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中，沐迟拄着那把旧伞端立于瓦沿高角，远远间，舍不得地回望了一会儿。

    直到秋姥姥的身影消失在大堂，沐迟这才转身离开，直奔小凉山去。

    在沐迟决定回归小凉山前，红老爷曾经交给了沐迟两个任务。

    一曰：杀死姬水水君。

    二曰：带回凉君遗腹子。

    至于其它事儿，他自己可以看着办。

    如今，沐迟已经完成了一半，唯余凉君遗腹子尚未寻得。

    此刻，沐迟再次奔赴小凉山，其目的便是在此。

    至于秋姥姥的交待，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想不开投河自尽。

    何况，沐迟曾在雨中与秋棠对视过一眼，他看到的是无法掌控命运的不甘。

    这样的人绝不会莫名其妙死去。

    待找回凉君遗腹子，再寻秋既明也不迟。

    暴雨中。

    姬水之畔那座靛青色小凉山被一层朦胧雾气整个笼罩，使一切都显得不真切起来。

    小凉山前，旧伞下。

    换了身干净衣衫的沐迟忽而长舒了一口气儿，随即一头扎入了凉山中。

    凉山山君庙便在山顶处，且刚好与桂儿姐衣冠冢旧址相背。

    一个离秋氏聚落很近，一个则远离人烟。

    待沐迟赶至山君庙时，雨势已经减缓不少，笼罩小凉山的雾气薄了一半多。

    山君庙闲置六年，自是陈旧了不少。

    看起来，这六年里很少有人光顾过这座曾经的山君庙。

    大院内到处生长着杂草。

    野蛮的自然来客毫不客气地吞没了这座山君庙曾经的辉煌。

    只留下了一条苟延残喘的鹅卵石小路。

    大殿老墙外的红砖缝隙中亦有不少绿影入住。

    曾经的鎏金大门如今只剩下可怜的一半。

    风侵雨蚀六年，锉刀的刮痕依旧亮晃晃地粘在那半截倔强的木门身上。

    沐迟轻轻推开身前半截残门。

    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惊走了隐藏在野草之后的几只渡鸟。

    鹅卵石小路尚有些硌脚。

    沐迟三步并做两步径直闯入大殿。

    此时此刻的山君庙大殿内，唯余些烂木头和湿草秆。

    蛛丝挂满了横梁。

    沐迟环顾四周。

    瞧得山君庙的如今模样，沐迟很难估量出自己究竟有多大希望寻得山君遗腹子。

    只是在那脱了一层泥皮的砖台上，一方小小窝巢不断吸引着沐迟的注意力。

    “看起来，虽然不大，好歹还有一丝希望的。”

    一番打量之后，沐迟不禁喃喃自语。

    他在窝巢下瞧见了半截细小的透明蛇皮。

    这表明了的确是有那么一条小蛇曾经或者直到现在仍旧生活在山君庙里。

    梁下，沐迟正静立思索。

    梁上，黑暗中，一双晶红瞳孔缓缓睁开。

    沐迟只觉，一道好似面条般的长白细影穿过了重重蛛网径直朝自己面颊袭来。

    他刚要抬枪直刺，那道长白细影竟戏剧般正巧停在了沐迟面前。

    瞧着眼前被蛛网缠身胡乱扑腾的小小白蛇，沐迟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这要是在门口架一口锅，你是不是也要进去洗个澡啊？！”

    沐迟嘴角径直后咧。

    几番折腾下来，小白蛇自觉放弃。

    一双晶红双瞳毫不避讳直面眼前这个陌生的人族来客。

    白蛇本想吐信来着。

    大概是怕舌头和蛛丝绞缠在一起，所以硬生生压制住了本能。

    沐迟只觉得那双胭脂般透亮的眼睛当真好生漂亮。

    他隐约间在晶红内瞧见了一缕真清明。

    便好似混沌未开天地初分时那缕坚韧的初光，是浑浊一片中难得的真干净。

    沐迟只惊讶了半晌，却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白蛇听得分明，眼前这个两脚客分明是在嘲讽自己。

    随即，它又重新折腾了起来。

    良久。

    脱力的小白蛇在蛛网间找了个稍宽一点的缝隙，伸出一丝蛇信喘起气来。

    “你这根小面条可真是有趣。”沐迟不禁笑道，“说不得就是我要找的山君遗腹子。”

    闻言，横亘在空中的小白蛇微微撇头。

    “我且问你，你可认识这小凉山前山君？！”

    下巴忽觉有些瘙痒，刘迟不禁揉搓着下巴。

    “嘶~嘶~”

