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西山隐士
卵二姐醒来,便看到在地上,有几幅细腻的人体解剖图。
朱八正坐在几张图旁边端详。
有了高小姐的视觉辅助,他就可以把图像贴到地面上,照着描线拓印。
名副其实的成竹在胸。
卵二姐跟随那唯妙唯肖的画像变形,愈加感觉朱八高深莫测,并且穷凶极恶。
一个妖怪,怎么这么清楚人类的筋骨肌肉呢,必然是因为吃了人。
而且是很多人,多到连人类有几块骨头、肌肉怎么排布都烂熟于心。
但朱八这样……穷凶极恶?
卵二姐又不太信。
她开口:“朱八,你吃过很多人吗?”
“怎么可能。”
“我想也是。”
卵二姐站在水中,筋骨具消,只剩骨架,按照朱八的图,一缕一缕地添加肌肉和五脏六腑。
卵二姐说:
“朱八,你为什么不怕死?”
“谁说我不怕死?”
“我第一次见到你,听到你和大蛇说话。我就觉得你并不怕死。”
朱八说:“我都那么低三下四了,就指望那蛇精饶我一命,这还叫不怕死吗?”
“我看那叫油嘴滑舌。”卵二姐说,“我听到你那番话,就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妖怪。你好像有什么底气,而且来头不小。”
“所以你才救了我?”
“或许一开始我就隐约觉得你可以教我化形。”卵二姐说,“听到你说你是从猪圈里逃出来时,我就在想,你可能见过很多人。”
朱八哼哼着:“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天神下凡,神仙转世。”
卵二姐没把这话当回事,说:
“一开始只是有种隐约的感觉,感觉你和一般妖怪不一样。你果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朱八嗅嗅自己的身体。
“我说不上来,你很……温和。”
“你昨天还叫我疯子呢。”
卵二姐有点不会表述自己的意思,想了半天,说道:
“在你面前,我敢睡觉。”
“你在别的妖怪面前不敢睡觉吗?”
“通常情况,我的洞府是不会有第二只妖怪的。”
“狼妖不是可以随便进来。”
“我那次睡得太急,忘了布防。”卵二姐说,“也是因为,还有你。”
“您还真信任我。”朱八说。
那狼妖要是再晚来一会儿,他可就溜了。
卵二姐说:“这是一种感觉,我感觉你和一般妖怪不同。狼妖尽管凶暴,但我能看懂。你做事,我看不懂。”
卵二姐掰着指骨,陷入沉思:
“比如为什么你要冲撞狼妖;为什么我让你走时,你却又不走了;为什么无论是大蛇还是寅大王,你好像都不怕;你还认识我……你说你是猪圈里出生的,那里的规矩和山上不同吗?”
“是不太一样,家畜和妖怪毕竟不是一个东西。”朱八说,“我大概明白你想说什么了。”
“她想说什么?”高小姐也把脸凑过来,满脸好奇。
“生长环境不同、生活处境不同,甚至物种都不同。以此培养出完全不同的道德标准与价值选择。”
朱八解释着,说给高小姐,也是说给卵二姐:
“再看到另一种环境酝酿出的人,自然难以理解。”
高小姐说:“我也是另一个环境中的,没那么难以理解啊。”
朱八看着正在变形的卵二姐,心里回答:
“那恐怕是因为,环境的高低有别。”
卵二姐沉思片刻,说:
“那你这么帮我,也是因为……”
朱八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
“因为猪爷我善良,是个好人。”
卵二姐闻言,酝酿一下话语,说道:
“我想去猪圈生活。”
朱八被这突然的一句逗乐了:
“猪圈可没那么好,活一年就要被宰杀,它们甚至不自知。”
“不自知,或许活得轻松些。”卵二姐说,她补充道,“就像你一样,可以活得温和从容。”
“我的智慧可不是猪带来的。”朱八说,“我经常被抱出猪栏,你憧憬的应该是人的生活。”
“原来是人。”卵二姐喃喃,“果然是人。”
朱八说:“你想变人,就是在期待这种生活?”
“或许是吧。”
卵二姐新生的眼眸倒映着宝石的荧光,清澈澄明,闪熠着莫名的情绪。
朱八看着卵二姐的眼神,枕到一块石头上,打了个哈欠,说道:
“那你就努力变成人吧,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
“为什么?你不是说有你教,变人很简单吗?”
朱八说:“变人是简单,想有好生活可不简单。”
朱八的道德与智慧是从现代世界中养成的,这里可是封建社会,还是有神佛妖魔的那种,谁知道什么样的价值选择才是合适的。
朱八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环境不行,易子而食也不新鲜,人和妖你以为有区别吗。环境好,妖也可以活得人模人样。”
卵二姐说:
“你是说,福陵山的妖怪们也可以活得像你一样吗?”
