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事儿其实很简单。

    吃饭，拼命地吃饭，我这个皇上虽然有名无实，大鱼大肉还是应有尽有的。很快，我就胖成了个球，走路都有些气喘，也开始生起病来，和霍成君睡在一起，变成了秋毫无犯的室友，对床笫之欢毫无兴趣。

    霍成君耍起了小性子，嗔怪我怎么变成了一头猪！毫无理由！

    还是头病猪！

    她召来御医轮番帮我诊治，全不见效，还有那个女医淳于衍，也被她召进宫来，我一见了这蛇蝎女人，简直恨之入骨，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然后挫骨扬灰！害死我的许平君，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可是现在还不行，我还得带着微笑欢迎她，我真佩服自己，这笑容如此天然，如此真情流露，我真是个人才。

    淳于衍受我感染，也笑了起来，给我随意把了把脉，就下了结论：陛下本无大碍，就是要多活动，谁见过奔跑的鹿、拆圈的彘肥胖的。说着咯咯笑了起来，连霍成君也觉得她这话太过失礼，嗔怪地瞥了她一眼。我憨憨地笑了，以示我的大度，其实心里厌恶透顶，她一个粗通医术不成器的野医，竟也没把我这个皇上放在眼里！她竟敢说“彘”字，曾祖父孝武皇帝的小名可是叫彘儿，不知天高地厚！人头暂寄尔项上......

    不过，她说的话正是我需要的。

    我有气无力地说：朕听你的，是要多活动活动呢。从第二天开始，我开始在皇宫里练剑，张富昌教我的剑术故意被我使得歪歪扭扭，他的剑术本来就实用而丑陋，这样一来就更丑得没法见人，连霍成君看了都忍不住大笑，哎呀我的陛下，你会使剑吗，改天我让哥哥找个高手来教教你。我大笑着拒绝：别了，我自己找吧，你想让霍禹来笑话我吗！

    嘿，早已想好的事儿，何劳你插手。

    我让韩增来陪我练剑，韩增的剑术美，美得不是一星半点儿，霍成君说你就照这个学，学到百分之一也是好的。是是是，有一次我当着霍成君的面故意说：韩增啊，你是朝廷大将，老是劳烦你陪朕练剑也不是个办法，你去军中多找些年轻人来陪朕，呃，剑术不用高的，跟朕差不多的就行。霍成君在一旁笑得不行：剑术跟你差不多的，有吗？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我讪笑了一下：别瞧不起人！

    韩增是个极聪明的人，其实他领略过我的剑术，我真实本领比他差不了多少，张侯爷教的徒弟，不怎么好对付。他立刻领会了我的意图，他在军中找了些精锐禆将甚至无名小卒，都是些名声不大但本事超强的人。里面竟然有赵卬，他是名将赵充国的儿子，家学渊源又低调谨厚，竟然没什么人认识他。还有个叫辛武贤的也不错，剑术精良又性情凶悍，是个当将军的材料。有人的时候，我和他们练剑，没人的时候，就问他们一些军国之事，既是参学，又是考较。神不知鬼不觉，我打造了一支精锐近卫军，他们是朕未来的将军，虽然朕现在没有一兵一卒给他们带。

    小将们、博士们出入宫禁，给我带来了四面八方的消息，我的耳目不再像过去那么闭塞，要知道霍禹把持着尚书台......他们设计得真好，奏折外面都包着副封，内容和正本一样，所有奏折进宫，先经过霍禹一道手，他拆开查看副封内容，不如他意的、不想让我看的，都被他压下不报，于是我看到的奏折多是一些狗屁文章，山南长了奇形蘑菇，山北出了四不像瑞兽，河阳女子一胎五子，河北男儿生来会绣花儿，把他的，嫌我在宫中憋得慌，编造奇闻异事给我解闷儿是吧......还有不少更是臭不可闻，都是给他霍家歌功颂德、论功请赏、拔擢亲信的！哼。

    最近朝议，霍光经常请假不来，霍禹说他生病了，我的消息渠道证实了这一点。霍光似乎真的多病起来，我不厚道地高兴起来，但我的高兴深藏在内心。我眉头紧蹙，满脸忧色，让霍禹驾车，我亲自到霍府探望，赏赐大捆的野山参，拉着霍光的手嘘寒问暖，备极恩宠，弄得霍光有些感动，霍成君也十分开心。我盛赞霍光顾命大功，增封霍光万户。万户侯历来难得，霍光足有数万户，这下子该满足了吧......

    霍光更是感动，谦让了几次才接受，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求我分三千户给侄孙霍山，让他承继霍去病的香火。我自然知道，霍光的哥哥霍去病是个大牛人，是大汉朝的超级战神，十八岁就是勇冠三军的冠军侯，可惜二十二岁暴亡，儿子霍子都也是年少而亡，不曾留下子嗣，甚是可惜。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让霍光好好养病，嘱托霍禹、霍山、霍云好生照料，还让霍成君归宁，陪伴父亲养病。

    真有人情味儿，我都有点儿佩服自己了，把他的，假惺惺比真的还真，毫无破绽。

    摆驾回宫，头一次觉得回到自己的家，难得地放松自在，只因为霍成君不在。我独自面壁，忽然间眼前一片模糊，放肆地任由涕泪横流，一股洪荒之力从足底升起，难以抑制，我召来宫女小娟，自由自在，百无禁忌，仿佛在大海里畅游，在长空中翱翔。

    一晌贪欢。

    此刻，我才像个主人。

    没过多久，霍府传来个大消息。

    霍大将军薨。

    这消息惊天动地。

    我嚎啕大哭，热泪横流，足以感天动地，弄得左右手足无措，莫名其妙，女婿哭岳丈......也不用这么悲伤吧？皇上真是个多情人呢......我心中五味杂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悲哀。高兴的是，满天乌云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一线蓝天，空前的美，赏心悦目，让我相信，乌云的背后乃是万丈阳光。悲哀的是，我有点儿鄙视自己的内心，一个弱者，关起门来咬牙切齿，显得那么猥琐无聊。我思前想后，回忆着霍光的过往，我和他共生的时光......

    对，是共生，是寄居蟹和海葵，是伴游小鱼儿和巨鲸。

    我是一尊泥神，他需要我为他的权势背书，他是一棵大树，我倚仗他为我遮风挡雨，应该是为大汉朝遮风挡雨。想我曾祖父孝武皇帝，为大汉朝南征北战数十年，打出了震古烁今的威名，幅员辽阔的疆域，也几乎耗尽了大汉朝的国力民财，在霍光主政的岁月里，他与民休息，大体上政治清明，老百姓终于缓过劲来，过上了富裕太平的日子，对外他也毫不含糊，虽然不是每次出征都有战果，但杨威万里之外，我大汉朝愈发令匈奴敬畏、西域归附......

    可是，这是一个复杂的人。

    孝武皇帝托孤大臣不止他一个，除了金曰磾与世无争而且死的早，上官桀、桑弘羊先后死于非命，当然罪名都是一样：谋反。

    这个罪名好，天威难测的君主喜欢用它，霍光......和君主也差不多，他没有妇人之仁，斩草除根，毫不留情，连桑弘羊的儿子也不放过，包庇他的人也通通下狱。

    可现在，他薨了，轰然作响，声播九霄。

    大汉朝天崩地裂。

    我却看到一束久违的阳光。

    渴盼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