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由。

    听到这个名字时，蓝弈珏脑海中的许多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他明白了诸多问题的答案，可随之而来的，也有更多的迷惑与不解。

    世界各地的神话体系繁多而复杂，彼此之间的差异巨大甚至互相冲突。作为文化的一部分，神话的传播往往意味着征服与战争，例如奥林匹斯诸神是随奥林匹斯文化征服世界，也例如随维京人扩张而广为人知的北欧神话。在此基础之上，息印神话又极为特别，一方面，它与佛教缠绵不清，又古老于佛教。另一方面，息印神话自身的混乱也另许多教徒产生不同的分歧，这一点，从息印神话中数不清的化身和转世也可见一斑。

    纵使是出发前特意了解过息印神话的蓝弈珏，也不敢说对每一位神祇有印象。

    但，借由一款三国卡牌游戏的话来说，伐由属实不算无名小卒。除却三位主神及其女神，息印神话的第二梯队就是以天帝因陀罗为首的八大神。而伐由这个名字，代表的便是司风与大气的主神，是西北方的守护者。神话中说他生有一千只眼睛，动作迅捷，性格暴躁，力大无穷。

    蓝弈珏看着眼前的壮年男子，他的确能感受到后者身上的灵力气息，深厚而又庞大，可要说这等体量便能称神，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在真正的至高前，他甚至不敢与之对视。

    不过他姑且认为伐由没有说谎，因为他想不出来任何理由值得这么做。

    况且，蓝弈珏的双脚微微岔开，方便第一时间发力。刚才后者的那两句话，在他耳中犹如惊雷，没有经历过神代，或者说没有认识过其他星神传承者的人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蓝星古代文化存在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约莫六千年前，都存在一段人与神共同生活的时期，也就是蓝弈珏口中神代的末期。

    在大天启前，历史学家一般认为这是文化传承加工和强调君权神授作用的结果。但现代社会认为，那恰恰是文明早期进化者存在的证据。

    还有一种非主流的论断更是提出，神与人的主体交替是受到了某种大规模的，全球性的灾难，才导致了六千年前进化者的销声匿迹。

    而蓝弈珏的记忆里，他的前辈，也就是第三代星神，正诞生在那样一个诡谲神秘的时代。

    他至今对那个时代一无所知，仅靠传承的只言片语，他甚至无法看透历史的迷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梗概。

    在寻找真相的路途上，时间越是久远，历史埋藏其上的阴霾便越多。哪怕是出土的文物，也存在造假的可能。蓝弈珏深知这一点，但他别无他法，没有轻身经历过以往的人，也只能以点滴线索窥探当年罢了。

    但伐由不同，他就在风暴中心。蓝弈珏内心隐隐有种感觉，这么多年，他终于要触碰到一部分真相了。

    伐由看着蓝弈珏突然警惕起来的身姿，有些好笑，下一刻他的眼神突然变冷，桌上的双手肌肉紧绷，浩然灵力爆发，少年周遭瞬间被狂风拧碎，家具木屑飞扬，又在风停的一刻飘飘然落下，被一股清风带着打个弯，奔着旁的簸箕去了。

    “你比他们更像个战士，也比他们更成熟。”

    伐由活动着手指，无形柔和的风替少年拂去衣服上少许遗落的木屑。倘若风有颜色，定然能看见一抹淡青在他的操控下自由穿梭在蓝弈珏的身体表面。这等精细操作，足以说明他对能力的控制熟练。

    刚刚的龙卷，不过是他对蓝弈珏开的一个小玩笑，看着唬人，却只是席卷在少年身外，伤不到的。可出乎伐由的意料，就算是这样毫无理由毫无征兆的试探，少年也能在风起的瞬间便完成了防护，换句话说，蓝弈珏的反应和洞察力，只会比他更恐怖。

