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极光楼
第二天一早,当墨染睡醒后,洛丝已经离去。
他这一次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甚至连书信也没留下。
墨染收拾东西后,便来到大厅。
他看着那桌子上摆着的银两。
思虑了一会,便将其揣进了怀里。
他的怀里还有着一封书信。
他到姑苏城中,买了一匹快马。
他在姑苏城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不能有片刻耽搁。他现在就要赶往洛阳,去“极光楼”找钮豪。
两天后,洛阳东门,墨染风尘仆仆的牵着马进了城。
这两天他为了赶路,已经累死了三匹快马。
他刚进城,便感叹着洛阳的繁华。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拥挤,熙熙攘攘的人群,络绎不绝的叫卖声。
此时,远处一道巨塔般的身影向他跑来。
正是赵云山。
两人没有说话,赵云山在前面走,墨染牵着马在后面。
赵云山脚步停了下来,墨染也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已来到一个地方。
“极光楼”。
钮豪、楚宫羽与云碧伶三人站在前方,他们在等墨染。
这几天来,钮豪没有带楚宫羽二人进去,照他的话来说:“老四还没到,我们四人一起共患难。倘若你们先进去了,对他来说岂非不公平?”
所以在墨染跟着赵云山来到“极光楼”的时候,钮豪三人在此地等候着他。
楚宫羽二人见到墨染,对他嘘寒问暖了一番,钮豪没有说话,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五人一起进入。
方才进入,云碧伶环顾四周一看,忍不住说:“这就是‘楼’啊!”
钮豪微带欣赏地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楚宫羽道:“‘高楼’。”
钮豪又问:“什么样的高楼?”
楚宫羽想了想,道:“几乎与天齐平的高楼。”
钮豪再问:“你们可知‘极光楼’为何被称为‘极光楼’?”
云碧伶这次连想都不必想:“当然是因为它高的可以看见满天极光而天下闻名的’。”
钮豪笑道:“这不就是喽!‘极光楼’要创帮立业,此地之高,几乎可与天平,不设在这里,更设于何地!”
楚宫羽愣了愣,道:“你说得对!”
墨染忽然道:“岂止于天下第一。”
墨染这句话一说,钮豪目光一烁,似乎微微一震,但却淡淡地说:“你这话是何意思?”
“如果作为洛阳第一大势力,甚至江湖上的天下第一帮,‘极光楼’早已办到。”墨染轻问云碧伶,“极光楼的传说你有没有听说过?”
“有。”云碧伶道,“相传这儿是一片水泽,人们只能在周围的高地上耕作,每逢夏天,天空总是满天繁星,甚至是有极光划过,那个时候大家为了更能看见那繁星的模样,甚至是接近那极光,所以上表朝廷,才修建了这座楼,同时还让高楼四面环水,端称得上是风光秀丽!”
墨染目览周遭的湖光山色、高楼耸立。“不错,现在已经是胜景高楼了。”
楚宫羽补充道:“据说后来这楼原本没有那么高,然后某朝的皇帝听信术士,认为那极光便是长生的秘密。而后为了追寻那极光,担山抬石,花费五年,想把他筑的更高,却依然没有成功。后来却来了五个人,是结义兄弟,其中老大说:‘让我们来解决这件事。’他动用了帮中数万人,在北峰高坡上,丈量尺寸,依山势堆起了一个巨大山峰。”
墨染又接着道:“然后他们采用东海精铁,花费七七四十九天,练成一根直捅云霄的铁棒,并放在那山峰之上,以此为地基。后面再将那高楼搬到那山峰之上,笼盖着铁棒而建,铁棒多长,高楼多高,传说这高楼,已经冲上云霄之外,每天晚上在最顶处,都可以看见极光满天!”
钮豪道:“听来真似个神话。”
墨染说:“我本来也以为是个神话,但后来听前辈们说起,那五兄弟原来就是当年‘胜邪帮’五大开帮巨子。这样看来,似乎真有这么回事了。”
墨染跟着说道:“不过这样填塞海眼的方法,未免有点神化。”
“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奇迹都难免带有点神化的味道,再经被人夸张、讹传,那就更似神话了。”钮豪道,“早建于南北朝时期登封的嵩岳古寺,全以泥浆砌成,形成缓和的抛物状。而木兰陂更以条石垒砌而成,甚至在秦时已在湘水、漓水的分水岭最低处开凿长渠,连接了长江、珠江两大流域,兼通航、灌溉之便。战国时期的都江堰,把岷江分为内、外江,控制灌溉水量,迄今仍有防洪、运输、灌溉、测量的作用。至于陆州的江东桥的跨径巨大石梁,更令人叹为观止,我们有万里长城、恒山悬空寺这等气势恢宏的建筑,还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事!”
墨染点头道:“看来神话不过是梦想,梦想是理想的再进一步,人要达到理想,并不是件不可能的事。”他的眼光徘徊在那围绕着高耸入云的高楼的四座古雅的小楼。“‘极光楼’的建立,本来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云碧伶眼睛亮得就像两盏灯,“真好,我们现在就置身在不可能的事情当中。”
楚宫羽道:“不过,你说的故事,还说漏了一点。”
墨染想了一会,才沉声说道:“我所知道的、记得的全说出来了。”
“那是因为你未曾听说过之故。”楚宫羽道,“这原本的那一水泽里,还有一座玉塔,只露出水面半截,叫做镇流塔。”
云碧伶咋舌道:“楼下还有塔?水中塔?”
