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伴着一阵短暂且急促的吸气声，少年猛然从床榻上惊醒，他睁大了双眼，本能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神情怖然，宛如刚从死亡的边缘逃离。

    蓝弈珏下意识地想从床榻上撑起搞清楚周围状况，可双手刚一挪动，便惹得他眉毛皱起，待到上半身坐正，他额头竟已布满细小的汗珠。

    身体没有任何伤口，蓝弈珏审视着自身判断到。可这浑身传来的痛感又极为剧烈，直刺脑海，就像是整个人被放进石磨里研细再又重新凝聚成型。分明察觉不出异常，身体却虚弱到使不出多大力气，就连体内的灵力循环也变得极为缓慢。

    蓝弈珏检索着记忆，他记得自己上一秒还是在河岸边调查突然出现的光团，而后再一恍惚，睁眼便是这幅情景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泥瓦小屋，一眼便看的全。墙上有许多细痕，是由那种由泥土掺杂着草根做的泥砖堆砌而成，些许地方还能看到草茎从墙中冒出。

    身下的床榻算是这间屋子唯一的家具，做工也极为简陋原始。几根稍稍加工过的木头架出雏形，再铺上一堆干草便算是一张床了。

    几番打量，蓝弈珏心中大概有数，翻身落地，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些许动静，视线自然地落向小屋入口。

    约莫几秒后，那木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者是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她似乎知道蓝奕珏在屋内，视线对上时也只是稍稍惊讶，用很寻常地语气问道：“您醒啦？”

    蓝弈珏直直地看着女孩的面庞，迟疑过后，还是点了点头，接着便不再言语。

    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女孩有些不知所措，与那清秀的少年对视久了，黢黑的面庞两颊飞上一抹羞涩，匆匆低了头，到小屋的另一角找寻什么东西去了。

    一阵鼓捣，那姑娘用手拿起一个泥碗，又侧过头来问道：“我给你去打点水?”

    蓝弈珏虽口渴，但也还在身体的极限范围内，刚想拒绝，却又伸手作罢，喉结上下活动着，缓缓说道：“多谢。”

    不多会儿，清冽的井水饮入嘴中，蓝弈珏这才长舒一口气，连体内的灵力循环也随之加速了几分。

    少年放下泥碗，看着站在床边满脸关切的女孩，被看得有几分尴尬，便咳了两声，问道：“我还不知道姑娘名字？以及方便的话，请告诉我这是哪里。”

    蓝弈珏话音刚落，就见姑娘脸上神采奕奕，很是高兴的样子，嘴上说完还不忘蹲下用手在地上画出自己名字的写法。

    “苏珈，你可以这么叫我。这里是梵域。”

    看到那眼熟的婆罗米文字变体，蓝弈珏神情微动。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想过苏伽写的是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文字，唯独眼下这般结果，是他一开始想过且排除在外的。

    原因无他，婆罗米文字变体最早在息印大规模使用是在孔雀王朝后，约摸2300年前。但光看这屋子的构造和建法，加上苏珈本人的穿着打扮，时间怕不是能追溯到所谓的铁器时代。

    建筑与文化的不匹配尚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代表在神代以后，现代之前，这个空间与外面的世界仍然通过某种方式保持着特殊的联系。

    那么就很明显了，他之所以能听懂并与苏伽交流，不是因为什么空间固有的神秘规则，而是单纯因为他们用的本就是一套语言文字体系。

    蓝弈珏去过许多远古秘境，其中也有类似这样自成小空间的，可那些无一例外都是与世隔绝千年以上，荒废无人的断壁残垣，与眼下情况迥然不同。

    梵域，少年心里默念这个词，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却又想不起来。

    “我能四处走走吗？还有，你是否见过一个穿着怪异，右手萎缩的人，那是我的朋友。”

    蓝弈珏不知道苏伽是否知道衬衫之类的后时代产物，所以尽量通俗地描述阿拉法特的外表，还小心地讲了一些近代科技，希望能知道这个秘境大致的年代。

    果不其然，苏伽的认知在某些常识方面存在明显的空缺，对于蓝弈珏询问的几样代表物如蒸汽机更是闻所未闻。至于阿拉法特，她摇了摇头：“这次大神赐下我们村里的只有您一个行走，我没见过其他人。至于您想出去走走，当然可以。在村子里，您就是祂的化身。只不过，长老说了，这轮劫回快重置了，若是您出了村庄，清算时便是行走也会湮灭于祂的天神余威中。”

    她说话时的语气小心翼翼，尤其是在提到长老和祂时，脸上更是不自觉地流漏出一抹尊敬。

    行走，长老，劫回，以及所谓的祂，这些词明显意有所指。

    “苏伽姑娘，我因为某些事情失去了记忆，这些行走劫回，又是什么意思？”

    纵是不明所以，他也能听出自己的身份高贵，随便编了个理由试探地问到。

    蓝弈珏想过这可能会引起苏伽的怀疑，可眼前姑娘闻言反而双眼一亮，自顾自地嘀咕一句。

    蓝弈珏的听力何等可怕，这低声细语自然尽入耳中。

    “真的是这样……”

    这样？这样是哪样？少年有些疑惑，却也只能装作没听清，跟着问上一句什么。

    苏珈神采奕奕，又明显害羞地低下头，捏着衣角小声地解释道：“长老说祂的行走都是诞生于无境的至洁之人，心灵通明，不谙世事，故才要我，要我们作为行走的指引和侍从，照顾日常起居......”

