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行动开始
烛火通明,墨染两人正在翻看郜超和郜妒的资料。
这是第六层的南楼。
而因“霸道盟”要与“极光楼”谈判之故,如今的“霸道盟”已将盟内全部高手、势力,全数汇集在洛阳之内。
拂晓。
晓来风急。
烛火轻摇。
梁师就在一旁,看看烛火映照出四壁的资料,脸上没有表情,但眼里却有满足之色。
资料是比金银更活的财富。
何况这里的资料有些极为珍贵,甚至可说是价值连城。
不管是谁、用任何方式去收集得这些资料,都是件伟大的工作。
梁师有份参与甚至策动这件工作。
这每一箱资料,他都视如他的孩子,得来何其不易,其间血汗辛酸,他是冷暖自知。
一个组织,永远需要有他这种埋头苦干式的人物,没有这种人物,便不可能成为健全的组织。
所以当梁师看着这些花费他无数心血,甚至致使他在武功上荒废衰退的“成绩”,觉得既欣慰又自豪。
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在专心地研读资料,他没有去骚扰他们。
他知道他们要凭他这些资料,来干几件轰动洛阳城内外的大事。如果他的资料不准确,很容易导致他们作出错误的判断。
有些事往往是错不得的。
有些错误,跟“死”字同义。
所以他希望他们能好好地读、用心地记。
而且他也喜欢他们正专心地读、费神地记。
这彷佛表示了一种尊重、一种赞美,等于是告诉他:他的努力绝对值得重视。
谁都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受到重视。
睿智如梁师者也不例外。
墨染和楚宫羽的阅读,显然已告一段落。
他们把资料交回给梁师。
资料不在他们手上,却已深深烙刻在他们的脑海里。
“这几天,我们想要对付‘霸道盟’的人的时候,‘霸道盟’的人也正是要对付我们。”梁师道,“长久以来,‘霸道盟’跟我们相对峙,他们派出足够的人手,来监视我们楼里的重将,我们也派出足以承担的干员,来牵制他们盟内的高手。所以两股实力,互相对垒,旗鼓相当,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墨染道:“所以只有我们出击。”
梁师道:“你们是‘极光楼’的强助,而且‘霸道盟’还摸不透你们的底子,在短时间内也调不出高手来掣肘你们,当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墨染又说道:“我听说郜攀当年的发妻‘潇湘琴剑’孟悦麗是‘苍龙七宿’龙首孟神通的亲妹子,如果‘苍龙七宿’的高手襄助‘霸道盟’,岂不是敌长我消,甚为危殆?”
“不会的。”梁师决断地道,“‘苍龙七宿’已与‘霸道盟’结仇。孟神通因恨郜攀可能杀害了他的妹子,要灭‘霸道盟’之心,犹胜于剔除‘极光楼’。”
“所以,根据我的资料,除非是‘苍龙七宿’的内部组织最近有了大变动,‘霸道盟’与‘苍龙七宿’绝对是敌,而不是友,”梁师道,“这点你大可放心。”
楚宫羽咕哝道:“有些时候,在江湖上,敌友不是那么分明的。”
“但不是孟神通。”梁师道道,“孟神通恨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很好,他的手也可以伸得很长。”
墨染道:“但愿你说得对。不过我们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郜超和郜妒。”
“郜超之前给楼主吓破了胆,挫尽了锐气,他一向都好大喜功,如今他受挫,他一定会设法去重振雄风。”
这种男人,不得志的时候通常只会去欺负女人,郜超绝对是个好例子。
郜超会去的地方叫做风月楼。
这妓院本就是隶属于“霸道盟”旗下,郜超莅临,自然是“特别侍候”。
在这种非常时期,郜攀一定会严禁部下不可胡乱外出活动的,但郜超还是会偷偷地溜出去,原因是:
他仗恃有郜擎天、郜雪、郜妒、郜傲的遮掩,谅不致遭受什么重大惩罚。
另且,郜超实在不能不去。
——因为郜超除了好功之外,还好色,更糟的是他除了在幼弱的小女孩身上之外,根本不能一展“雄威”。
所以他非去不可。
梁师要墨染在那儿等他。
楚宫羽一听郜超是这样的人,立即叫道:“我去。”
梁师顿时摇首,“你不能。”
楚宫羽不忿道:“你以为我不是他之敌?!”
梁师仍是摇头,“郜妒的武功要比郜超高得多了。”
楚宫羽道:“那么我为何不能去杀了这个混账?!”
他一直保持自己读书人的风骨,心中始终存在着正义、仁义礼智信。
“原因便是你去,便会杀死他,但我并不要他死,他活着还有用。”梁师慢条斯理地说,“何况,我查过资料,你根本没有到过妓院,怎能承担这件事,你说是不是?”
梁师说完,还看了眼墨染。
墨染毫无反应,对于在姑苏城经常调戏清倌人的他来说,去这种地方简直就像回‘残垣山庄’一般,简单而熟悉。
听到梁师的话后,明白梁师说的分毫不差,楚宫羽只有道:“是。”
他发现资料要比他想像中还更有用。
“你的目标是郜妒。”
“郜妒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郜妒是一个容易嫉妒别人的人,江湖上人人都说:谁要是勾起了郜妒的嫉妒,等于是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
“我便是要你去勾起郜妒的嫉妒。”
“因为这个人的武功似乎缺少了一样东西。”梁师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什么东西?”楚宫羽问。
“破绽,”梁师答,“每个人都有破绽,但郜妒似乎没有。所以你只好择他最强的一点下手,只要能打垮他最自豪的绝技,其他的自然都变成了缺点。”
楚宫羽问:“要是我被他的嫉妒吞噬了呢?”
“那也没有办法,”梁师道,“在一头充满嫉妒心的豹子爪下,是没有存活这回事的。”
“我们怎样才找得到郜妒?”
“不用找他,”梁师道,“他自己一定会来找你,之前‘夜市’的事,他既不忿气,也绝不服气,他总要杀一两个敌人来泄泄气。”
墨染出声问道:“郜超嫖妓,郜妒杀人,你都那么肯定?”