    这也才有了他那一句评价。

    蓝弈珏撤下太虚之力，不动声色的又拉过一张椅子换了个更安全的位置。这短暂的试探令双方心底都大致有数。

    伐由约摸是伪圣恒境，这个等级，蓝弈珏在开始就猜到了。

    不灭，玄玉，圣恒。进化者在基础三境后，面对的便是这足以称为跃灵三玄变的天堑。

    看似只有三境跨度不大，实际却是一步一登天的飞升。

    当今联邦登记在册的进化者约摸一万来名，能从灵源境迈入不灭境的进化者，已是鱼跃龙门般稀少，只手可数。

    所以不灭境又被视为超凡生物的起点，几乎所有进化者都会在踏入此境时产生世界尽在我手的错觉，可见其蜕变之大。

    蓝弈珏十一岁觉醒踏入明觉境，十二岁便臻至玄羽，一停便是近十年。如今抬首眼望天华，仍是雾里看花。

    进化者的圣恒境，是与星神星极境同等水平的修行境界，尚在天华之上。

    而令蓝弈珏无法接受的是，纵使是活了六千年的伐由，他的圣恒境，仅仅是浮在表面，也就是伪圣恒。

    星神体系与进化者体系存在差异，但目标一致，终是殊途同归。越是体系后期，二者的区别便越是细小。可以说星神体系中的玄羽，天华，星极只是换了名字的登天三变。这也是蓝弈珏得以看穿伐由水准的原因。

    前文提过，天华境代表的是神识的升格。这种升格主要体现之一便是意识与灵力的协调。

    简单来说，低境进化者与星神发动异能时，其过程是意识-反应-灵力的链式关系。其中反应可以表示为一系列的辅助动作，比如肌肉发力，再比如施法前的准备状态。

    倘若伐由在圣恒境沉浸已久，他完全可以做到风随心动，这样哪怕蓝弈珏的反应再快，或者是零时反应，也都不可能躲得掉完全瞬发的试探。

    当然，刚才的攻击他也没有全部挡下，不然也就不用劳烦伐由晃着手指帮他打扫卫生了。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摆在桌上，一下下敲着节拍。他在思索，考虑如何开口。

    伐由默默等待着，也不急，也不催。在梵域里，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而苏伽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只要找到阿育就会知道，自己并不想让别人打扰行走间的对话。

    半晌，随着手指最后一次敲击落下，蓝弈珏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至少伐由是这么认为的。

    “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并不是好事对吗？”

    伐由眉目带笑：“你自有判断，何必问我？”

    “前辈拥有六千年阅历，现在却在和我一个小辈在玩猜谜游戏。我是有很多事情想问，可我不敢问，信息这东西，就算是真的，稍稍重新调换一下，便是南辕北辙。”

    “你还在防备我？”

    蓝弈珏笑了：“我不该吗？村长，苏伽是普通人，她那紧贴曲线的衣服下可藏不了什么武器，所以我和她相处时怎样都无所谓。可眼下，您，一个以普通人身份在村子里生活的圣恒境修炼者，他们甚至不知道您的真实模样。伐由，或许是这里的人朴素，你已经忘记了人是最擅长伪装的猎手，你当然可以保持诚实，但我不得不防。”

    “况且，”少年饶有深意地看向自己之前所处的位置，“在你看来的试探，对我来说可不怎么友好。”

    他并不怀疑伐由曾生活在六千年前，即使这个数对于修行者也过于漫长。梵域太神秘了，在这里，长生似乎不是奢望。

    而且，一直记得你的，除了朋友，还有敌人。这个梵域内部虽平和，却有着另类的诡异。

    少年这一番话令伐由神色几般变化，他拍了拍手，若有所思的讲道：“难怪。”

    还没等少年仔细咀嚼这二字的含义，伐由就把手伸进一旁装水的杯子里，以水为墨，在木桌上写了什么。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那字迹淡的就像是长昼的美食菜谱——基本没有。这使得少年不得不起身，借助伐由手指的动作，弥补部分笔画中的空白。

    这个过程不长，也就重新沾了几次水的功夫。可伐由手法极为抽象，说是写字，更像是在绘画。

    好在蓝弈珏还是看懂了，从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里，依稀可见两个炎华文字。

    “俑壳。”

    完成的一刻，伐由看见少年手背上青筋绷起，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字。他的神色有疑惑，有震惊，极为复杂，直到水迹风干不见，他才长吐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身体也放松了几分。

