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猫鼠游戏 (5)
大阪,极乐馆。
“我还以为你的后手是什么,原来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小泉富士不屑道,随即扔掉了手里的牌。
樱井小暮把筹码划到村上莲舫面前。
井伊纯一可不是什么小孩子啊...安田直树默默道。
井伊纯一是贵族青年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是日本二战战败后,被麦克阿瑟废除的贵族阶层推出的金字招牌。
在安田直树看来,说他是小孩子,更像是小泉富士的外强中干。
场间形势风云诡谲,但对于小泉富士来说,他筹码量最多的优势,随着井伊纯一和村上莲舫联手也不复存在。
就像小泉富士和安田财阀在赌局前沟通好一样,井伊家族和村上莲舫必然也在事前谋划过,村上莲舫牌技平平,不可能付出巨大‘代价’去参加一场近乎必输的比赛。
牌技绝顶,再算上村上莲舫的筹码加持,井伊纯一已经锁定胜局了。他的愿望必然是井伊家这种贵族阶层和村上莲舫等某些人的诉求,小泉富士大人是很厉害,但说到底这里是赌场,不是政坛。
安田富士看了看手表,既然已经猜到结局,那我也应该离开了吧。就算小泉富士大人输了,应该也不会违背对父亲做出的某种承诺,他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虽然对民众满口谎言,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对高层他一直都信守承诺。
“各位,三小时已过,投注量来到‘1000’,‘大盲位’的‘般若’面先生筹码不足‘2000’,算为allin。”樱井小暮的声音响起,预示着大战的终局拉开帷幕。
“‘狐’面小姐?”樱井小暮问向酒德麻衣。
“Raise‘3000’。”女人慵懒的声音响起,筹码被抛到赌桌中央。
极重的下注!
女人优美的身姿仿佛波斯猫,这只波斯猫在午后的阳光里刚刚睡醒,倦怠的伸着懒腰。
可屋内并没有阳光。
无数纸灯笼,投下血一样的光,这光映在酒德麻衣的脸上,和眼角的绯红融为一体,此刻她比樱井小暮更像极乐馆的主人,这是一朵在极恶极乐之地盛放的极尽妖艳之花。
酒德麻衣带着浅浅的笑容看向下家。
她的下注就像是黑乎乎的枪管抵住了每个人的头,子弹已经上膛,有谁敢和她搏命吗?
‘平太’面老人的左手从筹码堆上拿了下来,井伊纯一皱起眉头。
此刻只有两个人戴着面具,即将出局的‘般若’面安田直树,赢下小泉富士并极尽嘲讽的‘平太’面老人。
酒德麻衣来到赌桌前一直没有戴面具,戴面具的初衷是为了确定和保护每位赌客的身份,但这条规则决定了没戴面具的人会有非常大的劣势。
赌术高手能从表情、动作、下意识反应来推测出每个人的玩牌习惯,不过酒德麻衣显然不在乎。
酒德麻衣是一个形象非常‘紧’的玩家,所谓‘紧’就是没有抓到好牌基本不会入池,她可能只是小赢但绝不会多输,这样的玩家内心往往有非常严格的玩牌规则,当她下重注时,意味着她拿到了一手非常大的牌。
但毕竟是投注量第一次来到‘1000’的超级大池,时机未免太巧了,她会是‘诈唬’吗?
井伊纯一在最初的三个小时里悠然自若,时不时调教脚旁的金发女子。但这些都是伪装,他一直默默观察着每位赌客,他打量着下完重注的酒德麻衣,这是一个脸蛋绝顶,身材比脸蛋更加绝顶的女孩,他想从女孩脸上找到一丝不协调,但答案是...没有破绽。
‘般若’面的筹码不足,被算为allin,按规则,‘狐’面必须开牌和‘般若’面比大小,如果自己弃牌,同样能得到答案。
井伊纯一决定放弃,其他玩家更是如此...
樱井小暮的最后一道闸放开,欲望的洪流还没等淹没沧海桑田,就被酒德麻衣用枪口堵住了,众人虽然疯狂却还没有失去理智,厉害的赌客不会踩进‘沉没成本’的陷阱里。
这轮是酒德麻衣和安田直树的单挑。
樱井小暮把五张牌发出,酒德麻衣的底牌是...‘AA’,这是起手能拿到的最好的牌。
“真是不走运啊,不过也算收获颇丰。”酒德麻衣叹了口气。
她的牌输给了中了两张小对的安田直树,按照规则,安田直树的筹码不多,他仅拿到小部分底池,而大部分筹码都被酒德麻衣收入囊中。
井伊纯一的心安定下来,虽然这个女人的牌技不错,但行为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期。
安田直树苦笑,他的领带已经扎好,西服也已扣上。
他并不觉得自己幸运,在最不想输的时候被井伊纯一‘诈唬’,在想离开的时候却被迫留在场中。
他摘下面具端视众人。
凶神恶煞的‘般若’面下不是厉鬼,是自己这个财阀弃子,懦弱的佛陀。
慈眉善目的‘翁’面下不是神明,是日本内阁大臣小泉富士,择人而噬的恶魔。
天真烂漫的‘童子’面下是机关算尽的贵族代表井伊纯一。
忧愁劳苦的‘姥’面下是直言不讳的日本第一女政客村上莲舫。
普通的‘平太’面下不知是何人,而一直不戴面具的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
安田直树回想自己来到赌场的经历。
场间四个阵营。
井伊纯一和村上莲舫。
自己和小泉富士。
‘平太’面老人。
‘狐’面少女。
自己先是被井伊纯一‘诈唬’,随后被小泉富士用两个女孩的痛苦作为警告后收手。
小泉富士输给了‘平太’面老人被嘲讽的恼羞成怒。
之后小泉富士获得自己的筹码,意图说服村上莲舫放弃,此举激出了井伊纯一...