楚宫羽用手遥指道:“你从这儿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云碧伶顺着他手所指望过去,果见一只巨大白玉笋般的白色塔尖,露出水面。楚宫羽道:“你可别小看这半截塔,人称‘镇楼塔’,每次连绵暴雨时,水涨塔就会变长,水降塔就恢复原样,甚至是干旱的时候,它还会往下落。它永远此水面高出一点。据说下面有一条水龙守护东城,水一涨,它就驮塔往上蹿,水一落,它也负塔往下沉,永远镇守着水脉,所以水流才永远淹没不了洛阳。”
云碧伶笑道:“好听是好听,不过当真是神话了。”
楚宫羽道:“这神话还有下文。据说京城水退之后,塔尖喷出清泉,如珠似玉,清甜可口,人称‘塔泉’。前朝有一个皇帝,当时京师还不是洛阳,它在宫里住厌了,便来洛阳的行宫小住,听说那水龙驮塔镇水的故事,要刨根问底,叫了三万闸工,先堵住水道,再一直往下挖,挖出了八层石塔,预计建筑的架构应有九层,正要命人挖掘下去的时候,工匠师傅全部违抗圣旨,宁死不敢动手。皇帝亲去察看,才发现这座塔竟是用一块天然白玉凿成的,鬼斧神工,绝非人所能为,而石塔壁上发现两行诗:‘极光之下天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那皇帝大吃一惊,非同小可,即令人填土掩坑,把塔保持原状,仍任由水淹塔身,以保江山。”
他说完这番话后,双目平视钮豪,道:“你在这个地方上创建‘极光楼’,究竟是为塔泉,还是为了玉塔,抑或是为了那塔下塔的十四个字?”
钮豪脸上没有表情。
但目光寒意似冰。
自结义一事之后,钮豪一向阴寒的脸上都漾着笑容,现在突然又起寒了。
云碧伶忽然觉得冷。
——给那样的眼色看过,就像被冰镇过一般。
墨染忽然插口道:“‘极光楼’又不是建在水中,且不管水里有龙还是有塔,依我我看那四方楼阁才是重地。”
云碧伶道:“为什么?”
墨染道:“四座楼,分东西南北,颜色相同,就算有敌来犯,谁能分辨得出哪一幢楼才是总枢,哪一幢楼其实只是机关陷阱!”
钮豪这时才开口,道:“你们都错了。”
“‘极光楼’是我。”
“我就是‘极光楼’。”
“‘极光楼’活在我心中,活在每一个‘极光楼’的人的心里,谁都毁不掉它,旁人都只知道它曾做过什么,都猜不出它还要做什么。”
然后他率先提步前行,一面道:“我们先去东楼歇歇。”
东楼雕栏玉砌,极尽辉煌绚丽,看来是个设宴、待客、备筵之处。
——那么其他三幢楼又是属于何种性质?
楚宫羽刚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发觉墨染已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只好走慢了一些。
墨染道:“你刚才把我听来的传说作了一点补充,我也想对你回报一下。”
楚宫羽笑道:“不必了。我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人。”
墨染道:“我说的话是认真的。你有没有听说过,自古以来很多敢廷前面谏的忠臣,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楚宫羽略一沉吟,即背手笑道:“那是因为忠臣太直。谁也不爱听人教训,有时当然难免想把喜欢教训人者的嘴巴封了。但我像是个直心肠的人吗?”
“你不像。”云碧伶此刻也落在两人身边,她叹道,“可是忠臣除了太气直之外,可能也太自恃,以为理直就是一切,可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做错事的人会希望你当众指出他的错误,自以为是的人也应将心比心,己所不欲,何施与人?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的人,自然难免要承担这个可能导致的后果。”
楚宫羽沉默。
墨染道:“还有一个故事,曹操出兵攻打一地,屡攻不下,后方又告失利,有意退兵,在来回踱步苦思之际,脱口说出,‘鸡肋、鸡肋’一句,部下都百思不得其解,有个聪明人听了,便说:‘我们快收拾行装吧,丞相要退兵了。’同僚忙问他何以作出这个判断?聪明人说:‘鸡肋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意,此即退志已萌,但仍举棋未定之际。’人人听了,觉得有理,准备撤走。曹操发现这种情形,一问之下,大吃一惊,心道那聪明人怎么能知他心中所思。”
说到这里,墨染道:“你猜曹操把那聪明人怎样处置?”
楚宫羽眼也不眨地道:“杀了。”
墨染道:“你觉得曹操这样做法好不好?对不对?”
楚宫羽道:“不好,但做得对。两军交战之际,主帅尚未发令,聪明人自作聪明,影响军心,沮散斗志,作为主将的,当然要杀之以示众。”
墨染此时没有说话,云碧伶轻轻一叹道:“可是,如果一个人太聪明了,禁不住要表露他的聪明,这样招来了杀身之祸,未免太不值得了。”
听到云碧伶那么说,楚宫羽微侧着脸,白眼稍盯住墨染,道:“你说的不是故事,而是历史。”
墨染道:“其实也不止是历史,而是寓言。”他也望定楚宫羽道:“历史的特色是过不久就会重演一次,寓言的妙处就是讽刺人的行为往往超越不了他们的模式。”
“你不是在说历史,而是在说我。”楚宫羽负手走着,随后垂下头,道,“我明白你的用心。”然后他再慎重地补充了一句,“但我还是做我自己。”
见到楚宫羽这般,云碧伶又是一叹,她太了解楚宫羽了,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听得进别人的话,却尊重于自己的想法。
这时,一个人正自东楼里行出来。
这个人年轻英朗,举止斯文儒雅,得体有礼,身形瘦长,比常人都高出老大一截。
他含笑点头,与墨染和楚宫羽、云碧伶招呼。
墨染和楚宫羽、云碧伶却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已把两本厚厚的书册,双手呈递向钮豪。
钮豪接过来,皱着眉,各翻了几页。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除了钮豪和曾盛神还有那个人外,谁都不知道钮豪为何在进入东楼的大堂前,就站在石阶上先行翻阅这两册本子。
——难道接下去的行动,钮豪要参考手上的本子办事?
