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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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梦(二)

    第二个梦中,齐行回到了孩童时期。

    这次他不是什么王侯贵族之子,只是一个小山村的普通孩童。

    齐行再度睁开眼睛时是在一个简陋的茅屋中,他已全然记不得之前的事了,什么梁国什么赵王早已抛掷脑后,在这里他叫虎子。

    “虎子,来吃饭了。”一道轻柔的女声从隔壁传来。

    被叫做虎子的齐行愣了愣,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肚中的饥饿感让他没有想下去的心思,穿上鞋子朝着隔壁走去。

    饭桌上,齐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他还是觉得不对,饭……是这个味道吗。

    “想什么呢,还不快吃饭。”一边的女人轻轻敲打了齐行一下。

    “啊,娘,没什么,只是觉得您做的饭菜太好吃了。”齐行手中筷子一顿,不自觉的嘴里蹦出了这句话。

    “瞎说什么呢,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骗人了。”女人有些气愤,然后又一泄气。

    “你爹走的早,都怪我没有将你教好。”

    说完眼中就浮现几滴泪珠,被她提起袖子擦去。

    “诶?娘你别哭,孩儿知错了。”

    齐行一下子慌了神,再也不去想哪里不对了。

    “我以后一定不再说谎,努力读书。等我以后做了里正,给娘买一身新衣裳,让娘过上好日子。”

    里正就是村长一类的职位,对于没走出过山村的孩童来说里正已经是天大的官了,所谓过上好日子也只是添置一身新的衣物。

    女人被自家孩子的幼稚逗笑了,却也不去纠正只是说着:

    “好,好,正平,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啊。”

    虎子只是小名,正平才是真正的名字,在这么一个偏远山村能起出这种名字的只有虎子死去的老爹。

    虎子的爹曾是个读书人,刚一入仕就满怀雄心地来此想要一展自身才学报复,然而来了之后才知道,书只是书,知识也变不成粮食。

    这座偏远山村几近与外界隔离,每逢年节或是秋收之日才去最近的县城换些必备物品。就是最近的县城也要几十里远。而山村田地也十分贫瘠,很多年份根本余不下额外的粮食,全部按照人头分给村中各户。

    费尽心思想要让村子摆脱贫穷的读书人最终却败给了现实,早早郁郁而终。独留下齐行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村子是按人头分配粮食的。齐行一孩童加上女人一妇女,每年都分不到多少。更因为家中没有顶梁柱,分配之时经常缺少斤两。但母子二人毫无办法。

    ……

    一晃几年过去,齐行也长大成人。小时候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有女人作伴齐行也不觉得难过。

    “正平,路上小心啊。”村口,女人不舍地对齐行说道。一会检查粮食有没有带足够,一会又检查衣服有没有褶皱破损。

    “娘,您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我自己,等我当了大官我就回来接您享福。”二十岁的齐行再也不会说出愿望是当里长的笑话了。

    女人仍是不放心,泪眼巴巴地看着齐行,似是要将儿子的容貌烙印在脑海。

    齐行见状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女人。叮嘱道:

    “娘,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说完,后退几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

    ……

    女人并没有什么家底给齐行作为盘缠,仅是几块细碎细碎的银子,还是女人早去的丈夫留下的。路上的粮食是他们母子二人省吃俭用了几年才积攒出来,齐行走的时候,女人几乎将家中全部存余塞给了齐行。

    但是一路上齐行并不觉得艰苦。

    饿了啃几块母亲亲手做的干粮,渴了取些溪水或是问路过人家讨要口水喝,然后留下一副字画或是对联作为回报。

    居住稍微麻烦一些,多是找到破旧庙宇或是无人的废弃房屋度过夜晚,若是没有只能在野外树上凑合一晚上。

    齐行一路走的飞快,只因他知道女人还在家中等他。

    几个月后,齐行终于赶到了京都,一路风餐露宿并不足以击垮他,这一刻他反而斗志昂扬,他将在这里实现女人对他的期望。

    放榜之日,齐行与一众考生围在东墙之前。

    ‘甲等第二。’