安田直树叹了口气,不知道命运的双手将以何种方式去排练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剧幕。
牌局继续,投注量依然是‘1000’。
这一轮,酒德麻衣、村上莲舫、安田直树弃牌。
安田直树弃牌的原因是,小泉富士在场上,他的筹码不到‘2000’,如果继续allin,相当于逼迫小泉富士加注,可是...
“Raise‘3000’。”小泉富士率先开火。
他很不爽,刚刚输了‘1000’筹码,他的不快写在脸上。
‘平太’面老人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他不紧不慢的饮茶,茶杯放在了桌沿上。
井伊纯一默默观察两人,心中有了计较。
拙劣的模仿啊...井伊纯一暗暗讥笑。
刚刚‘狐’面少女也是加注‘3000’,她的加注吓退了众人,但那是因为别人不清楚她的底细,而事实证明她确有大牌,可此时小泉也想模仿这一手,就显得太过愚蠢了。
井伊纯一用余光扫到小泉富士的看牌动作,他的眼角微微抖动,眉头轻拧,这说明他的牌不错,但...绝不是很大。
‘JJ’或者‘KQ’,小泉富士的牌就在这个范围内。
井伊纯一凭借敏锐的直觉判断,也许这一手,就可以决定今晚赢家的归属,他要引小泉富士上钩!
他佯做犹豫,随后喊出,“call。”
‘平太’面老人作为‘大盲’理应防守,小泉的加注让他很难受,他慢悠悠的转着茶杯,思考对策。
不知道把茶杯转了几圈后,老人选择跟注。
樱井小暮的三张明牌发出。
井伊纯一瞳孔微缩。
‘10’以下的小牌,小泉富士的牌和明牌面没什么关系,自己暗握三条,优势在我!
井伊纯一的心激昂起来,自己的牌不需要多大,只需要比小泉富士大就行。
‘平太’面老人的牌技他观察了三个小时早有定义,如果不是最初侥幸赢了小泉富士,他的排名应该垫底,那么接下来就是...
打掉老人,让他弃牌。
然后,自己一口吃掉小泉富士这头肥猪!
他闭上双眼,感觉自己身体里无数混杂着情绪、欲望的东西在血管里横冲直撞,这些东西逐渐充盈膨胀,冲破血管,填满自己的身体,快要把肌肤撑爆。
他甚至担心自己一旦睁眼,这些东西就会从眼里激射而出,把小泉吓跑。自己如怪兽张开山一样的巨口,静静等待猎物自己走进那片黑暗之中,他会进吗?
他必然会进!
平复了心情的井伊纯一睁开眼,看着赌桌中央已经超过‘10000’的底池,这是欲望扭曲而成的黑洞,无人能够挣脱!
小泉富士轻敲桌面,过。
如果现在加注,也许会把猎物吓跑,那么...过。井伊纯一看向‘平太’面老人。
按照他的打牌习惯,如果中牌一定会加注。
‘平太’面老人轻敲桌面,过。
樱井小暮发出第四张牌。
三人皆过。
樱井小暮发出第五张牌。
“‘翁’面先生?”樱井小暮转头看向额角浸满汗水的小泉富士。
他手里把玩着筹码,目光在‘平太’面老人和井伊纯一之间徘徊。
小泉富士没有急于做决定,而是转头看向井伊纯一问道,“听说你现在已经可以代表井伊家了?”
“某种程度上是的。”井伊纯一笑道,“不过我还不是特别成熟,需要家中长辈指导。”
“东京帝国大学的第一名,每年能为家族企业带来百分之二十的商业增长,这样的人如果说自己不成熟,那未免有点太自谦了。”小泉富士轻笑,这笑声低沉的瘆人,和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极其违和,“我小时候可没有这样令人骄傲的过去,我大学时成绩平平,成人节那天,女孩们穿着漂亮的和服赏花灯,暖黄色的光洒在女孩白润的肌肤上,那由内而外的绸衣就像层层云霞映着辉光。可是想来想去,我却怎么也记不起美好的细节,原来那天我只是在朱红色的鸟居下啃着冰冷的饭团。我的细节只有鸟居石座上爬满墨绿色的青苔,旁边一颗纹理像泥鳅交缠的老树。海苔包在我冰冷饭团的上,缺了小指大的一口,那缺口锯齿狼牙。远方漂亮的女孩们在集市里挽着男人的手,笑盈盈的指着天上的烟花。空气里泛着潮湿的咸味,我独自啃着饭团,在想一个问题。”
小泉富士对着井伊纯一,横肉丛生的脸上带着笑意,仿佛一朵苦菊在打趣自己的人生。
“这个问题恐怕像你这样的贵族子弟这辈子都想不到,”小泉富士顿了顿,“为什么我包着饭团的海苔缺了一个口?”
