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晚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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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夜,睡不着(十七)

    灌木丛解过手,我重新走进巷子里,躺回地铺上,尿意一去不返,莫名的轻松和心安。

    我抬眼看了他们仨,睡得很熟,放佛刚刚睡着不久那样,正在卸下疲劳和不开心。重新躺下后,只觉得眼皮沉,想再爬起来检查下垃圾箱外边真的没有梦里的那片灌木丛和草地,起初身体绑了秤砣般动弹不得,过了一小会,就似乎挣脱了束缚。

    我站起来绕过垃圾箱,走到外头,走到十字路口和街区去看那片草坪,想看看是不是有梦里同艾迪赛跑的那么大。草地依然就那么大,四四方方,虽然枯黄,却很整齐,没有死掉,尽头靠轻轨桥的树还是光秃秃的,只剩树杈。我走去图书馆靠马路的那侧,有几扇细窄的落地窗,有几扇宽一些的大窗子,从来没有好意思从外边往里瞧,大概是怕同里头的人撞眼,现在看,没有顾虑。微弱的几盏节能灯,书架林立的旁边摆放着几只沙发,如果想在就能坐上去,把另一只拖过来架腿,一定忍不住马上打瞌睡。

    这样的图书馆不算靓,不算大。我以前大学里的中央图书馆,特别大,带着耳机从一个角落走去另一个差不多要花去大半首歌的时间,一楼甚至还有咖啡铺。谈不上喜欢那里,只是觉得偶尔路过进去一下,即使不读书只找张凳子坐着也会觉得安心,大概是有种别致的安静。想起几年前,最后一次坐在一楼靠西侧的中央草坪的角落,从那里的小窗看出去,路边的石板间是一株枫树,大概有两人多高,我记得刚进校门时,它只是根细杆苗条小丫头,羞涩得连叶子也没好意思生几片。几年过去的秋末冬初,叶子黄满枝头,没落下前,快要填满整块窗子的视线,落下后,圆圆地落了一圈。外头不远的中央草坪是正圆形的,那草坪很大,感觉要比这里图书馆的正方形草坪大了许多。夏天养得肥得郁郁葱葱,放佛,成片韭菜;然而,这样的草坪依然抵挡不住秋天开学后,不出一个月就叫脚印踩出个痕迹明显的叉型。那时我还想,要是草坪上本就铺了叉形的砖,会不会又被踩出个米字型。这样看来还不如图书馆外这片方形的草坪。

    我不禁有点怀念学校,因为,很久没去过学校了,除非是全职送外卖时,需要去一趟。

    最后一次在学校时是考完期末考试,隔了两星期去查成绩,成绩还未出来,我坐在中央图书馆的电脑前发呆。有个声音问我,

    “你好,这是我们新出的拿铁,请问要不要尝一尝?”

    我被打断,忘了刚才在想什么,一时不知所措。

    “不,哦,你好!不用,我在等人。”

    “哦,那要不要试一小杯呢?”

    “好,好的,谢谢,谢谢!”,我从托盘上拿了一只。

    甜甜的一小杯饮料,感觉咽不到胃里就没了,觉得意犹未尽,就站起来去书架间简易的咖啡吧台,想点一杯。我几乎很少喝这些东西,眼花缭乱的价目表,两三块、三四块,不知道点什么,更没有在图书馆里喝过。

    “你好!我可以点一杯饮料吗?”

    “嗯,您好,当然可以,您想要什么?”

    我扭头看看身后没有等的人,回头一想,反正也不知道喝啥,不如就点刚刚那个尝试过的,

    “就来个刚刚那个吧,那个你们让品尝的。”

    隔了不到两天,我又想起那天的拿铁,就又去图书馆那里,看着黑板,不知道哪个才是,又不记得那天喝的是哪个,扭头看了看,已经有人站在身后排队,只好说,

    “我,不知道点什么,今天是我生日,可不可以给我推荐一个?”

    “喔,生日么?祝你生日快乐啊!”

    “谢谢!”

    我答谢过,她稍稍地想了下问我,

    “嗯,我个人比较喜欢喝某一款,这样吧,我就自作主张推荐给你;但是,要告诉我你喜欢甜味多一些的或淡一些的,还是完全不用糖?”

    姑娘见我举棋不定,就说,“没关系,我就给你按照我的口味做一杯吧,希望你喜欢。”

    我道谢过,觉得暖烘烘的,小铺位不大,中午过后只有她一名员工,转身去做饮品了。我不知道价钱,只觉得就是十块,也照付不误,从口袋捏出纸票递过去准备付钱,没想到她没有接,笑嘻嘻地说,

    “祝你生日快乐!”

    一伸手,递给我拿铁。不等我说什么,就把目光投去我身后的,下一位顾客。我赶忙接过,站在一旁。

    喝了一口,稍有点烫,甜丝丝的,一杯热腾腾的,听说是这个季节特有的栗香拿铁,浓厚的栗子香气,裹着微微的甜,丝滑地卷过舌头,流入喉咙,鼻腔也拥满浓郁。

    我没有撒谎,凑巧真的是生日。

    好一个特殊的生日,离开父母后,每年这一天我几乎都是在忙东忙西的挣钱中度过,很久没有过一个甜丝丝的生日,突然觉得暖烘烘的,想起蛋糕,想起了第一次吃蛋糕。小学前的八十年代,物资相对依然匮乏,我对邻居小伙伴们的生日蛋糕垂涎欲滴。妈,可能是给我买过,可能是没有。那时候买只生日蛋糕非常困难,得先坐班车去市里订一只,然后再到日子时坐班车去拿,要是赶上平日里,还得扣工分。