“肯定。”梁师斩钉截铁地道,“一是照我的判断,二是因为‘霸道盟’里,早有着我们的人。”
“这计划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步是,”梁师道,“你们一定要到洛阳城青龙大街的四季楼集合,且时间要在午时,云姑娘和副楼主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梁师说到这里,慢慢地道:“我们这个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便会死。”
梁师的话说完,便代表着行动开始了。
墨染两人他们正要离开“极光楼”的时候,赵云山却拦住了他俩。
赵云山看来仍是那么英悍,如标枪般屹立无畏。
梁师和赵云山令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赵云山身体上的箭伤似乎好了很多,精神看来比昨天见他时还要好,可见楼里的御医淡大夫有妙手回春的办法。
他跟墨染道:“公子要见你。”他指了指西楼。
墨染点了点头,望了楚宫羽一眼。
“等一下”这三个字,墨染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的眼色里已经说出来了,楚宫羽也听到了。
墨染径自走入了西楼。
楚宫羽背着一个匣子,看看晚色,看看泉水,看看花,然后注意力就完全落到一对蝴蝶的身上。
蝴蝶翩翩。
蝴蝶飞到东,他的眼睛就看到东;蝴蝶飞到西,他的一双眼珠也骨碌碌地溜到西。
他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快乐,彷佛他的人也跟着蝴蝶在花间翻飞翩跹。
役于物得失患,役于形不超然。
沉迷山水风光,一出门就看见这么好的景色,这让楚宫羽觉得自己一天的心情都好的。
这时,忽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楚宫羽蓦然一醒,这才发现墨染已到了他身边。
墨染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全神贯注在看蝴蝶,我可以杀死你几次?”
“我不知道,”楚宫羽笑道,“就算要死,又怎能不看蝴蝶?”
——这是哪一门子的理论?
墨染一时也答不上来。
楚宫羽露出卵石般的贝齿,笑道:“何况我们是结义兄弟,你才不会杀我。”
墨染只有道:“大哥请你也上去一趟。”
楚宫羽爽快地道:“好。”他也走入西楼。
墨染负手望天。
他仰首望天的时候,高挺的鼻子、挺拔的肩骨,特别高耸,显出他的傲岸、自信和自负。
他一直看到旭日东升,万里晴空,楚宫羽走出西楼来的时候,长长长长、长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长长长长长长长长的气。
然后他们就上路。
谁也没有问对方听到些什么,谈过些什么。
“行动”:
墨染去“对付”郜超。
楚宫羽的“目标”是郜妒。
另外有一个不知名的人,去解决郜雪。
其余的详情,墨染和楚宫羽均不知道。甚至墨染不知道楚宫羽如何去除掉郜妒,楚宫羽也不知道墨染怎样去对付郜超,他们只知道一件事。
——任务一完成,即时去四季楼。
当你遇上重大任务的时候,忽然参与一件足以沸动江湖、掀千尺浪的大事之际,心里的感受是怎样?
楚宫羽是兴奋。
他觉得很有意思。
——他的目标是郜妒,在江湖上,找郜妒的麻烦,等于是把自己的头硬塞进豹子的嘴里,还要用火棒戳它的屁股一般没有生机。
可是楚宫羽还是觉得很有趣,很有意思。
有趣得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墨染却仰首。
他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早已期待有这样的一日。
他已作好这一天来临时的准备。
——正如很多怀才未遇、沉寂多年的年轻人,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为的便是足以叱咤风云惊天下的一击。
至于这一击是成是败,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大多数人都没有去细想。
因为除非真正全面出击过,否则,永远也不会有答案;就算是已全力出击,也不一定会有答案。
世间有些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或不需要答案,甚或是人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这次他们的答案是什么?
墨染在黎明便到了风月楼。沿着第五墙根直掠而上,迅速溜入院内,再分辨出方向,直扑南大房五楼的子字房。
这风月楼做的是夜里黑里的生意,到了清晨,晓雾刚起,宿露未消,自然大部分人都高卧未起,起来的下人也只惺忪睡眼,哪里看得见比一溜烟还快的墨染?
墨染闪到了子字房外,发觉里面隐透一盏黄火,将熄未熄,显然是昨夜郜超根本就没灭灯,就干那胡天胡地的事。他用手轻轻一按,在糊纸上戳了一个月牙孔儿,张望进去,果见有两对鞋儿,歪斜地撒在床衾前。纱帐半掩,一个赤裸上身的大汉,发出如雷似的鼾声,他身旁有一位发似乌云的女子,露出一小截白皙纤弱的柔肩,脸容却看不清楚。床上床下,乱成一片,似有人在此大战过的情况。
墨染当然明白这是什么一种大战。
墨染轻轻一托,就托向了那插严了的门栓子,门房略开,白愁飞已闪了进去,掩上了门,再闩好了门栓子。
然后他再徐徐地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
他望着床上那瘦小柔弱的女子,心中陡升起一股忿意。
他轻轻咳了一声,一步踏近床前。
然后一把掀开被子,另一只手就要把郜超的脖子拎上来。
金红的被子一掀,竟现出了三具不同的身体,尤其那女子的胴体,完全赤裸,白得刺目,郜超却穿着牛犊子裤,而被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巨人”。
一个“巨人”,一对狠毒的眼。
人极巨大,比赵云山还巨大上一些,但手上一把匕首,可又毒又辣,就在墨染掀被的刹那,已连下七道杀着。
墨染是右臂掀被的。
七道杀着,全向墨染的右臂猛攻。
墨染来不及破招,只好及时缩手。
他一缩手,那七道杀着变成向他身上攻去。
墨染只好疾退。
他一退,就发现这房间已经没有了。
房间就是房间,怎会突然“没有”了呢?