    齐行心下一喜,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娘,我做到了。’

    齐行虽然很想赶回去告诉女人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任命的安排还需要一段时间,并且任命多是京官,齐行心中一叹只希望可以早日有机会回去将母亲接过来。

    等待的这段时间齐行结识了两位人。一位是富商之子,张毅,颇有家资;一位是尚书之子,王迩,颇有家势。

    三人相见恨晚,大有当场斩鸡头,拜圣人意思。

    在二人的带领下,齐行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京都花。

    各种意义上的花。

    中榜之后的齐行总是会在各种地方遇到对他或是羞涩,或是大方的花。

    渐渐地,他迷失在了这京都的繁华之中。

    富商之子的张兄主动负责了齐行在京都一切开销,并后来提出将妹妹许配给齐行。齐行不好拒绝,与张毅的妹妹见了一面。

    才子佳人相逢,胜却人间金风玉露。

    再后来齐行就在这京都安了家,每次独处时情不自禁想起母亲之事他总是告诉自己,时机还未成熟。

    在张毅和王迩的帮助下,齐行平步青云,几年内就成了这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

    一日,已是齐行姻兄的张毅找到齐行。

    “正平妹夫,看我带了什么给你。”

    齐行闻声笑道:

    “你我亲兄弟二人还带什么东西。”

    待看清张毅手中物品时,齐行彻底呆住了。

    “这是我在街上闲逛之时发现的,卖家说是元王十五年某个赶考书生所留,元王十五年,那不就是你那年嘛。”

    “我再一看字迹,嘿,和你年轻时的一模一样,我就足足花了一锭银子将其买下……”张毅一副献宝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却没有注意到齐行越来越扭曲的脸色。

    “别说了!”齐行突然打断张毅,然后吐了口气。

    “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情。”

    张毅见这个身居要职的妹夫情绪不对,不知自己哪里招惹了对方,没敢多问连忙告退。

    张毅走后,齐行看着手中的字画,悲从中来。

    次日,齐行与自己的上司告罪了一声便辞官归乡。

    来时的齐行走的飞快,但快不过归时。

    一路倍日并行,仅用了一个月多齐行就赶回了昔日的村落。

    山村路不好走,马车到了县城就留下了。齐行与几个随从徒步走回。

    行至村口,齐行愈发焦虑,心中那份不妙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那年,女人就是在这里为自己送行。

    到村口之时,齐行再也无法止住心中那股不安的情绪,丢下随行的仆从,朝着记忆中的茅屋方向飞奔而去。

    见到自己小时候的茅屋还在,齐行心中稍定。

    从前破旧的屋子如今更加破败了。但至少还在,不是吗。

    齐行粗暴地扯开门,门内并没有人。

    齐行又大步走向屋内,终于在老旧的床上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人。

    女人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昔日乌黑的长发早已斑驳。

    泪水顺着齐行的脸颊无声流下。

    “娘。”一声呼喊后,泪流更甚。

    床上的女人听到那久违的声音抬了抬手,费力地想要起身好好看看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

    齐行连忙上前按住女人,

    “孩儿不孝,今日才回来看您。”

    “正平……”女人伸手想要摸一摸儿子的脸。

    齐行连忙握住女人的手将脸凑了过去。

    “回来就好……”

    随后齐行只觉掌中一沉。

    女人因长期思念成疾早已落下了病症,今日再一见儿子回来,惊喜万分,情绪激动之下直接昏了过去。

    “娘!”齐行终是哭出声来。连忙将手放在女人鼻下。

    ‘还有呼吸。’齐行精神一振,缓了口气。

    将女人安置后,齐行连忙呼叫几个随行的仆从,叫他们去县里请最好医师过来。

    ……

    待女人醒来时已至深夜,家中那盏只有在年节才点燃的油灯肆无忌惮地燃着。

    借着灯光女人赶紧看向屋中四周,她只求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正平……”女人再次叫起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名字。

    隔壁正在熬制汤药的齐行听到声音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向屋内,

    “娘,我在。”