在一旁的赵云山忽道:“三位,这是梁总管梁师,也是公子座下的三大金刚之一。”
那年轻人拱手道:“墨大侠,楚少侠,云女侠。”
墨染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楚?”
楚宫羽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墨?”
云碧伶没有说话,话都被人说了,而且人家指名点姓的称呼她为云女侠,总不能现在再拉个女的过来吧。
“两位怎么开起我的玩笑来了?”梁师向墨染道,“你是墨大侠,”然后又转向楚宫羽,“他才是楚少侠。”
墨染道:“我可没见过你。”
钮豪忽道:“但我们却有你们三人一切重要的资料和档案。”
他把其中的一本卷册翻至某页交给梁师。梁师即朗声读道:“墨染。二十五岁,个性潇洒傲慢,特立独行,做事古怪奇特,常负手看天,原来是姑苏一家包子铺的老板,出手向不留活口,背上有剑痕七道……”
墨染冷笑道:“真有人偷看过我洗澡不成!”
钮豪没有理会他,梁师依旧念下去:“……十七岁时曾化名为墨轩,在杭州城卖艺;化名墨千云,在东海镖局里当镖师;化名墨白,在市肆沽画代书;化名墨无痕,其时正受官府重用;亦化名墨醉欢,在襄阳群雄大比武中夺得魁首……”
云碧伶听着听着,脸上越发有了尊敬之色:墨染所用名号之多,充分反映了他过去岁月的颠沛流离,甚至是不为人知的往事。
墨染的脸色渐渐变了。
他深深呼吸,双手放在背后,才一会儿,又放到腿侧,然后又拢入袖子里。
因为,那些事,本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天下间除了他自己,便不可能有人知道。
可是,对方不但知道,而且彷佛比他记得更清楚,并记入了档案之中。
梁师继续念道:“……前面所说均为墨大侠在十七岁的事情,可在十七岁之前的事情目前并无记载。同时墨大侠在十八、十九岁时两度得志。十八岁时曾以墨明剑之名,在擎天关之役,连杀十六名狼突将领,军中称之为‘天外神剑’,统率三万兵马,威风一时,但旋在不久之后,成为兵部追缉的要犯。另外在十九岁时……”
墨染轻轻咳嗽,脸上的神色开始尴尬起来。
“后来又为‘霸道盟’外分堂所极力拉拢的对象,几乎成为第十三分堂堂主。还有……”
钮豪忽道:“不如读一读他的武功特色和来历。”
梁师道:“是。墨染的师承:不明。门派:无记录。父母:不详。妻室:无。兵器:无定。”
墨染脸上又有了笑容。
梁师紧接着念道:“他的绝技近似于当年‘神剑宫’中一派分支:‘轮回百劫’中的‘百劫剑法’,只不过百劫剑法用的是剑来施展出,墨染却善用剑指,他的剑指也有不同,有人说他把当年与‘轮回百劫’齐名的‘寂灭凶亡’的剑法全融汇指法中——”
墨染忽然叫道:“好了。”
钮豪冷冷点了点头。
梁师立时不念下去。
墨染用唾液稍为滋润了一下干唇,才道:“这份资料在‘极光楼’有几人能看得到?”
钮豪冷冽的眼色看着他,“连我在内,四个。”
墨染长吸一口气,道:“好,我希望不会有第五人听到。”
钮豪道:“好。”
墨染彷佛身体放松了一般,舒了口气。
云碧伶咋舌道:“好快,我们才在路上结识,这儿已翻出他的资料。”
赵云山笑道:“所以去往姑苏城之役,冲杀碎石街的是我,而不是这位梁总管。”
钮豪向云碧伶笑道:“你说错了。”
云碧伶奇道:“说错了?
钮豪道:“不只是‘他’,而是‘你们’。档案里也有你与楚宫羽那份。”
他一示意,梁师就念道:“楚宫羽。耀世七剑中韩守一的衣钵传人。据查悉,此人目前的身份很可能就是……”
钮豪和楚宫羽一齐叫道:“这段不要读!”
梁师陡然止声。
钮豪和楚宫羽都似松了一口气。
钮豪这才道:“读下去。”
梁师目光跳越了几行文字,才朗读道:“楚宫羽的兵器是剑和刀。剑怀疑是跟失传的妖刀‘横刀’、郜攀的魔刀‘杀伐’、失传的邪剑‘绝剑’,还有那位的名剑‘断世’,这四把神兵齐名的耀世七剑之一的惊雷破梦。刀则是天世道尼的破命刀。”
墨染忍不住惊讶了一声道:“原来是耀世七剑!是那个与‘横刀杀伐,绝剑断世’齐名耀世七剑么?”
楚宫羽耸了耸肩道:“惊雷一动,梦如电,转瞬即灭。命途再难,破命一出,无人可阻。”
梁师等了一会,才继续道:“楚宫羽感情丰富,七岁开始恋爱,到如今已失恋十五次,每次都自作多情,空自伤情。”
楚宫羽惨叫道:“哎哟。”
原来云碧伶已经在他腰上的软肉处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墨染眉开眼笑地道:“怎么了?”