一个人立身之处,一定会有天、一定会有地。
就算是在屋子里,屋顶外的仍是天,就算在水上,水底下仍有地。
任何房间,都有屋顶和地板,不管是瓦顶、茅顶、竹顶,还是石地、泥地、砖地,都一定会有屋顶和地板。
可是现在,房间的屋顶突然不见了。
其实不是不见,而是落下了一张大网,大网遮掩了整个屋顶。
而地板也不见了,同样的,一张大网升起,墨染无论往上升、往下沉,都躲不开这天罗地网。
如果要往后退,夺门而出,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他看得出来门外有更厉害的埋伏。
无论他怎么躲,只要这天地两面大网一接合起来,他就成了网中的鱼,再也逃不出去。
墨染这一刹那间只想到一件事:
究竟这张网是“霸道盟”一早伏下的,还是“极光楼”早就布下的?
他不退、不闪、不躲、不挣扎。
他只进。
一掠身,就蹿入纱帐内。
他的身形本来还是疾退的,但突然间就变成前掠,疾退与前掠之间,身法的变化就似优美的歌词与歌谱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
——最险之地往往最安全。
房间已全成了一张大网,可是床还是床。
他决定要抢入床上!
他才到床前,郜超的宣花板斧已然迎面杀到!
上斧击脸门,挟风雷之声,取下盘那斧子却了无声息,但墨染知道那才是最可怕的一击。
就在这时,被窝里的巨汉,把那弱小女子一扔,往墨染身上推了过来。
墨染双手食、中二指一夹,已夹住那两柄斧子,但那女子已撞到了他身前!
墨染一皱眉,伸手扶住那女子。
那女子身无寸缕,正是我见犹怜,墨染这一触手,心神一震,就在这刹那间,那女子身子一震,不但溢出了令墨染心荡神飞的乳浪,还射出了九点寒星。
女子身上赤裸,暗器从何而来?
发上。
那女子一震之间,乌发一甩,九点寒星在短距离飞取墨染九处要穴,正是唐门暗器“九星连环”的失传已久的绝门手法!
墨染瞬间衣袖一卷,九点寒星,已全卷入袖里。
他左手食中两指化作一柄锐利的宝剑出鞘。
他下手再不容情。
这一指直戳在那女子额上,那女子急空翻身,险险避过,细胸巧穿云,落回床上,身法利落,娇声道:“看你家姑娘的厉害!”正要一笑,忽然脸色一变,仰身倒在床上。
郜超和那巨汉都是大吃一惊。
原来墨染那一指,虽戳不中这“霸道盟”六堂主郜雨晴,但隔空指力、剑意,已钻入她的眉心穴,郜雨晴一个得意讥刺,不及聚气定神,指力、剑意突然炸起,郜雨晴只觉脑门一热,脑袋里被无数剑意撕裂切割,神念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然而墨染已在网里。
鱼在网里的命运是什么?
野兽在陷阱里的命运是什么?
墨染在网里的命运是什么?
墨染静静在网里。
他没有挣扎。
他的手一触网绳,便知道就算有神兵利器,也难以切绳断网。
除非有人再开启机关,否则自己绝难逃脱。
他静静地看着他的敌人。
落网并不等于失败。
就算败了也不等于死。
墨染现在只苦思一件事:
“霸道盟”的人是怎么知道他会来偷袭郜超的?
如果这局面并非“极光楼”的设计,只要自己能活回去,就必须要告诉钮豪,“霸道盟”的实力决不可轻视!
墨染在网里的眼神,就像一头狼,一头落入陷阱里,自知已无希望但仍静待扑击将要捕杀它的人。
这种眼神使一向胆大气傲的郜超,心里也有点发毛。
——幸亏这头狼已在网中。
——如果万一有一天,跟它同处于一张网中或一个绝地里,就实在是比死还可怕的事。
想到这里,郜超几乎要激灵地的打个冷战。
那巨汉却用力磨牙,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道:“我们总盟主算准你们一定会来骚扰四堂主,早在这儿设下天罗地网,恭候你入网,还有一个姓楚的,大概是怕死不敢来吧?”
墨染没有相应,心中暗忖:听来,楚宫羽那儿似乎较安全一些。
郜超向那巨汉道:“宇文幽行,你刚升堂主从补,就有这般出色的表现,可喜可贺!”
那巨汉居然有这么一个婉约的名字,叫做宇文幽行,只见郜超这么一说,宇文幽行就慌忙道:“全仗四哥多栽培。”
这句话对郜超而言,显然十分中听,所以他哈哈一笑,道:“有本领的人自然都会冒起来,谈不上栽培。”他指了指网中的墨染道:“你说这人该拿来煮呢、烹呢,还是煎、炒、炸的好?”
宇文幽行阿谀地笑道:“反正他已落到四堂主手里,您高兴把他怎么办就怎么办!”
郜超倒有点心悸。敌人在网中,总不比死了的人安全。当下便道:“总盟主和黄副盟主几时才会过来?”
宇文幽行道:“据报钮豪今天会带座下‘四大门神’全面扑袭我总盟,他们都要坐镇总盟,予以迎头痛击!”
郜超仰天大笑:“好!好!看姓钮的王八蛋能横行到几时?!”他向宇文幽行吩咐道:“叫外面埋伏的十一堂主撤哨子,把这厮用乱箭射杀!”
宇文幽行即道:“是。”走到门口,只听几句说话的声音,接着便是数十对脚步迅速移走的声音。
看来“霸道盟”在这儿布下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其中至少还包括了四名堂主,显然是志在必得。
郜超仰面盯了墨染几眼,洋洋得意地道:“看你飞得上天?大爷今儿可要好好地整治你!”
墨染依然没有作声。
这时,两人走了进来。
只听宇文幽行道:“已吩咐下去了,只留三十名神箭手,在这里俟着射他,射倒为止。”
另外一个声音道:“可以开始了没有?”
郜超道:“可以了,我正想看射猴子。”
只听那人喝了一声,三十名弓箭手跑了进来,有的站着,有的半蹲,弯弓搭箭,全对准墨染。
宇文幽行粗声粗气地道:“你死前还有什么遗言?”
墨染道:“有。”
宇文幽行道:“有就快说,不然这种一箭三矢一发,你想说都来不及了。”
墨染长吸一口气,道:“你去死吧!”