    小白蛇无力间抻了两声。

    沐迟顿觉有些尴尬。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听不懂蛇的语言。

    小白蛇如今并未炼化喉骨，因此沐迟与它之间的交流是一件很难的事儿。

    “这样吧，我将你放下来，你可不能攻击我，你要是听得懂，就点点头。如何？”

    小白蛇闻言迷糊了一阵子，遂颔首点头。

    “还挺聪明。”

    沐迟屈指划过半空。

    便在几道细光之后，缠绕在小白蛇周身的束缚尽数被割裂。

    小白蛇轻松挣脱，落在地上，嫌弃地抖了抖落在身上的蛛屑。

    蛇信扑闪间，小白蛇向前游动了几分，遂弓起身子来与颔首的沐迟相对而视。

    即便被沐迟所救，小白蛇的警惕心依旧不小。

    “小家伙......”

    沐迟不禁嗤笑。

    “无论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恶意，我呢，只是奉师门之令前来寻找小凉山山君的遗腹子。”

    微微眯眼间，沐迟盯着眼前的小白蛇喃喃自语起来。

    “大可能是条白蛇。”

    小白蛇不禁抖了个激灵，身子遂后退些许。

    “这样吧。”

    沐迟忽而与面前的小白蛇打起商量来。

    “你要是跟我走呢，我就请你吃上好的蛟龙肉。如何？！”

    “嘶~嘶~”

    小白蛇警惕不减。

    沐迟想了想，自怀中掏出那方纸篓来。

    “你瞧~！”

    沐迟径直打开了纸篓，向小白蛇展示姬水水君的蛟龙躯。

    不待纸篓闭合，便在沐迟眼前，小白蛇遁作一阵白影径直扑入了纸篓之中。

    “嗯——？！”

    沐迟果断甩起了手中纸篓，想要把小白蛇倒出来。

    此时此刻，纸篓内，唯余一缕白息和一缕黑息绞缠在一起，难以分明。

    良久之后，沐迟也不再做那无用挣扎。

    他长吸一口凉气儿，索性找了个干净地方静静等待着纸篓内的变化。

    未多时，纸篓骤然崩裂，化作浆屑，星星点点，落在地上。

    待黑白之息在沐迟眼前散尽，小白蛇再不复曾经模样。

    “你这家伙，吃了我整整一个蛟龙躯，居然只是长出了一颗头颅？！”

    便在沐迟眼前，小蛇的躯干仍旧是纯白色。

    只是在拥有一颗白色头颅的基础上又重新长出了一颗黑色头颅。

    双瞳仍旧晶红。

    沐迟感叹间，白颅与黑颅竟无端掐起架来。

    沐迟顿觉无语。

    “怎么长了个脑袋却不长脑子呢？！”

    “大兄~！”

    黑颅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沐迟，不禁脱口而出。

    声音甚是脆嫩，好如三岁稚童。

    白颅不是很愿意地撇过头去，跟在黑颅之后，也是一声稚嫩话音传来。

    “阿剑~！”

    虽说沐迟对于小蛇炼化喉骨很是惊讶，不过，更惊讶地是白颅的那声“阿剑”。

    “‘阿剑’是在叫我吗？！”

    沐迟脱口而出一句反问。

    白颅缓缓点头。

    “为何叫我‘阿剑’？！”沐迟有些不着头脑，遂笑着问道。

    白颅摇了摇头。

    “‘阿剑’便是‘阿剑’，我不知为何，就想叫~~~~~！”

    沐迟忽而轻笑。

    “算了，一个称谓而已。”

    他尝试着对眼前的黑白双颅小蛇伸出手掌。

    黑颅兴奋间控制身躯顺着手臂游了上去。

    白颅则直接靠在黑颅脖颈上打起盹来。

    双颅小蛇在沐迟怀中挑了个舒服姿势蜷缩起来。

    “好家伙~！”

    沐迟不由得感慨。

    “分量还不小呢。”

    “不过......”

    沐迟微微思索。

    “我得给你们起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小蛇小蛇叫着。”

    他忽而想起了红老爷曾经提到过的有关南疆蛇族中清浊双蛇的琐碎小事儿。

    也就是小凉山山君和姬水水君的故事。

    “世有清浊二气，相补共生，化而为蛇，彼此互为道终。”

    “倒是便宜你这小白蛇了。”

    沐迟不由得感叹起来。

    “不如从此以后，一个称作‘阿纸’，一个唤作‘阿墨’......”

    恍惚间，沐迟顿了顿首。

    “你们俩的命可真是有趣，生而分清浊，到头来却仍是彼此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