楚宫羽痛得,急得搔首抓腮,“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记录在案,真是……”
云碧伶笑嘻嘻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七岁开始动情,到二十三岁不过失恋十五次,平均一年还不到一次,绝不算多。”
话语间,力道更是加剧。
楚宫羽,痛的顿足道:“你——这——”
梁师又继续念下去:“楚宫羽喜好结交朋友,不分贵贱,虽然不好管闲事,但喜爱路见不平,与不谙武功者交手,决不施展武艺欺人,故有被七名地痞流氓打得一身痛伤、落荒而逃的记录,是发生在——”
楚宫羽忽然向钮豪道:“求求你好不好?”
钮豪斜瞄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道:“求我什么?”
楚宫羽愁眉苦脸地道:“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你可不可以行行好,叫他不必读出来?”
钮豪淡淡地道:“可以。”
“云碧伶,云州云家大小姐,身负家传绝学‘云烟万重掌’,轻功极为了得,同楚宫羽一样,喜欢打抱不平,腰间有着一把软剑,乃是云家利器‘天云剑’,为人性格天真浪漫,古道热肠,她目前心仪的人很可能是……”梁师又接着读。
云碧伶瞬间羞红了脸,连忙道:“不要读了!”
楚宫羽在一旁倒是十分好奇,他很想听下去。
“好了。”钮豪开口说了一句。
梁师立时停了下来,手一挥,立时有四个人出来,两人各捧厚帙,两人守护,走向南楼。
——难道南楼是收藏资料的重地,就似少林寺的藏经楼一样?
钮豪微微笑道:“我们的资料组,是梁师一手建立的,对你们的资料,收集得还不算多。”他似乎对自己的“手下”十分自豪。
楚宫羽喃喃地道:“我明白。对我们这三个藉藉无名的人,已记载如此周详,对大敌如郜攀,资料更不可胜数、更详尽入微,可想而知。”
钮豪道:“错了。”
楚宫羽迷糊了一下:“又错了?”他苦笑道:“我今天跟错这个字有缘不成?”
钮豪道:“我们有郜攀的卷宗七十八帙,但经梁师的查证,其中可靠的最多不超过五帙,这五帙卷宗里,其中有很多资料还颇为可疑,可能是郜攀故意布下的错误线索。”钮豪眼光已有了嘉许之色,“梁师外号‘金石良言’,他的眼光和判断力未必能胜黄展,但收集资料的耐性和安排布置的细心,又非黄展能及。”
梁师一点也没有骄傲。
也没有谦逊。
他只是低声地道:“公子,淡大夫到了,你手上的伤……”
钮豪道:“叫他先等一等。”看来“极光楼”楼主的权威,不但可以请得动御医亲至诊疗,还可以要御医苦候他这个病人。钮豪眉头深锁,叹道:“之前在那木楼,黄展借他侧头的时候不住观察我手上的伤势,如果他认为有机可趁,郜攀立即就会从屋顶上下来跟我动手,可惜,他们察觉我手上的伤,不如他们期望中的严重,而且他那个时候也来了,唉,陈鹏和侯猛舍身相救,但他们……”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云碧伶忽道:“大哥手上的伤还没好,应该多休歇一下。”
钮豪道:“有一件事,之前若没那一声‘大哥’还不能告诉你们,如今你们既已唤了这一句,人也到齐了,我倒不能不告诉你们。”
墨染、楚宫羽和云碧伶都专神凝听。
钮豪道:“前几天我们都见过的苏世子,他是支持我们‘极光楼’的人。”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个人绝对不可忽视,也不能忽视。他在朝廷里说话极有分量,在武林中地位也举足轻重。”
云碧伶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因为小侯爷比她还要年轻,年轻人总是对比自己更有成就的年轻人感到不服气,就算是再有气度的人,起码也会有些酸溜溜。
钮豪道:“原因太多了,其中之一,就是他有个好父亲。”
楚宫羽失声道:“难道是……”
钮豪点头。
云碧伶依然不解:“是谁?”
墨染解释道:“你们之前在姑苏没听到大哥所说的苏世子“霸枪不败剑”么?宫羽,你既然是韩守一前辈的传人,自然知道‘不败’指的是哪件神兵利器了吧。”
楚宫羽点了点,身为耀世七剑的传人之一,对于其他的剑他自然不会陌生:“‘不败剑’指的是耀世七剑之一的‘持之不败’。”
云碧伶听到后忽然浑身一震,道:“他父亲是……”
钮豪道:“便是三十年前武林公认当世最强七人之一,如今的镇国王·苏游。”
墨染冷笑道:“有这样的父亲,儿子何愁无成!”
钮豪道:“不过,苏世子也的确是个杰出的人才。苏前辈无心仕途,当时朝廷为笼络他,封他为王爷,但他视如粪土,他仍仗剑天下、云游四海,但苏世子却懂得要成大事,必须借助官方势力,所以他这个世子,也是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这点手段,换做是苏前辈反而无法做到,这是苏栩的高明处。”
墨染想了想,才道:“你说得对。这种人,年纪轻轻的看透这一点,委实不可轻视。”
云碧伶忽道:“有一件事,你还未曾交代。”
这次倒是钮豪为之一愣,道:“哦?”
云碧伶道:“你刚才不是说,要交给我们一项任务吗?”
钮豪笑了,“好记性。不是一项,而是两项,一人一项。”
“小妹,你不用去,我另有要事安排你。”钮豪对着云碧伶说道。
楚宫羽道:“不知是什么任务?”
钮豪道:“你急着要知道?”
墨染跟着道:“我们既已和大哥结义,便不想吃闲饭。”
钮豪道:“很好。你看几日后之约,郜攀会不会践约?”
墨染道:“只要有利,郜攀便会去。”
钮豪道:“这约定是我方先提出来的。”
墨染点头道:“如果局势对‘极光楼’不利,你绝不会主动提起。”
钮豪道:“既然对‘霸道盟’不利,你看郜攀如何应付?”