他这句话一说完,宇文幽行就死了。
被三十根箭、九十支矢活生生射死。
宇文幽行身材巨大,此刻突然更加“膨胀”了起来。
当一个人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之时,也会自我“膨胀”起来,不过,那只是幻觉,是在心理上发生,并不在实际上出现。
宇文幽行的突然“膨胀”,是因为他连中九十矢。
一个人中了那么多支箭,任谁都会“膨胀”起来。
所以宇文幽行连倒都倒不下去,因为箭杆抵住了地面,反而把他的尸首撑住了。
郜超的眼睛立时发直。
同一瞬间,本已收紧的天罗地网骤然张开,墨染向他飞扑了过来。郜超抢身“鲤鱼打挺”、揉身“黑虎摆尾”、掠身“白鹤展翅”、弹身“鱼跃龙门”,四下身法,齐施并用,双掌“翻转阴阳”,双腿“叠浪三重击”,一面抢攻,一面抢道,边打边逃,逃了再说。
他这一招连环飞腿施展“叠浪三重击”,看似强攻,实是飞退,只要敌人一旦抢进,这三踢就变成极为凌厉的杀着,郜超就凭这一招三式,有连杀七人伤四人共十一名高手的纪录。
何况他现在不求伤敌,只图自保。
只要逃过对方的截击,他就可以退到床上。只要退到床上,他就可以立时发动机关,让他跌入秘道,及时逃出生天。
他踢出左脚,眼看要踢中墨染的前一刹那,已软了下来。
墨染食指一戳,已是点中了他腿上的穴道,那一条腿,彷佛马上跟他完全脱离关系。
可是郜超还有右腿。
他右腿只差半寸,就要踢到墨染的胸膛,但墨染的食指,不偏不倚,不迟不早,也点中了他腿上的穴道,郜超的右腿,立即也等于废了。
两条腿都不管用了,郜超自然也踢不出第三脚来。
墨染可有第三指。
第三指就戳在他的中极穴上。
郜超立即软了,就像他双脚一般,完全瘫痪了。
然后他才听到墨染向刚刚新升任的十一堂主醉古夫道:“赵门神,谢谢你。”
郜超本来已经瘫痪,可是乍听到“赵门神”三个字,就完全崩溃了。
瘫痪,只是身体上的脆弱。崩溃,却是心理上的放弃。
他已豁了出去,咬牙切齿地道:“醉古夫,你这个卑鄙小人!”
赵门神沉重地道:“不错,醉古夫是个卑鄙小人!”
郜超知道醉古夫已暴露身份,自知必被杀而灭口,故而恨声道:“原来当初钮豪能那么简单的进入到‘姑苏城分舵’,是你放他进来的!你背叛‘霸道盟’,出卖郜总盟主,你不是人!”
赵门神道:“醉古夫的确不是人!他背叛‘霸道盟’,有负郜攀栽培,可是,我不是醉古夫,我是赵门神。”他昂然道:“赵门神是钮公子的人,当然要忠于‘极光楼’。”
郜超已完全绝望,只好道:“难怪你会通知我,应要小心提防,这两天‘极光楼’的人会来杀我,原来要我入了你的瓮,栽在这里。”
赵门神道:“要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得到你信任,负责在这儿布防?如果你不是已小心防范,郜攀怎会放心让你来这里荒唐?”
郜超愤然道:“好,很好,好一个钮豪,单凭他的一个赵门神,就让我上了大当!”
墨染忽道:“也让我上了当。”
赵门神道:“哦?”
墨染道:“真正执行任务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只是负责来自投罗网,你才是这任务的主角。”
赵门神冷冷沉沉地道:“有两件事你要明白。”
墨染道:“你说。”
“第一,要是没有你,我就不会得手,所以,我们这个任务,没有主角配角之分。”赵门神语重心长地道,“第二,如果钮公子用一个才结识几天的人,就可以完全取代相处多年的老部属,而且由他独力执行重任,他还会不会当这位新主人是一个可以相随千年不觉远、相伴十年不觉长的人呢?”
墨染的表情好像是今天又重新认识了一种人一样:在他印象里,很多人都是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是,他现在终于发现,眼前的赵门神不是,他在某方面是一个极坚持原则、矢志不移的人。
他的原则就是忠于钮豪。
墨染道:“有的。”说着点了点头。
赵门神奇道:“什么有的?”
墨染倦倦地一笑道:“原来忠、义二字,在江湖上,还是存在的。”
赵门神笑得有些无奈,“我们坚信它有,它就有;如果认定它没有,至少,心里会更不好过。”
墨染向瘫在地上的郜超瞄了一眼:“就不知道他有没有?”
郜超怒道:“大丈夫宁死不受辱,你杀了我吧!”
赵门神非常认真地问:“你想死?”
郜超愣了一愣,他不知道他居然还有机会选择。
赵门神似是惋惜地道:“他真的想死,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墨染感叹道:“真可惜,一个人活下来该多好,才二十来岁,如果不死,起码还有四十年的光景,可以享受……”
赵门神摇头道:“唉,单是他的妻妾,至少可以让三十个男人享尽艳福,他的财富,可使六十个人享尽荣华,他自己却空掷一身本领,躺在冷冷的黄土中。”
墨染无奈地道:“那也没法子了。人求速死,谁能让他活下去?”
郜超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汗如豆大,不住地淌落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不死,他一旦发现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的时候,刚才的勇色豪情,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现在反而没有感觉到瘫痪,不觉得崩溃,而是恐惧:
怕死。
怕是奇妙的感觉,一旦开始感到害怕,就会越来越害怕了。
他咬着下唇,已咬出血来,但上排牙齿隔着唇肉,依然跟下排牙齿磕出声音来。
赵门神不忍地道:“看来,他是只想全忠,我们只好下手了。”
墨染辞让道:“还是由你来动手好了。”
赵门神慎重地道:“我只好让他死得痛快一点,不那么痛苦。”
郜超终于忍不住。
他叫了起来:“等一等!”