    听到儿子的声音女人这才安心下来。

    齐行扶着女人,将手中汤药一点一点地喂给她,就像小时候女人喂他吃饭一样。

    女人的病说不上重,但也不算轻。

    长期的营养不良与劳累让女人的身体十分虚弱,再加上长久以来对儿子的思念,落下了心病,四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一般。

    白天的医师告诉他女人这不是病,但是需要长久的调养身体才能恢复,并且恢复情况最终还要看女人的心态。

    “正平,你还会走吗。”女人有些不安地说道,她害怕儿子再一次离开她好几年。

    “不会了,娘,今后孩儿就一直陪在您身前。”齐行摸着女人花白的头发说道。

    女人终于是放松心神,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齐行将两封信交给同行的随从们,叫他们回京都后替他转交给张毅和王迩。

    给张毅那封信只有寥寥几字,告诫他好自为之。

    齐行在京几年十分清楚对方借着自己的名声打压了多少同行,又谋得了多少好处。如今齐行辞官,二人两不相欠。在信中末尾又提到如果自己的发妻愿意就派人送过来,若是不愿自己也不怪。

    给王迩那封信字数要多一些。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王迩礼部尚书的儿子。

    那年担任考官的礼部尚书看了齐行考试文章十分欣赏,但迫于外在压力只能给齐行甲等第二的名次,心中十分愧疚,所以就特意叫儿子与齐行结识一番,看看是否能弥补一二。

    王迩不同于张毅,王迩与齐行相交毫无目的,二人就仿佛真正的君子之交一般。并且对于那位如师般的礼部尚书齐行也充满了敬意。

    在信中齐行先是与王迩道别,说明自身想要在家中陪伴母亲,然后又表示十分愧对王师的提携。在信的末尾齐行希望王迩帮他最后一个忙,讨一个村落里正的职位给他。

    ……

    三个月后,里正的任命来了,伴随任命一齐到达的还有两个意外的人。齐行的妻子和王迩。

    王迩亲自到了齐行的家中,将任命文书交给他,看到齐行村落的环境他有些悲伤,昔日京都那个远近闻名的才子怕是要在这偏远村落过一辈子了。

    王迩并没有劝说齐行,他知道齐行的母亲已经经不起颠簸,更愿意尊重齐行的选择。

    齐行京中的妻子到来后也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收拾起了破落茅屋。

    齐行简单地招待一番王迩,二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辞官的事情,而是谈起了齐行在京的几年中发生的趣事。

    二人从下午谈到深夜,女人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面带骄傲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她想以这种方式参与到儿子离家在外几年生活之中。

    送别王迩后,齐行就安心地在这村落之中陪着母亲,同时作为里正他亲自走遍山区的每一个角落,寻找适合开垦的荒地,并自费购入用具提供给村里的乡亲们。

    闲暇时齐行也在这不过百多人的村子里开了个学堂,免费为孩子们教学。

    再后来远近十里的村落听说这边的村子里有学堂,纷纷送孩童过来读书写字。对于偏远山村来说,学堂是十分珍惜之物。

    说到起初,还要多亏了女人的丈夫,是他最先将知识留给了齐行,同时也要感谢女人,是她将知识的种子留在了这个地方。

    珠流璧转,几十年后,原本的破落村子大变了样子。

    但女人也老了。

    又过了两年,女人要求齐行将她葬在后山丈夫的坟茔旁边,那个饱读诗书的男子曾是她心中最惦念之人,只不过几十年前早已换了人选。

    她知道她要走了。

    后来,齐行低调地为母亲办了后事,同时辞去了里正一职,在后山修了一座木屋住了进去。木屋前有三个低矮的坟茔。那是他的父母以及从京都跟来的那个女子。

    那个曾经美丽的女子来这边十多年就过世了,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她实在无法承受这种生活。但她从未后悔,她永远记得齐行在元帝十五年中榜之时的身影。

    那个时候她正在楼上等人,听到喧哗便向楼下瞟了一眼,她从未料到,这一眼便是一辈子。

    木屋前原来有三个坟茔,现在即将迎来了第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