    蓝弈珏之前话语的言下之意是，他需要一个可以信任伐由的理由。

    多疑不是好事，奈何伐由牵扯的东西太多太大，稍有不慎，便会连累他人。

    原先蓝弈珏都准备好了手段，他有一份以往经历中获得的远古秘卷，是记载在神秘皮革上的咒术，能使契约双方在一定时间内保持诚实。

    这种一次性物品，限制太多，只适合特定时候，蓝弈珏向来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很显然，眼下就是不时之需。

    可伐由真的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而且蓝弈珏敢肯定，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确实是很有效的办法，不过我很好奇，这两个字到底代表了什么，才能让你当时思量许久，而且极其肯定你会因此信任我呢？”

    蓝弈珏没有理会伐由的打趣，如果把人脑比作一台超级计算机，他便是在加载另一套系统的路上。

    “怎么做到的？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

    少年抬起头，话刚出口，就粗暴地打断了自己。

    “不对，苏伽不认识我，那你又是？……也不对……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梵域，真的有出去的办法吗？”

    面对少年的自说自话，伐由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理清这一切，你才能有那理论上的一线生机。”

    少年闻言顿住了，从这种不镇定的过热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并不是着急，至少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迫切，只是他从未有过这种缥缈的体验，以至于一点火花就足以引起思维风暴。

    “看来你这次都没注意到，在你的额头上，其实有一个由三叶莲花状的印记。这个印记非常特别，它代表的是梵帝在梵域中最高的权能，即毁灭与创造的能力。在息印神话中，这两种能力分别属于湿婆与梵天。”

    蓝弈珏伸出手点在额头上，有些意外。他在苏醒时便内视过自己，按理来说皮肤也属于内景的一部分，但他确实没有发现。

    至于后半句话，蓝弈珏不得不打断了伐由。

    “恕我冒昧，虽然我知道这么问会很奇怪，但是从你的口中听到息印神话……”

    蓝弈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抗战电视剧里的说的那句：“同志们！八年抗战开始了！”

    伐由是进化者，准确来说是古代修行者，在他那个年代，尚未开蒙的人们喊他一声风神自是没有问题，可息印神话这一概念本身来源于诗歌经书，是神代结束许久才有的概念。所以伐由的话，存在着时间上的逻辑错误。

    “你能出现在这里，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蓝弈珏眼神一动，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之前和苏伽交谈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梵域本身的不匹配性。这种不匹配来源于物质与文化上的差异，联系一下行走这一身份，那么就很明显了。

    “梵域一共有四个村子，分别位于无境西南，西北，东南，东北四角。大多数时间，村子的行走都是我在扮演，而在极特别的时候，类似你这样的外乡人便会被牵扯进来，带给我们外界的文化。当然，只有合适的文化，才被允许传播。”

    讲道这里，伐由些许好笑的哼了一声：“我若真有神话中说的那么厉害，也不至于此。”

    蓝弈珏默默点头，他似乎抓住了什么。梵域，梵天，息印神话中的风神，从未被提及的净业天。理清这些关系，说不定就能解开这片空间的奥秘。

    “小子，你是不是在想，既然我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不见其他神祇？这片天地又为什么只有一位梵帝？”

    蓝弈珏不语，神话本就是世人后天加工编篡出来的，存在出入也司空见惯。但伐由有一句说对了，他确实不明白，既然外乡人已经把息印神话带进了梵域，为何这里仍只有一位梵帝。

    要么是行走之间封锁了文化，要么就是……这是事实。

    “星辰啊星辰，如果你真的够聪明，就应该已经推断出来了。这梵域可不是息印神代的神国，而是延续了六千年的坟墓。”

    伐由手指指向一处，正是那无境的方向。

    “梵天也好，湿婆也罢。六千年间息印诸神的权能早已被集合于一人，那是息印神代最后的幸存者，风暴与雷电之神。”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纠正了自己。

    “不，他早就不是风暴与雷电之神了。通晓生死轮回，手握三千业法。我该称呼他为，梵法万千净业大能天帝。”

    “天神之王，因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