两人停了手,微笑望着他。
郜超遇到他这一生里最大的决定,牙齿打着颤,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问:“如果我要活下去,有什么代价?!”
“每个人活下去,都要付出代价,”赵门神铁一般地道,“有的人付出较为惨重,有的人却轻松得很。不过,无论我们要你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有办法不让你反悔,你信不信?”
郜超的汗滴当真是滚滚而下,“我信!”
墨染忽然道:“这三十个人,不会有问题?”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赵门神道,“正如我是钮公子的亲信一样。一个人连他的亲信都不信任,那等于是不信任他自己。”
他反过来问墨染:“郜雨晴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墨染充满自信地道:“她没死,昏过去了。在两个时辰之内,你就算在她耳边敲锣打鼓,她也绝不会听到。”他傲然道:“方才我出“剑指”,其中剑意蕴含不到十分之一,倘若全力出手,剑气自发,触者即死,这点你万万不可忘记。”
“我当然不会忘记,”他说话有点像金铁交鸣,“我是赵门神,同时也不希望你的‘剑指’,有一天会用来对付我们‘四大门神’。”
“但愿不会。”墨染眉一扬,一笑道,“因为对付你们‘四大门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顿了顿,语音也似刀锋:“不过,也是件最有挑战的事。”
有很多人,天生下来就喜欢冒险,他们更喜欢刺激,骑最快的马,下最大的赌注,到最热的地方,吃最辣的菜,杀最难杀的人。
这些事对他们而言,无疑充满了挑战性。
他们喜欢面对挑战。
因为他们喜欢向自己挑战。
而楚宫羽不是。
他不是去挑战。
他觉得有兴趣,有意思才去。
郜妒是一个极其容易嫉妒的人,他听说过,所以想去刺激他,看他究竟能有多嫉妒!
郜妒是一个惹不得的人,他知道了,所以想去招惹他,看他到底有多难惹!
郜妒是一个武功“没有破绽”的人,他明白了,所以想去跟他动手,看一个武功上没有破绽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除了利益与必要之外,有些人做事,只是为了寂寞。一个人寂寞,就会做一些使他自己比较能够不寂寞的事,所以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是因为寂寞,对他自己而言就是可以成立的理由。
因为寂寞有时候,比死还可怕。
有些人做事,却是因为不平,不平是一种志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可能过得很热闹,就算他一无所利,而且绝对不必要去挺身而出,可是只要因为“不平”,他就有理由去做一些打抱不平的事。
因为不平有时候,比求生的意志还强烈。
不过楚宫羽不只为了寂寞,也不只为了不平,他除了为了钮豪去“找”郜妒外,他还为了让自己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郜妒是个一点都没有意思的人。
楚宫羽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发泄着他的妒意。
他发泄妒意的方法,是练功撞墙。
他当然不会是用身子去撞墙,他既不是牛,也不是大象,他是郜妒,所以他用左掌右拳,遥击在墙上,以墙上反击掌风拳劲之力,来互荡回激,形成一股越来越大的劲气,而他人就在劲气之中,四栋围墙之内。
他的人在四面围墙的中央,身子绝不触及围墙。
他的掌风拳劲,互相撞击、激荡、抵消,决不击倒围墙,但却从四面八方,击向他自己。
每当有拳劲袭来,他使以掌风相抵;每有掌风劈至,他便以拳劲反挫。如是者,在三丈宽长的空地里,布满了无可宣泄裂涛惊雷似的劲气。
郜妒就借此练功。
他绝不肯浪费他的“妒”意。
他在四面围墙之内,借妒意练功。
他名气大、地位高、武功好,谁敢惹他?但他还是勤加练功,从来不放过任何可以练功的机会。
一个人成功,只有三个条件:一是他有才分,包括聪明;一是他勤奋,肯下苦功;一是因为他幸运,能有机会。
——但一个人能有卓越的成就,必定三者俱有才成。
郜妒有天分,肯下苦功,而他又是郜家的亲信,所以他的“百丈天光”,是郜门子弟中练得最高的一个。
可惜还是不如郜擎天的“擎天霹雳”。
所以他矢志要在武功上赶过郜擎天。
他可不敢跟总盟主郜攀争强斗胜,但与老二郜擎天争锋,他还是有这个野心的。
——要逾越强者,就得痛下苦功,这是最直接而又最有效的办法。
郜妒一边在四面高墙中练“天地动”心法,一面怀妒着“夜市”的事。
一想到在“夜市”里眼见钮豪而不能出手,他就嫉妒得牙痒痒的。
他心头一嫉妒,就忍不住要杀人。
他今晨已杀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个是“苍龙七宿”的叛将,一个是出卖“霸道盟”的弟子,一个是太原城“千影堂”派过来的奸细。
今天早上,在他第一次心头嫉妒之际,便把“千影堂”的奸细抓来,置于四面围墙的中心,他一发拳掌,劲气回荡,他不断发拳吐劲,活生生地把那人震得五脏离位,吐血身亡。
在他心中第二次恨意激起之时,他把“苍龙七宿”的叛徒抓来,同样置于场中,拳劲吐卷,那人竟被劲风狂飙撕裂得肤裂肌断,他对他功力的进步,感到满意。
到了第三次大怒之时,就叫人把“霸道盟”的叛逆抓来,吐劲发力,掌力回荡,拳风激卷,那人竟被无形劲气撕裂了嘴唇,直裂到两鬓上去,连眼珠子也突飞了出来,鲜血迸射,惨不忍睹。
郜妒更觉得满意。
他还想试一次,他一天总要嫉妒个五六次才能平息。
还有一个受押待死的人,正是“极光楼”的门徒。
对付敌人最好的办法是:给他消妒。
所以他先把墙内的余劲抵消,再拍了拍手掌。
“敌人”马上就会被推进来,给他作为“试验”,他决定要这个“敌人”死得比前三名更过瘾些。
郜妒这个人一点都不好玩,一点都没有意思。
他喜欢过瘾。
拿别人的性命来过他自己的瘾。
给他“过瘾”的人走了进来。
郜妒全身立即又被妒意所充满。
来的人显然不是他本来叫人预备好的“敌人”,因为他是自己走进来的,而且,这个人他曾见过,就在之前姑苏城木楼前,这人曾与钮豪一道出现。
——这是个真正的“敌人”。
——从来到这里给他“过瘾”的敌人,莫不是被“推”甚至“拖”进来的,因为那些“人”全都被吓得“不成人形”。
郜妒一见这个人脸上挂着微笑,立时嫉妒得牙抽抽,牙痒痒,不过,他并没有冲动到立即出手的地步。嫉妒和冲动毕竟是不一样的,嫉妒往往能把意志和力量集中,冲动却常只是意志和力量的浪费。
故此,他虽然是嫉妒极了,但还是很沉着地问:“你是来送死的?”