    妈和幼儿园的吴老师关系不错,我也喜欢她,有一次周末班车去市里,妈没有去,吴老师说我比较乖,就带我去。那个星期日,她去市里看望个亲戚,顺便帮别人拿一只生日蛋糕回来。

    站在玻璃橱窗前瞧里边的蛋糕,等着人从里头往外地出来一只特大的蛋糕时,心情特别的激动,我仰头看着,从一双手伸过玻璃柜,递给另一双手,总觉得那就是给我的。

    当吴老师笑容可掬地接过,拎在一只手,又一手牵起我出门,不知怎么的,我特别坚信那只生日蛋糕是给我的,虽然我生日往前往后都不沾边。

    回程的班车上,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大概是吴老师怕下车的人群挤坏了蛋糕。人都走空后,司机也下了车,我赶忙跑去最前边把大巴车门推合上,背顶着车门对她喊说我要先吃一口,哪怕给我一小片也可以,

    吴老师说好,让她下车就给我吃。

    我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蛋糕,我不让她下车,我一定要先吃一口,她和我妈妈那么好,看我妈妈今天做家务忙,她都独自带我去了城里,亏我平时叫她吴老师,也叫她吴妈妈,怎么能够别的小朋友买了那么大一只蛋糕,我不能吃上一口,那个小朋友吃得完么?

    吴老师说蛋糕不是她买的,只是那个小伙伴爸妈抽不开身拖她去拿一下,她刚好今天去市里见亲戚。

    我说就让我尝一口吧。我实在是好想吃。

    吴老师答应说,晚上她们过完生日就帮我带过来一块。

    我依然不同意,非得要先尝上一口。

    吴老师讲那么好看的蛋糕,我忍心在它被插上蜡烛前破坏它么?

    我说那么大一只蛋糕也不差一角。

    那天,着实是过了很久,大巴车外头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县城的地质队里,这么小的地方,从来不缺看事的叔叔和阿姨。看归看,他们很温和,没有动手,我相信无论他们,还是吴老师一个人都能死劲地将我拽开。然而,她们就这样一直等到妈妈来,大概是没有人一开始就去告诉她,所以等了很久。

    人群让开一条小径。

    妈穿过她们,走到车边使劲地一把推开车门,说了句“不好意思,吴老师。”

    从一片寂静的人群间把我拽回了家。想她们可能是不想妈难堪,便没有哄闹。

    爸常年工作在外,妈扮演了一半他的角色,对我格外照顾也格外严厉,是希望我能够格外懂事。那天,她领着我到家后,我突然清醒过来,也就特别害怕,可她只是说让我自己洗漱过就早点睡觉吧,明天星期一不用去上学了,不用早起,她也是,想休一天的假期。

    我蹲在盆子边洗漱,用毛巾擦了脸,擦耳朵后,在搪瓷盆边搓肋巴骨,又擦脖子。。。

    躲进被子里后,我忽然觉得很内疚,说不上内疚是哪里来的,我没有哭,而是在被子里很累,一下子就睡着了。

    星期一,妈果然没有去上班,我也没有去幼儿园。我们很晚才起床,准备了吃的,午后去了后门外的河堤上散步。

    妈说,

    “你看,春末的河堤上草绿得很,茁壮得如韭菜。”

    我说,

    “嗯,绿得很。”

    妈说,

    “你看小河里的水,奔涌流过,也绿得很。”

    我说,

    “嗯,绿得很。”

    妈说,

    “河堤这边的秧苗田,稻子,绿油油的。”

    我说,

    “妈,你不要说了,我错了。”

    妈说,

    “哪里,你不要乱讲,妈才错了。你不要怪妈,更不可以怪吴老师。”

    我说,

    “我哪里会怪你,还有吴老师噢。”

    妈说,

    “我,也好不容易的,拉扯你,不过,是亏待了你好多的。”

    我们就从河堤靠西边,午后阳光西撒的那一侧,对着一望无边的稻谷田坐下,吃带出来的野餐。铝制饭盒里有米饭和芹菜、酱油豆干,妈从口袋里掏出几粒椰子糖和玉米糖给我。吃过糖,再走了一会,我们坐在河堤上解开手帕包的饭盒,你一口,我一口,两根勺子从铝饭盒里舀米饭和菜送进嘴里,我从来没这样吃过饭,米饭从勺子抖掉草地上好多次,一小片白色点点,妈没有怪我,笑笑地自顾吃,然后瞧着稻谷田,那样子放佛在审视着田里的蝗虫多寡。

    到了第二年时,妈,真的给我带回来一只蛋糕,比吴老师那年提隔壁带回的小了一整圈。还带回几只黄色、粉色和蓝色的蜡烛给我插上,笑着说,

    “蜡烛贵着哩,辛亏你才几岁,一根就够。”

    “妈,妈,你好吗?”

    图书馆里,我拿着栗子拿铁,坐回角落的一个影印机长桌子的后边,看中秋后,落地窗外霜红的叶子,边呡边笑,小声地,傻乎乎地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就从脸红下脖子根。

    从那以后,我很少去图书馆,因为闻到书架上的书卷叫人莫名的压抑,后来很久也不再喜欢那样的氛围,格格不入地。反倒是现在和艾迪他们坐在“外边”的地上,叫我找到了舒适,舒适得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