    讲到最后，这位淳朴的姑娘已是满脸通红，声如细蚊。不过很快她又紧张地摆了摆手解释道：“不过长老说这些都看行走的想法，您看不上我的话直说就可以了，村子里还有几个其他的适龄姑娘......”

    蓝弈珏沉默地看着身前有些不知所措的苏珈，同样不知所措。

    苏珈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漂亮女孩，她的脸很清秀，但只局限与此，谈不上精致或迷人。但她有着一双足够吸引人的眼眸，那么明亮，如同山间的清泉，令人不自觉地沦陷其中。用麻布制成的简陋衣服挡不住健美柔软的身姿，裸露在外的细腰更如神来一笔，点缀出别样天真自然的魅力。若是她生活在外界，绝对不乏追求者。

    蓝弈珏大概能猜到那长老的意思，照顾日常起居的侍从，说的好听，但恐怕这些姑娘来之前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他自然不会为美色所动，也就没有看的上看不上这一说法。倒是那长老似乎早就安排好大概，面面俱到，就像是提前知道会有外界的人进来一般。

    苏伽见蓝弈珏迟迟没有反应，也看不出来这位行走对自己是否满意，抿着嘴唇有些失落。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令蓝弈珏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摆摆手无奈地讲道：“换人就不必了，倒是姑娘说的，劫回将至，这长老应该是在村庄中的吧？能否带我去见见，还有，路上还劳烦你仔细给我将讲讲这地方的一切。”

    “啊，行走大人问题我还没回答，真是失礼。”听到蓝弈珏并没有换人的意思，苏珈有些开心，这才想起来自己兴奋过头，一直没有替行走解答问题，连忙合礼抱歉，“长老自然是在村庄里的，我这就带您去见他。还有，梵域的历史说来复杂，有些东西或许您路上亲眼见见会有更深的理解。”

    少年点点头，从苏醒到现在，他所见的也只有这一方小土屋。祂，劫回，此刻他倒是心生几分好奇，这与其他秘境诸多不同的梵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跟着苏珈出门，刺眼的阳光照着蓝弈珏睁不开眼，短暂地低头适应一会儿后，再次抬头望向远处，他这才意识到，先前自己对此片天地的认知错的有多么离谱。

    如果说现代城市是基于科技发展的钢铁森林，那么构成梵域天地的，无疑是另外一种元素——人类过往文明知之甚少却又即将面对的，神秘。

    太阳，或者说那天际与太阳类似的物体，正透过虚浮其表面的层层纹路向天地散发出金色光流。虽然那光芒看似与阳光无异，可蓝弈珏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物体的每一道光都散发出灵力的气息。

    而那“太阳”的正下方，光辉集束之处，巨大恢弘的尖顶建筑直穿云霄，如同连接天与地的支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云间若隐若现，完全悬浮在环庭中圈之间，自中圈又有四片花瓣形平台遥遥指向四方，其中一瓣对应的正是这片村子的方向。

    完全由灵力组成的长河自环庭中圈逆流向上，经由花瓣平台形成瀑布飞流，灵力在空中飘向远方，犹如神将祂的血液借此撒遍天地各处，点点璀璨，世界得以创生。

    “不可思议，对吗？我第一次看到时也被震撼了许久，就算是现在，每每看见，我都会觉得祂在注视我们。”

    苏伽说话的同时双手握拢，闭眼将额头抵在拳上，以示对祂的虔诚。

    “梵域分为三层，第一层是祂的居所，在那‘世间一切繁华不及之处，宫闱间，是乃无境。’那是净业天大人伟力的象征。每隔几个劫回，也可能是数次梵域更迭，无境就会派下行走，替祂引领我们前进。”

    行礼结束，她在一旁向蓝弈珏解释到，她话中所提到的部分，乃是梵域人人都会的天颂赞词。

    “‘祂自混沌中诞生，敬畏孤独，故而将祂的眼化为日，血液化为天地万物，令万千思维独立，是为人类。人类敬爱祂，颂其为梵法万千净业大能天帝。’梵帝，梵神，净业天，这些都是祂的名讳，也就是梵域的由来。”

    “确实不可思议，也同样可怕。”

    蓝弈珏眯着眼睛，轻声说道。他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无境，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珈不明所以，她不懂为什么蓝弈珏会用可怕这个词来形容净业天，“祂是慈爱的神明，我从未听过祂惩罚世人，我们敬爱祂如同敬爱父母。唯有劫回更迭时，祂才会从无境中显现，以光辉庇护世人。”