“对,”楚宫羽笑得很愉快,“我是来送你死的,你的手下都不肯把我推进来,我只好把他们推倒,再自己走了进来。”
这人能够潜入自己练功的地方,把自己八名得意弟子制住,而自己仍全无所觉,此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郜妒心里悚然,外表却不动声色:“你来杀我?”
楚宫羽道:“是。”
郜妒道:“我们有仇?”
楚宫羽道:“没有。”
郜妒道:“有怨?”
“没有,”楚宫羽很快地答道,“但却有妒。”
郜妒奇道:“妒?”
“因为你叫做郜妒,而我一向喜欢看人嫉妒,更喜欢看你嫉妒人的样子,”楚宫羽脸上笑容不变地道,“你知道吗?你嫉妒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一头猪,穿了红裤子,却把猪头当成了猴屁股……”
同时他还伸出手指出来细数,他说自己是读书人,可说话的粗鄙程度堪比市井无赖。
而郜妒怒吼——他已不能再忍。
他的妒意已全被激发。
在这一刻间,他决意要眼前的这个人,彻底地消失,连一块肉、一根骨头都不许剩!
他一出手,就发出了“天地动”的内劲!
郜妒右拳飞击,左掌推出!
楚宫羽急退,一面策思以左手化解他的右拳,右手招架他的左掌。
可是四臂未接,楚宫羽已惊觉到内劲并非自郜妒的右拳左掌袭来,而是自双手之间酝酿,骤然如排山倒海,万涛裂壑地涌卷了过来!
楚宫羽陡地一展腰,伸手往后一抓,竟自身后的墙上,挖了一方砖石,往郜妒和他身前一格。
轰的一声,砖石粉碎。
碎得似粉末一般。
郜妒的“天地动”内劲威力之巨,已到了炸药的威力!
不过,这威力已被引发。
这巨大的威力,却只把一块砖头炸得四分五裂。
郜妒更妒。
楚宫羽不退反进,似要乘他之虚而入。
郜妒大喝一声,一拳一掌,又攻了出去。
拳起劲生,掌出劲行。
楚宫羽竟然不闪不避,左袖子一兜一罩竟套住劲力。袖子登时胀得像大鼓一般,但他的右袖子也立时横甩了出去!
就甩在东面墙上!
轰的一声,墙崩砖破。
楚宫羽双袖都萎了下去,但他的人却安然无损。
他已把郜妒的“天地动”劲道,转注入那面石墙里,这种功力已接近传说中的失传江湖多年的“乾坤挪移神功”!
郜妒一劲为楚宫羽所破,另一劲又为楚宫羽所转注。他嫉妒得、气得七孔生烟,眼睛红得像要喷血一般,第三劲又告发出!
这一劲的声势,要比前二劲更可怕,甚至比前面二劲合起来的声威,还要可怕一些。
无疑郜妒已妒极。
他已全力出手。
楚宫羽见机不妙,似想飞掠,但劲力已击中他的胸膛。
楚宫羽整个人被震飞出去,背撞在西面墙上,然后他像一条鱼般地滑下地面,身姿美妙得像一只翩翩的白鸥,而且依然脸露笑容。
他身后的墙已经轰然倒塌。
郜妒的额上已冒出了汗珠。
他连施三道强劲,已感吃力。
看来,楚宫羽的确要比他想像中难应付,而且,还难应付得很多很多。
不过郜妒平生遇上越难对付的人物,越发激起他的斗志。
他立刻发出他的成名绝技:
“百丈天光”。
郜妒发出了这一记“百丈天光”,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赞羡自己的这一招,使得完美无缺,神定气足,在连发三记“天地动”劲力、功力大为耗损后,这一记“百丈天光”的威力,不但没有丝毫减损,而且杀伤力更强大九倍,不多不少,正好九倍!
“百丈天光”不似“天地动”劲力,“天地动”劲力隔空遥劈,对方或还可以借物传劲,导引劲力外泄,但“百丈天光”直劈门顶,对方一经中击,除四分五裂、骨碎肌毁外,没有任何活路。
就在他一击递出之时,楚宫羽突然挥起、抢到、猛进、闪身、探手、急取。
郜妒知道对方许是濒死挣扎,略一侧身,“百丈天光”已轰了下去。
楚宫羽右手背贴着头发,掌心朝天,五指迸合,左手已抓到郜妒一角衣襟,嘶地撕了下来。
郜妒才不管那一角衣襟。
他只要把楚宫羽震死。
他的“百丈天光”已发了出去。
发得完美无缺。
劲力就击在楚宫羽头上。
楚宫羽头上有手。右手。
劲力就迸发在他的手心里。
啵的一声,楚宫羽左手的一角布帛碎裂,成千万条丝绵,瓢震散飞。
楚宫羽仍然站着。
他没有事,只不过脸上变了一变,然后立即又回复了正常。
郜妒的得意绝技“百丈天光”,难道就只震碎了来自他衫尾的一角布帛?