墨染道:“他不会去。”
钮豪道:“他是一方霸主,又是成名人物,怎能说不去就不去?”
楚宫羽搭了一句:“他一定有办法找到借口,而且,也会加紧防范。”
“这次说对了。”钮豪道,“其中一个借口,便是他的女儿。”
墨染奇道:“他的女儿?”
钮豪点了点头:“还有一个月,他的女儿便是我的夫人。”他淡淡地道:“相信你听过‘和婚’这两个字。”
“和婚”原是汉朝与异邦订盟一种常见的手段,没想到“霸道盟”的总盟主郜攀对“极光楼”的楼主钮豪也用上了这种伎俩。
“之前苏世子所说你的婚期,便是与郜攀他女儿的婚期?”墨染问了一句。
钮豪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碧伶忽插口道:“这种婚事你也同意?”
钮豪道:“我同意。”
楚宫羽也问:“你愿意?”
——这当然有点不可思议。
钮豪道:“我愿意。”
他淡淡地说道:“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在七年前订下的。”
“七年前,‘霸道盟’已是洛阳城里举足轻重、说一不二的帮会。我们兄弟三人才刚刚建立‘极光楼’,连总坛都尚未建立,只可以算是‘霸道盟’阴影与庇护下的一个组织,郜攀那时候才见过我一次,就订下了这门亲事。”钮豪道,“二十九天后,就是婚期。”
墨染笑道:“你大可反悔。”
钮豪道:“我不想反悔。”
墨染思虑了一下:“你要是怕人诟病,也可以找借口退婚。”
钮豪道:“我不想退婚。”
云碧伶问:“为什么?”
钮豪道:“因为我爱她。”
当一个人表示他的苦衷就是爱的时候,很多话都可以不必再说了。
他的理由已经充分。
但当钮豪提到“爱”字的时候,楚宫羽和墨染脸上禁不住都有诧异之色。云碧伶则是满脸羡慕的神情,她瞥了眼楚宫羽,见他呆头呆脑的,气不由得往一处来,手又在他的腰间转起了圈。
疼的楚宫羽跳了起来。
而墨染看着钮豪,不知道在想什么。
像钮豪这样一个冷傲、深沉、握有重权的领袖,突然说出“爱”字来,未免让人感觉突兀。
其实,很多人都忽略了,领袖也是常人,不是神,他们可能因站在高处,愈发少人了解、愈发孤寂,楼高灯亦愁,山高风更寒,凡领袖人物,心里一定更需要友情、亲情与爱情。
所以当钮豪说出他心里感受的时候,脸上所笼罩的神色,眼里所流露的神采,跟少男在恋爱的时候,竟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人只要还懂得恋爱,就是一种幸福。
且不管有没有被爱。
钮豪自腰间抽出那把短刀,他看向短刀的眼神中,充满了柔情。
墨染见状,情知自己问多了,话也说多,干咳一声道:“哦,这,所以嘛!我看……”
钮豪微笑道:“所以,我有必要在跟郜小姐成婚以前,先解决掉‘极光楼’与‘霸道盟’之争。”
郜家小姐一旦过了门,两帮就是亲家了——亲家的事最好办,也最不好办,因为一旦成了亲家,就要讲亲情,许多事便不能大刀阔斧地处理了。
——更何况这一门“和婚”,究竟是钮豪被“和”了过去,还是郜家小姐被“和”了过来,连钮豪和郜攀都殊无把握。
钮豪的眼里闪着跟他姓名不同的迷惘,“听说,她早就从巴蜀动身,已来到洛阳了,不知她还是不是那样喜欢唱歌弹琴?”
这句话没有人能相应。
幸好钮豪立即转移了话题:“所以,我们就得要制造既成的时势,逼得郜攀不得不谈判,非谈判不可。”他的目光竟全变了一种神情,“就算不谈判,也唯有决战。”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决一死战,是‘极光楼’与‘霸道盟’在所难免的结局。”
这个结局究竟如何,谁都不知道,但其过程无疑一定十分可怕。
凡是要用人的血与泪所拼出来的结果,再完美的收场、再幸运的局面、再彻底的胜利都难以补偿那过程里的悲哀惨痛。
如果“极光楼”与“霸道盟”的对峙一天不解除,血就会流得更多,人也会死得更多。与其延宕不决,不如速战速决。
就算“和婚”,也只是另一种方式的“战斗”。
郜攀希望“和婚”能动摇钮豪的战志。
偏偏钮豪又不能不接受。
因为他不得不和郜攀对抗,但偏偏爱上了他的女儿。
命运,似把这几个人绾结在一起,让他们浮沉,让他们挣扎,让他们纠缠在其中,而它以一双冷眼看人性在争斗中发出火花。
且不管是光芒万丈,还是如萤虫之火。
云碧伶很认真地说:“‘极光楼’与‘霸道盟’真的不能和平共处吗?”
钮豪道:“如果只是我钮某和他郜某的事,那么事情并不难解决,但牵扯到一楼子和整盟会里的人,就算我们想化干戈为玉帛,我们的人也不可能就此算数。”
人一多,问题就复杂了。
个人的问题还好解决,但一旦牵涉到社团、家族、国家、民族之间的恩怨,那就更不容易化解了。
这点道理墨染明白,楚宫羽明白,云碧伶也是明白的。
所以她说:“‘霸道盟’在外面所作所为,我算是领教过了,如果我要帮‘极光楼’,那是名正言顺的事。”
钮豪立即摇首,“错了。”
云碧伶好奇,而楚宫羽率先问道道:“什么错了?”