“集市,花灯,烟火,甚至成人礼,这样美好不属于我,我的世界里没有这些。我只能带着自卑远远的瞧一眼,然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我有的只是一个饭团,可为什么,哪怕这个饭团,也是残缺的?那天,我把饭团摔在泥地里,用脚拼命的踩,泥浆溅满我的裤腿,看着雪白的大米被我碾碎,那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快意时刻,你这样的家庭无法想象这个小小的任性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成人节的那天,我饿了整整一夜,饿到头脑发昏,终于想明白我最缺什么。”小泉富士笑道,“原来我缺的不是钱,不是女孩,不是爱或者尊重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只是缺一颗心,野心。这颗野心要足够无耻,也要足够坚强。”
小泉富士推到山一样的筹码,随后用两只大手握住腰间挪了挪自己的肥肉。
“现在,我终于可以吃饱了,”他舒服的半躺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我获得了一切,权力、金钱、女人,原来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孩就像饭团一样无穷无尽,只要我想,就可以把她们踩碎,因为随时有更新的呈上桌面。井伊纯一阁下,既然你可以代表井伊家,那么我自然会给予你足够的尊重。村上莲舫能给的我一样能给,选择这个女人做为政治投资是不明智的。出生在井伊家这样的家庭,你或许以为自己见惯了日本政坛里的龌龊和黑暗,或许自以为看清掌握了某些大道理,但我得告诉你,真理不在狗屁天皇的神道教里,不在那些高谈阔论所谓大人物的手中,而是在最深最深的民间,在小小的饭团之上。如果你选择我,选择一个从饭团都没有却走到现在的男人,井伊家会重新迎来辉煌,不是贵族的辉煌,这些早就被埋葬在明治维新前的幕府时代,是井伊家,井伊纯一你自己的辉煌。”
池塘里断竹轻摆,假山上高山流水,场内寂静无声。
小泉富士推倒了所有筹码,这表明了他的态度,孤注一掷的allin。
‘啪啪啪啪啪’。
孤独的掌声,井伊纯一放下了手里握着的纯金狗链,一个人为小泉富士鼓掌。
“想不到平民里竟然出现了你这样的人物,看来今上选择美智子这个平民确有一定道理。”井伊纯一脸上露出由衷的佩服,“我大概能明白你为什么被称为欧卡桑の柱了,你的演讲连我都热血沸腾,何况那些女人呢?而且别人或许无法理解,但我自己相信小泉大人的承诺。”
井伊纯一指向旁边的安田直树,“这位是你的人,如果我没猜错,他是哪个财阀家族的子弟吧,三井还是安田?”
井伊纯一叹了口气,“一女怎么能稼二夫呢?贵族和财阀的矛盾无法调和。如果选择您,我就得背叛村上莲舫,背叛其他贵族,但是...我终究无法背叛自己的血统。”
“还记得我之前说你什么吗?我说你真的太恶心了,不是针对你蹂躏两个女孩,也不是针对你觊觎村上莲舫的肉体,而是平民一旦掌权后那贪得无厌的嘴脸。”井伊纯一说,“迫于贵族们的压力,美智子即将宣布死后不会与今上合葬,她从民间出生的,怎么有资格与被尊称为‘神’的天皇合葬呢?”
“诚然贵族里也有一些败类,但我绝不会和平民同流合污。我这辈子最烦别人对我说教,尤其是老家伙,这些老家伙搞砸了二战,却苟活下来,他们应该早在五十年前就玉碎了。”井伊纯一霍然起身,须发皆张,金色的头发在红光里扬起,仿佛咆哮在血海里的狮王,“这里不是政坛而是赌场,身在赌场,我就是无敌的。你这鬣狗一样的平民,凭什么对我说教!”
井伊纯一推倒了身前的筹码,小泉富士和井伊纯一是场上筹码量最多的两个人,此刻他们的allin,几乎决定了胜负。
然而,场间还有一个人戴着面具。
这个人戴着最普通的‘平太’面,他是一个老人,在刚刚小泉富士和井伊纯一刀刀见血的对话中,他只是平静的饮茶。
他来到赌场之后,除了赢小泉富士的那一次,一直是筹码量最低的人。
无论输赢或者场间形式如何变化,他也只是轻轻揭起面具一角饮茶。
茶饮的很慢,他只饮了一杯,刚刚喝完最后一口。
茶饮闭,便该说话了。
他用左手把自己的‘平太’面揭开,露出了真容。
“刚刚你说,身在赌场,你就是无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