郜妒的脸色变了,变得不是妒,而是惊。
惊和妒是不一样的,妒是仇是恨,惊是怕,在江湖上走动过的人,几曾听过郜妒“怕”过什么人来,“怕”过什么事情来。
可是郜妒的确是在“惊”,惊惶的惊。
楚宫羽看看指上突然消失的布条,忍不住点头赞道:“好厉害,布絮也能以刚力震碎,确见高明!”
他在称赞郜妒。
可是在郜妒耳中听来,比掴他耳光令他还难受百倍!
这简直比被讽刺还要难堪!
听楚宫羽的语气,好像他并不是在跟郜妒决一死战,而只不过是试探一下郜妒的成名绝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高到什么程度?然后他知道了,见识过了,居然还发出了赞美,就好像是一位老师对他门生的作文好坏作出评价一般。
楚宫羽面带笑容地看看他的脸色,笑地问:“怎么?还有没有威力更强大的招式?”
“有。”
这句话不是郜妒说的。
这句话一说完,同时发生了两种变化:
一是郜妒的脸色与眼色。
他的脸色不但回复了正常,而且简直神气极了,他看楚宫羽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一般。
二是北面那面墙突然倒塌。
倒塌之后,出现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中,楚宫羽倒有两人是见过的,一个就是在废墟里朝过相的“烂渔客”,一个便是在碎石街攻守时交过手的“一箭穿云”!
但说话的并不是他们两人。
楚宫羽的注意力也不在他们身上。
而是在第三人的身上。
有这第三人在,彷佛就轮不到“烂渔客”和“一箭穿云”说话。
第三个人是一个枯干、瘦小、全身没有一块赘肉的中年人。
看他瘦成这个样子,彷佛风都能把他吹起,但仔细看去,他每一块肉都像是铁砌钢铸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紧贴在骨骼上,只要一加发动,就会产生出极可怕和最惊人的力量。
楚宫羽见了他之后,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霸道盟’的副盟主郜擎天。”
然后顿了顿,又无精打采地道:“但愿我猜错。”他当然希望猜错,因为郜擎天来了,加上郜妒和“一箭穿云”及“烂渔客”,四人合击,就算钮豪亲至,也未必能应付得来。
那瘦得清癯的中年人眼里已露出一种悲悯之色,望着他悲天悯人地道:“我真希望你猜错。”
然后他也顿了顿,说:“可惜你没有猜错。”他们四人已形成包围,而且包围已渐渐收拢。
看来他们已在这儿等了很久。
他们就像是一张网,正等鱼儿入网。
楚宫羽就是他们眼中的“鱼”。
这张网彷佛连郜妒也事先未知,所以他乍然发现这张网,也惊了一阵,喜了一阵,然后因为多年的默契之故,他也立即加进了行动,成为四面的网中之一面。
他守的是东面。
东面仍有一堵墙。这是最易守之地。谁要飞过这堵墙,他都可以把对方至少杀死十一次。
楚宫羽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居然跟郜擎天说了一句对郜擎天而言,绝对是惊人的话:“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至少你比他有意思。”他指了指郜妒,“可惜我没有时间跟你周旋,而他也没有时间再周旋下去。”
郜擎天不禁愕然。
他看来只有三十岁不到,其实,已经五十五岁了。
他一直都保养得很好,生活也很节制,武功也从没有放下,随着他的地位日益增高,声望日隆,他的武功只有练得更勤,而他的人似乎到了三十岁之后,便不曾再老。
但像他这么一个瘦子,在武林中的分量,只怕要比十个门派的掌门人加起来都还要重上一些。
所以像今天楚宫羽对他说的这种话,他可以说是很少听到过,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楚宫羽似乎没有把他当作是劲敌。
而是当做一个有意思的玩伴一般。
普天之下,有谁敢把郜擎天当做是“玩伴”的?
楚宫羽一说完那句话,便已出手。
他向郜妒出手,他的手已按在后背匣子的刀柄下。
郜妒急退,他知道大哥郜擎天必会拦住楚宫羽的。
“一箭穿云”一箭射向楚宫羽背后。
“烂渔客”的“魔丝天网”已向楚宫羽兜头罩去。
“一箭穿云”的箭,明明是射向楚宫羽的后心,半空突然一折,钉向楚宫羽的后脑,而且箭尖突然弹出了两片尖镞,变成了一箭三镞,疾取楚宫羽的脑后!
“烂渔客”的“魔丝天网”,前几天曾暗算过钮豪的得力手下陈鹏,只要一沾上这件“魔丝天网”:沾上手,烂的是脸;沾上脸,烂的是心。
所以“烂渔客”每次在施用这件“魔丝天网”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带上那双银纱手套,生怕沾上一些,连自己也吃不消。
“烂渔客”是“霸道盟”的七堂主,“一箭穿云”已升为十堂主,这两人一齐施展他们成名绝技,自然都是杀手和杀着。
楚宫羽就是他们所要杀的人。
大敌当前,楚宫羽再无法选择。
他唯有拔出后背匣子的兵器。
楚宫羽终于拔兵器了。
谁都没有见过楚宫羽拔兵器。
云碧伶墨染等人同他相识后,都知道他有一刀一剑,可一直放在匣子中,但谁都不知道他怎么使用这一刀一剑。
他拔出的是什么?
不是剑。
是刀。
是一柄长弯刀。
楚宫羽拔的是出匣子的兵器,居然会是刀?
——那把刀,弯如女子修眉。
修长的弯刀。
精致的弯刀。
同洛丝的刀身直长不同,他的刀身如月。
刀光惊艳般地亮起,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弯刀把箭杆兜住,箭尖顶着天衣,楚宫羽把刀势一送,箭和“魔丝天网”,各向“一箭穿云”和“烂渔客”飞去。
这可吓坏了“烂渔客”和“一箭穿云”,慌忙退避。
郜妒也吓住了。
他对楚宫羽轻易接下他的“天地动”劲力和“百丈天光”,当然印象犹新,记忆犹深,当时楚宫羽还没有拔刀。
如今楚宫羽要亮兵器了,而且还全身攫向他,显然是困兽之斗、拼命一击,不由郜妒不惊心。
他一面应付,一面速退。
他背后是墙。
他背抵墙上,已无退路。
但他脸上的神情,是不惊反喜。
因为他看见郜擎天已截上了楚宫羽。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胸口多了一截东西。
带血的枪尖。
他先是骇异,然后是奇怪,接着是恐惧,之后是痛楚,最后是大叫了一声!