钮豪道:“不要太斤斤计较名不名正,言不言顺,江湖上有许多事,名虽不正但心正,言虽不顺但意顺。大凡帮会、组织的斗争牵扯必巨,不可能一方面全对,一力面全不对;也不可能阖帮上下,无一坏人;亦不可能堂里子弟,无一好人。你要帮朋友,两胁插刀,在所不辞,但这未必是主持公道,未必是名正言顺,若真正要帮朋友,根本就不必管这些,帮就帮,扯什么公道公理?!”
墨染和云碧伶还没有说话,楚宫羽便直接说道:“不行。如果朋友行的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难不成也跟着伤天害理?如果敌人是仗义卫道,就算是仇人,我也要相帮,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风骨!”
墨染截道:“我不是。谁帮我,我就帮他。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
钮豪对楚宫羽森然道:“你要是坚持,我绝不勉强,从这儿走出去,在‘极光楼’的地盘里,绝没有一个拦你的人。”
墨染冷冷地补了一句:“只不过,之前的事一闹,‘霸道盟’早已把我们当做巨仇大敌。”
楚宫羽道:“谁说我要走?”
墨染冷眼一翻,“不走你又尽在这儿废话什么?”
楚宫羽强硬地道:“我只是要问清楚。”
钮豪道:“你还有什么要弄清楚的?”
楚宫羽道:“钱。”
钮豪一愣,墨染一愣,云碧伶一愣。
墨染回过神来,失笑道:“没想到。”
楚宫羽道:“没想到什么?”
墨染道:“像你这么一个人,我以为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会那么注重该拿几两银子的事。”
楚宫羽道:“错了。”这是钮豪刚说过的话。
这次到墨染奇道:“错了?”
楚宫羽坚定地道:“我只是在问‘极光楼’的经济来源。”他审慎的神色已远超乎他的年龄,“我知道‘霸道盟’包赌包娼,暗地里还打家劫舍、偷骗抢盗,无所不为,如果‘极光楼’也如是,都是一丘之貉,我为啥要相帮?这样我还不如去科举,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祉的清官罢了!”
赵云山脸上已出现怒色,他的的手背突然青筋暴出,钮豪忽道:“阿师。”
梁师道:“在。”
钮豪道:“叫淡大夫再等等我。”
梁师道:“是。”
他明白钮豪的意思。
然后钮豪对楚宫羽和墨染、云碧伶道:“你们跟我来。”
他走向南边楼子。
这楼子里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业。
但作业的性质却是相同。
除了底层是议事之地外,譬如第二层是书库,“极光楼”似乎很鼓励手下多读些书;第三层是鸽组的联络网,任何来自或发予“极光楼”的函件信息,都以此处为总接送;第四层是各家各派武功资料的收藏,“极光楼”在这方面收集的资料,还加以批注,这些批校的意见,足以对天下间各宗各派的武学产生极深巨的影响力。
他们只上了五层楼。
第五层楼里,有各式各样的簿子。
账簿。
也有各式各样的卷宗。
契约。
只要是做生意、搞买卖的,都不能少掉这两件东西。而且,想要一个组织成功而有效率地运作,这两项就必须要完善健全。
总共有三十三个人在这儿埋首苦算。
这儿的主音并不是交谈,而是算盘嗒嗒的声音,和下笔沙沙的微响,每个人都是运指如飞,不是在算账,便是在记录。
周围的人都很安静,很安详,有的人甚至一面抽着烟杆,吸着鼻烟壶,一面工作,这样看去,工作得虽然悠闲,但决不怠懈。
这儿安宁得似乎并不需要守卫。
可是会真的没有人戍守吗?
墨染和楚宫羽、云碧伶都知道,越是看不见的防守,是越可怕的防守。
——这五层楼都不是个人资料的贮存之地。
——个人资料究竟摆在哪里?第六层?第七层?
——上面的几层楼,又是什么世界?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这样的一栋楼宇,系掌握了“极光楼”的总枢,这庞大组织的一切运作,都得要靠这儿的文案和作业来维持。
而且谁都看得出来:
“极光楼”是一个严密的组织。
钮豪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人。
墨染唯有叹道:“你实在不该带我们来这地方的。”
钮豪道:“为什么?”
墨染道:“因为这是‘极光楼’的要枢,多一个人知道,总是不宜。”
钮豪淡淡地道:“你们不是外人。”
墨染道:“万一我们拒绝加入,反目成仇,我们岂不是成了外人了!”
钮豪淡淡地道:“你们不会。”他转过头去看这三个人,问:“你们会吗?”
然后他不待三人回答,即道:“这个问题你们不必回答,绝对不需要人回答。”
——这种问题只能靠行动表现,不能听回答,因为世上再好听的话,绝对都可以从人类口中说出来,正如再恶毒的话一般,口是而往往心非。
他长吸一口气,说得很慢:“我带你们上来这里,只是因为五弟他要了解我们的经济来源。”说到这里,他又剧烈地颤抖起来,使人感觉到他的身体就如同那摇曳的烛火一般,不知道何时就会熄灭,“一个人自以为他了解的时候,通常其实并不了解。‘极光楼’的建立非一朝一夕,怎会让你们匆匆一瞥,就能掌握得到?”
