缘得读。

    那卓志豪八荒拳虽练至第八层,但欲练至第八层之上的“八荒之外”一直不得门径。早年师父九曲迴肠千野默曾说,本门武学最高即至第八层“八荒六合”,但后来卓志豪与他人一次交手中得知,八层之外另有拳外之功“八荒之外”,而罗威宝箧载有通达八荒拳各层之门径。

    “施主自忽蛮河以北的简域,不远万里奔赴此地,昨夜又第三次夜访本寺,老衲曾认为与卓施主不无关系,昨夜从顾女侠处得知,你探看宝箧是为修练八荒拳第七层功夫,与卓施主全无干系。”

    翁长喜更加赧然,低头不语。停了片刻,他突然想起,抬头问道:“大师怎知我来探塔?”

    空解转身回到桌前坐下,道:“施主昨夜来探暇满塔,不知秘籍藏于塔顶琉璃珠下,便欲暂回,不想正遇见远途来寺的庄少门长,以为对方同为观书,便藏身暗处猝起进攻。”

    空解说“观书”而不说“盗书”,显然已给翁长喜留足面子。翁长喜听老僧对昨夜情形了如指掌,显如亲见,想必这老僧轻功奇高。想到适才碰触空解臂膀时,这老和尚身上似有鬼魅之力,更坚信他当时必在附近,八成即是藏于树上。

    “翁施主,是这样吗?”空解笑看翁长喜。

    翁长喜硬起头皮答道:“确是如此。”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来回探看塔中情景“确是如此”。“但我袭击庄少门长,”他转头看向庄黎,“却并非以为同为观……,盗书,而是……”

    庄黎正想向老和尚讲明来此非为盗书,所幸翁长喜话中已为他澄清。

    只听翁长喜说道:“而是有人事先指使。”说着,看了一眼庄黎,低下头去。

    庄黎不禁睁大眼睛。“昨晚来寺之前,我在客店屋中歇息。时近黄昏,有人将一纸团隔窗打入房中,我当时正在喝茶,纸团击中茶碗,当即碎落,我忙到外看,院中只有几个挑夫装货卸货,忙得打转,显然不是他们,问他们可曾见到外人,都茫然不知。”

    空解正在给翁长喜添第二碗粥,听及此,停下盛粥碗勺,问道:“你说那人隔窗扔进纸团,还击碎了杯子?”

    “正是,多半是手指弹射,扔进恐不可能。”说着,从怀里摸索一下,掏出一张皱纸:“正是此物。”一边展开,交与空解。

    空解放下勺碗,接过纸张,见灰黄发暗的草笺上写有两行大字。空解一字字读出:

    “今夜素衣门庄少门长探塔勿失先机”。

    许是墨迹未干就揉纸成团的缘故,好几处都有墨渍沾染。

    空解将手中纸张放下,又翻看反面,抬头寻思片刻,神情凝重。

    庄黎此时目带疑惑,看翁长喜,翁长喜答道:“夜晚我探塔回来,远远见你身形,想起字条提示,又知你声名素著,便以雷神掌突袭,欲逼你使出素衣门功夫瞧瞧,并无伤你之意,不想被你两次摔……放出,慌乱之间,才又使了木匕首。”言下一片恳诚坦荡。

    庄黎知他所言的确,笑道:“翁兄过誉了。”

    翁长喜见缝插针,借此话题忙问庄黎:“适才在前院问过,不知少门长将我两次放出的手法,是什么功夫?”问罢,看空解一眼。

    庄黎略作沉吟,先向空解抱拳,转向翁长喜道:“在下门内功夫,并不是脑中先有一个手法招术的名字,演练纯熟,以便应敌时使出。素衣门的功夫,无招无法,可以说都出自门内根本功夫‘蝉衫功’,此功既成,出手回腿均成神用,也不论招法名字。”说着,又看空解一眼,“在下也是粗识原理,谈不上精到。”

    翁长喜听完,寻思片刻,心中有许多疑问涌上。

    那边,庄黎说完这几句话,便接过空解递来的纸条,在膝上铺开一看,不禁抬头惊视空解:“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