郜擎天正要向楚宫羽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之际,也蓦地瞥见了在郜妒胸口突出来的那一截带血的枪尖。
枪尖有血,枪是短枪。
枪尖自郜妒胸膛穿出!
看来郜妒是活不了的了!
原来东墙后还有劲敌!
郜擎天心神一乱,楚宫羽立即夺路而退!
任务已达成!
功成就要身退!
再不身退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任务本就是把郜妒逼到东墙,钮豪说过:“陆门神自然会解决他。”这句话说的时候,连墨染也不在场。
这是钮豪的布局。
——至于陆门神是谁,他也不知。但眼见这陆门神以一杆短枪,先穿墙再刺穿郜妒的胸膛,发而无声,击而必杀,这种手段堪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楚宫羽的身子本正向郜妒逼去,现在却像一颗飞石般,向后弹起,急拔而去。
郜擎天虽然分神,但他的“晴天霹雳”,仍及时向楚宫羽发了出去。
楚宫羽一看这“晴天霹雳”的声势,就知道他今天不能不被逼做一件事了:
他只好再拔剑了。
他刚才拔的是刀。
匣子里的弯刀。
现在拔的才是剑。
——可若是剑若无锋,怎么杀敌?
能。
剑仍是剑,没有锋芒的剑也是剑。
楚宫羽的剑,剑本身就没有剑锋。
这道理就跟没有尾巴的猴子仍是猴子,没有头发的人也是人一样,我们不能说不结果的树就不是树。
楚宫羽拔剑。
剑刺郜擎天。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
用语言、用图画、用文字,都没有办法形容那一刺,因为那不是快,也不是奇,更不是绝,亦不只是优美,而是这一切的结合,再加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一分不可一世。
一种惊艳的、潇洒的、惆怅的,而且还不可一世的剑法。
剑身散发出奇异的蓝光,电弧随着不停跳动,出剑的瞬间仿若一道惊雷划过。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样一套只应天上有的剑法!
这究竟是剑法,还是仙法?
是人间的剑,还是仙剑?
楚宫羽拔剑出剑的同时,郜擎天的“晴天霹雳”已发了出去。
两人各换一招。
郜擎天飞跃过墙,墙后已无人,只剩下一杆短枪的杆,兀自摇晃。
枪尖与枪杆大部分已刺入墙里。
郜擎天知道枪尖已嵌在自己兄弟的胸膛里,而下手的人去得还未远,因为枪杆仍有微温。
但他却不想追赶。
因为他惊魂未定。
他的衣衫,自腋下开始,已裂开一个大圈,由胸前至背心,横切成两段,肌肤上也有些焦黑。
他暗自惊惧的是:那面带笑容的年轻人向他身前出剑,却能将他背后的衣衫也划破,而且那些电弧上所带来的威力也实在惊人,这是哪一门子的剑法?剑法速度之快,实在是见所未见!
如果自己不是有“四极神功”护身,这一剑岂不是要了自己的命!
更可怕的是,郜擎天知道,以那年轻人的剑势,如果能同时施展他手中的弯刀,向自己追击,恐怕就连自己的“擎天霹雳”,也未必能克制得住!
这年轻人到底是谁?
他练的是什么剑法?
他使的是什么刀法?
究竟是什么人在墙后,居然在自己和一众高手的伏击下,仍能轻易地杀了郜妒,然后从容地逃去?
郜擎天觉得心头如同吞了块沉甸甸的铅铁,这是他出道成名以来,前所未有的感觉。
“霸道盟”有这样的敌手,恐怕得要重估敌人的阵容了!
“极光楼”有这样的强助,实在不容忽视!
郜擎天正在这样疑惧的时候,楚宫羽也觉得心惊肉跳。
郜擎天那一击,确令人心惊胆战。
他奔出十里开外,才发现有一片衣衫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刚好是一个手掌形的衣衫,完全灼焦,自胸瞠落下,而他左额的边地、驿马处,脱落了好一些头发,好像被剑削去一样,但却要过了好一段时候,头发才忽然失去生机,像被雷殛过一般地掉落下来,使他左额顶少了一大片头发。
好一记“晴天霹雳”!
更可惊的是郜擎天并没有专心全神地打出“擎天霹雳”。
那时候,郜擎天已不得不分神。
楚宫羽也正好觅准那一个绝好时机闯出去。
如果是全力一击,威力会不会更大?
楚宫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万雷剑诀”,已斩中了对方,但对方竟有“四极神功”护体,那一剑,竟伤不了郜擎天!
如果他同时施展“破命刀法”,也许可以克敌制胜,但若郜擎天集中全力一击,他又可否接得下对方的一记“晴天霹雳”?
所以楚宫羽这般想着,不免也有些惊心。
幸亏钮豪策划得好,否则自己真要坠入“霸道盟”四大高手的合击里,只怕绝难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好奇起来了:
陆门神到底是谁?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霸道盟”的重地里,一击得手?
他只觉得钮豪安排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每一步每一记每一着每一环节都洞若观火、透彻清楚之外,别人都如在云里雾中,像被一只命运之手推动着,去面对和接受连自己都可能不知道是什么的挑战。
楚宫羽当然没忘记一件事。
——事成之后,立即赶去四季楼。
所以他立刻赶赴四季楼。
他要去赴这个约。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约会?
人生里,总会有些约会,是你意想不到,而且也无法控制、无可预测的。
楚宫羽去只感到好奇、有趣,并没有因而觉得沉重、负担,因为他并没有把成败看得太重,把冒险看得太严重。
不把得失看得太重,对自己而言,总是件好事。放轻松点,但全力以赴,绝对是可以并行。
所以楚宫羽一路行去,居然还有点心情,去观看这条热闹的街上的热闹。
而市肆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