他平伏喘息,手抚胸口,良久才道:“以前,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了解‘极光楼’,结果,他们不是死了,就是失败了,或者,加入了‘极光楼’,成为其中一员。”
他笑笑又道:“其实不仅是这样子,不但‘极光楼’如此,‘霸道盟’也如此。没有人可忽略已成的势力,也不可以忽视传统的力量。”
“你这些话我会记住。”墨染道,“一定记住。”
楚宫羽只觉得很感动。
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才不过说了一句话,钮豪已带他连上了五层楼,目睹了“极光楼”的五个机要重地。
在钮豪这种人面前,实在不需要太多的话。
尤其是废话。
因为他一对被剧痛折磨燃烧的锐眼,彷佛已把事物看穿,把人心看透。
楚宫羽和云碧伶忽然觉得并不佩服。
对钮豪,佩服不足以表达这一种敬意。
更准确的字眼是——崇拜。
钮豪指着那些一个个长方格子道:“那些便是我们经济来源的记录。由我们经营的事业有盐帮、运粮、押饷、保镖、戍防、铁器、牲口、商旅等等,我们制造的兵器包括弓箭、暗器、火炮、内外门兵刃,另外手上更有大批铁工、竹工、藤工、瓦工、织工、木工、船工等,随时可雇用出去。我们有大批受过训练的战士,就连朝廷防御、边防军事,也会借重到我们,之前你们看到秦门神所率的‘大刀客’,就是其中一支队伍。”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还有大江南北七百六十二间镖局,请我们督护;水陆八十三路分舵,亦跟我们挂钩。洛阳城里我们有的是买卖,从当铺到酒肆,有很多都是我们一手经营的,城外有不少耕地,都是我们的人在种桑养蚕。”他笑笑又道:“另外,朝廷有时候,也要派我们去做一些他们并不方便做的事,这些事少不免都会动到‘极光楼’,而这些事,通常代价都相当不少。”
墨染忽然问了一句:“莫不是残害忠良、铲除异己?”
钮豪脸上骤然变色,冷冷地道:“这种事,不但‘极光楼’不干,就连‘霸道盟’也不会去干的。我们只对外,不对内。”他沉声道:“更何况,这种事,朝廷一向养了一群鹰犬,自然会替他们干好事,朝廷也不见得会信任外人。”
然后他问楚宫羽道:“如果你还想知道多一些,你可以跟我来看我们官兵平寇敉匪的档案,还有……”
楚宫羽断然道:“不必了。”
钮豪道:“哦?”
楚宫羽道:“我和小云之所以不加入任何帮会,一是我想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使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二是因为他们帮会的钱财来路不正;我之所以不加入任何门派,做任何门派的供奉,是因为我不想自囿于狭仄的门户之见。”他向钮豪衷诚地道:“我现在明白了‘极光楼’的经济来源和胸襟怀抱,愿跟楼主效犬马之劳,死而无憾。”
钮豪笑道:“你言重了。‘极光楼’一向极有原则,有所为而又有所不为,所以,经济上一直要比‘霸道盟’不讨好一些,这也是他走之前所告诫我的。”他捂着胸前,脸上似有强忍痛苦之色,但眼神却是愉悦的,同时还有着几分追忆,“不过,我们还算是有几分清誉,‘极光楼’却足可自豪。”
楚宫羽道:“这一点千金难买!”
钮豪哈哈大笑道:“对!这一点千金难求!”语音一顿,忽向墨染道:“你呢?”
墨染道:“我?”
钮豪道:“老五已问完他要问的话、应问的话,你呢?”
墨染洒然道:“我没有话要问。”
钮豪睨着他,“那你有何求?”
墨染道:“我只求有个名目。”
钮豪道:“什么名目?”
墨染道:“‘极光楼’副楼主。”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不但连赵云山也为之震动,就连在账房里的管事们,也纷纷停下了笔、止住了算盘,抬头望向墨染。
——一个才第一次进入楼子里的年轻人,居然一开口就想当副楼主,真把其他功臣重将置于何地?视若无睹?
——墨染是不是太狂了些?
一个人太狂,绝对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年轻人。
奇怪的是,很多人都把狂妄当做是一件美事,一种足以自豪的德行!
不过,墨染脸上并无狂态。
他只是理所当然。
他既然决定要再次成名、出名,就不能再做一个无名小卒,绝不!绝对不!
所以他这句话出口,跟还没说出之前一般泰然。
而人人都变了脸色。
连楚宫羽和云碧伶也觉得墨染的要求太过无稽。
钮豪却没有。
他神色自若。
“好。”他说,“你要当什么,我给你当,不过,你要当得来才可以。”
他语音微带讥诮之意:“这世上求虚名的人太多,但如无实际本领,仍然一切成空。”
言下之意,就是墨染想当副楼主可以,可他能不能像曾盛神那般服众呢,这是一回事。
墨染冷峻地道:“你不妨让我当当看。”他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当得来。”
钮豪忽然全身颤抖起来,随即连点了自己身上几处要穴,脸上煞白,青筋抽搐,好一会才能说话:“我真是浑身是病。”
云碧伶关切地道:“为什么不好好去治?”
钮豪道:“我有时间好好去治吗?”
楚宫羽道:“至少你应该保重。‘极光楼’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你,就没有‘极光楼’。”
钮豪笑道:“你知道我现在觉得最有效的治病方法是什么?”
楚宫羽侧侧首。
钮豪道:“当自己没有病。”
然后他又笑了。苦笑。
他接下去问:“你们加盟‘极光楼’,想先从何处着手?”