    “哦，对了，劫回就是正常的时间流转现象。天上的眼一睁一闭为一日，十日为一旬。前四旬为圆满，中三旬为三分，后二旬为二分，末一旬为斗争，十旬便是一劫回。所有的人在第十旬的第十天都要回到村庄中。世界会在百日结束后重新被塑造，资源会重新丰富，以供我们使用。老人们把这个叫做梵神的吐纳。”

    苏珈一边娓娓道来，一边带着蓝弈珏在村子中穿行。后者醒来的小屋是苏伽成年后的居所，位于村子的边缘，几番徘徊，二人才绕到村子中间。借由她的讲解，蓝弈珏也大概明白了这片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苏珈只是普通人，自然理解不了少年口中的可怕指的是什么。它形容的不是外貌或秉性，而是境界。

    梵域是由规则开辟的天地空间，整体上是从点到面辐散的圆锥状。第一层是无境，是空间毫无疑问的核心。第二层便是二人所处的居住环境，又叫人境。第三层则是由群山环绕所形成的封闭自然界，名为生灵境。

    三境通过天地中央的特殊法阵相连互通，但去往无境需要拥有祂的印记。在劫回开始的首天，村子会派出猎人前往生灵境狩猎，在狩到一定的猎物或者劫回临近结束时，猎人便会返回村子中，默默等待世界的更迭。

    蓝弈珏很不喜欢用神来称呼人，他认为所有的神，最初不过是你我这样的凡人，即使是现在的进化者，依旧是强大一点的人。同样，他也不认为自己担得起这个字眼。

    但祂的强大超出了预期，祂的权柄，无疑已经触及到世界创生的些许核心。这片天地，是由祂，名为净业天的至高神明所独立支撑的。

    该怎么称呼这完全超越人范畴的生灵，唯有至高，唯有，神。

    与加洛德不同，加洛德降神迎来的只是至高的气息与意识，拥有星辰传承，蓝弈珏无需畏惧残缺的神灵。

    可梵域的一切都透露出净业天的威能，你无需直视祂，你已面对祂。

    位格上的压迫令蓝弈珏浑身不自在，这也是他体内灵力运行缓慢的原因。

    “我们到了。”

    少年的思绪随着苏伽的提醒回到现实，他望着眼前比苏伽小屋更精致更宽敞但依旧能用土瓦房来形容的屋子，略有所思。

    回想一路走来，不时有村民向苏伽打招呼，她都热情地回应。同样的，一身奇装异服的蓝弈珏，也自然吸引了众人不少的视线。他们的眼光中有尊敬，但更多的是好奇。

    “长老？长老！”苏伽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喊了几声。

    不多时，屋内便传来了拐杖点地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到近，由小变大，直到停在跟前，木门才被缓缓拉开，露出老者和蔼可亲的脸。

    苏珈弯腰搂过长老，轻轻吻在后者的额头上，有些庆幸地说道：“哦，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您已经去见净业天了，您应该开门前应一声的。”

    “孩子，您应该知道，对一位百岁老人来说，行动已经非常吃力了。”那长老轻轻摩挲着苏珈的脸，随后她的目光越过后者，落在蓝弈珏身上。

    有那么一刻，蓝弈珏看见在长老因衰老而满是褶皱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清澈有神。

    “您还年轻的很哪，上任行走可是活了两百岁。”苏珈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拉着长老往屋里走，还不忘回头招呼蓝弈珏跟上。

    长老的居所分上下二楼，开门进去便是平日里待人的主厅，如少年想的一样，朴素无华，除了一张长桌，便是几张木椅。

    苏伽明显和长老熟络，他们就像孙女和爷爷一样寒暄着近况，蓝弈珏在旁倾听，也不着急。

    “对了，苏伽，前些日子阿育找我寻问作物的事，你能帮我把这个给他吗？”

    长老用拐杖点地，突然想起什么般，指了指角落里摆着的一个农具，轻声抱歉道：“人老了，就是走不动路啊。”

    “哪里的话，”苏伽装作生气的敲了一下长老的肩，“都说了长老还年轻。”

    话虽如此，她挥出的小手还是停在了半空，整个人轻轻从背后抱住长老，眼中流露出一抹悲伤。

    二人目送着苏伽出门，直到那纤细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目光，相视一笑。

    “我该如何称呼您呢？”蓝弈珏率先发问，“我总得知道您的名字。”

    长老没有说话，反倒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少年一眼，“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会的。”

    “但愿吧。”

    老人呵呵笑到，他低头看了地面一眼，然后又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长桌对面的蓝弈珏，似乎要把少年看出个花来。

    蓝弈珏不为所动，他能感觉到眼前老人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变化。空气中的灵力正往老人的体内汇集，某种力量正重新在他行将朽木的躯体中涌动。

    他的身姿变得挺拔，皮肤变得紧致，在短短几十秒内，名为青春的活力重新在他身上绽放，他从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变为意气风发的壮年。

    “外乡人，我的名字是伐由。”

    长老，或者说伐由看着蓝弈珏，满眼怀念，他不禁问道。

    “星辰，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半晌，他又数着手指自言自语地答到。

    “六千年了，那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