他这句话问得很慎重。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正如你要写诗,就应该懂一点音韵平仄,多知道一些典故字汇;如果要写字,就要懂得一些笔墨砚纸的常识;如果想发财,起码要会做生意、有一盘精打细算的数口。
就算是加入帮会,不可能整天都是打打杀杀,要弄清楚的事,从人手到分舵,可算得上千头万绪,千丝百缕。正如作为朝中大臣一般,不仅是参奏弹劾、议事问政,而对朝中礼节、同僚位分、律法制度都要了如指掌,才能有所作为。
所以钮豪才有此一问。
答案却不同。
“我想先从这南楼的资料着手,弄熟一切调度布防、来龙去脉,方便他日策划定略。”
墨染是这样说。
他做出选择后,野心和抱负也开始展露出来。
“我和小云希望先从外围入手。‘极光楼’虽较受朝廷官方认可,名门大派器重,但在江湖上和一般人心里,却不如‘霸道盟’根深蒂固。也许是因为近年来“极光楼”崛起的确太快,很多事来不及奠基布局,我和小云想在民间和外间,多做一些扎根的工作。”
这是楚宫羽和云碧伶的意见。
他一向跟市肆贫民较能沟通,而且从不自恃清高、曲高和寡。
他的意见和墨染不一样。
墨染主张集中精神、节约时间,先从“极光楼”的重心与重点下手,方便在决策应事的大方向上成为钮豪的强助。
楚宫羽与云碧伶则愿意先由外围下功夫,摸熟环境、认清形势,慢慢从基层调训干员,以便“极光楼”可以屹立不倒、稳如泰山。
这两个不同的意见,反映出他们不同的个性。
钮豪也有他自己的意见。
但他却欣赏他们两人的看法。
就是因为他们的意见不同,所以才会聚在一起。
世上的知交,本来就不需要性格一致,只要兴味相投,只要有缘,那便是相知的一切理由了。
钮豪道:“你们可以从你们所选择的方式行事,不过,有两件事得要先做。”
墨染问:“逼使郜攀不得不马上谈判的事?”
钮豪一向只问人话,不答话,所以他问:“你们认为有什么能令郜攀不得不马上谈判?”
墨染即道:“假如他麾下的忠心干部一一死去,独力难持大厦,郜攀想要不谈判,也不容易。”
楚宫羽补充:“就算谈判,但失去了讨价还价的分量。”
钮豪道:“说得很对。所以我们要对付三个人?”
云碧伶道:“对付?”
钮豪道:“对付。”
墨染问道:“是三个人?不是两个?”
“因为还有一个人我已请了另外一个人去对付了。”钮豪有点莫测高深地道,“那是个很好玩的人。”
楚宫羽奇道:“很好玩的人?”
钮豪笑道:“至少是个很有趣的人。”就不说下去了。
墨染问:“我们对付的是‘霸道盟’里哪三个人?”
钮豪道:“‘霸道盟’里有几个身居要职的,都是姓郜的,譬如郜雪、郜妒、郜超。”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们去对付郜妒和郜超。”
“郜雪呢?”
“我已叫人去对付了。”
“为什么不对付黄展?”
“因为黄展是个极难对付的人,我们不该在此时此刻做没有把握的事,”钮豪道,“在我们想杀‘霸道盟’的人的时候,‘霸道盟’也必然正想打我们的主意。如果我们的高手被杀,士气受挫,谈判自然无力,说不定还得自动求延。我们要折郜攀的信心,却不可反被他挫损了士气!”
“而且,”钮豪继续道,“如果‘霸道盟’有一天整垮在我们手里,郜攀极可能来个玉石俱焚,唯一能帮我们稳定局面的,反而是黄展,只要他肯跟我们合作,一切都好办了。”
“所以要留下他?”
“他活着,对双方都有利。”钮豪道,“他死了,对双方都不好。”
墨染听了,叹了一口气道:“黄展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一个人能为自己人和敌人所尊重,而双方都觉得他举足轻重,不可或缺,自然十分难得。
人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墨染问:“郜擎天呢?他也是‘霸道盟’的副盟主,杀了他足以骇众。”
钮豪肃容道:“郜擎天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如果还没有充分的把握,还是不要动他的好。”他凝重地道:“以前,我手上不止有‘四大门神’,还有一位‘慕容门神’,擅使一手八十一路裂地刀法,一手能发一百四十六根丧门七星针,想必你们也曾听说过。”
墨染道:“慕容潇文之名,远在我儿时已名动天下。”
钮豪微叹一口气道:“如果他能活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出名。”他补了一句:“他就是不信这个邪,去动郜擎天,结果给郜擎天连同他布下的一百二十八人大阵一齐活生生地震死。”
云碧伶咋舌道:“那么多人都死了?”
“在‘擎天霹雳掌’下,如同雷殛一般,所过之处,无有不死。”钮豪道,“不过也有一次例外,太原‘千影堂’的人想过来洛阳城抢夺地盘,‘巨山神’罗巨以‘乾坤天极’攻击郜擎天,郜擎天以‘擎天霹雳掌’制力,结果罗巨挨了一击,负创而去,并没有死。”
他淡淡地道:“不过,罗巨却再也不敢来洛阳一步,不敢再动洛阳一草一木的主意。”
云碧伶吐舌道:“好厉害。”
墨染听的自身战意有些许沸腾了起来,冷冷地道:“我倒想会一会此人。”
钮豪道:“你不必急,有的是机会。”他沉声道:“不管你会不会去找他,但他一定会来找你。”
楚宫羽道:“究竟谁去对付郜超?谁对付郜妒?”
墨染道:“他们都窝在‘霸道盟’里,如何去‘对付’他们?”
楚宫羽又问:“究竟‘对付’是什么?杀?揍?伤?还是教训?”
墨染再问:“几时去?在什么地方动手?还有谁去?我们是一起动手,还是分开来行动?”
钮豪笑了。
“你们问得这么急,”他说,“我都来不及回答。”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他向墨染和楚宫羽、云碧伶道,“先看看你们的新房间,然后一起吃饭、喝酒、谈天论地,接着到议事厅来,梁师会告诉你们怎么对付、怎样做!无论如何,今夜我们得好好叙一叙,对付,再快也得是明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