“你别问我,我可不清楚。”朱八说,“你作为土生土长的妖怪,比我更有发言权。让我不负责任地说……或许可以吧,目前我没看出妖怪和人有多少不同来。”
卵二姐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化形。
朱八给的图十分详尽,卵二姐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但也因为十分详尽,变形的过程被拖的更久。
一直到第二天,朱八睡一觉又醒来,卵二姐才彻底化形。
“不错,我看不出破绽。”朱八如此评价。
卵二姐站在水中,欣赏着自己的人类面容,眉眼中掩饰不住的欢喜:
“朱八,我要出去一趟,你跟我一起吧。”
“去哪里?”朱八好奇。
卵二姐平常也经常外出,带来些水果吃食,只是从未叫上朱八。
“去西山,见一个人。”
“人?”
“人。”
路上,卵二姐给朱八解释。
“西山有一个道士,很多年前就隐居在这里。偶尔会给一些妖怪讲道。”
朱八说:“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怪不得山上妖怪这么多。”
卵二姐说:“我对人类的所有认知,就是从他那里得到的。这次也去拜访一下,让他掌掌眼。”
朱八说:“腿长好看也是他说的?”
“是啊。”
朱八嗤之以鼻:“那我觉得他没啥审美,他的意见,不值一听。”
“但他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啊。”卵二姐说,“你不也说了,土生土长的,更有发言权。”
朱八没想到卵二姐这么能听进话去,刚说的就被活学活用了。
朱八说:
“那道士道行如何?”
卵二姐说:“这山上名号响当当的有三位,寅大王、大蛇,还有这位就是辛道长。”
“这么厉害?”
“你见到就知道了。”
路愈发开阔,似乎是有不同的妖怪,从不同的地方开踩出小径。
小径尽头是一处茅草屋,僻静清幽。
如果不是四面八方的小径衬托,茅草屋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卵二姐走到茅草屋三丈前,停下脚步,伸手往前敲了敲。
看似空无一物的半空,出现一层涟漪。
有阵法笼罩在茅草屋外三丈。
卵二姐敲完,便安心等待,大概一刻钟后,茅草屋的门无声打开。
一个人缓缓走出。
那人头顶,霞光四射。
伴随霞光的是一阵惊人的气势。
空气中的气压在发生变化,让人喘不上来气。
这是由深厚的灵气产生的。
怪不得说见到就知道。这道士出场就挺能震摄妖怪的。
卵二姐见到道士,连忙跪下,行了个跪拜礼。
朱八见惯了天庭诸神,倒是没什么反应。
道士随意披挂一身大褂,长发散乱,赤脚而行。
他看到没有跪拜的朱八,对他笑了笑,收了霞光和威势,关上阵法,让卵二姐起身。
道士问卵二姐:“你是?”
“我是云栈洞的卵二姐。”
道士眼中带了几分惊异:
“原来是云栈洞的那位,怎么变得如此像了?”
“有他教我。”卵二姐顺势把朱八推出来。
道士看向朱八,上下打量一番,说:
“进来坐吧。”
道士招呼两妖入茅屋,又将阵法打开。
茅屋内陈设同样陈旧,只有一张石床、一张木桌一个椅子。
道士抖抖衣袖,将手伸进宽大的袖袍,从里面拿出两张椅子。
又招招手,凭空取来几盏酒,几碟饭菜,摆放到桌上。
道士对两妖比手势:“请。”
朱八观察着道士的手段。
坐致行厨,仙人的小道术。
卵二姐开门见山,说道:
“辛道长,您看我变得像吗,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吗?”
“露出的躯体,我看不出丝毫破绽。至于这衣服下面……”辛道长看了一眼朱八,“想必也已经臻于完美了吧?”
朱八点点头:“跟衣服外面一个水平。”
辛道长点头:“那我就提不出什么意见了。云栈洞主,恭喜,你可以下山了。”
“好耶!”卵二姐跳起来。
“早就跟你说了嘛,信道士不信我。”朱八直摇头。
辛道士对卵二姐说:
“我也没那么能教洞主的了,可否让我与这位——怎么称呼?”
朱八说:“我叫朱八。”
“与朱八谈谈。”
卵二姐顺服地离开茅草屋,去外面撒欢去了。
辛道士抓起筷子,开始吃饭:
“朱兄也吃啊。”
朱八没客气,筷子往嘴里塞。
泪水在眼上流。
辛道士看着朱八:
“饭菜不合口味?”
“挺好的。”朱八抹泪,“就是没想到,我还能吃到正常的饭菜。”
“朱兄的变化之术,确实高深,我看不出你的本相。朱兄是什么妖怪?”
朱八咽下一个包子:
“有没有可能我不是妖怪。”
辛道士眯着眼:
“但是朱兄身上又有妖气。”
“妖气……”朱八嘟囔,“什么是妖气?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妖气这种东西,我鼻子可好着呢。”
辛道士说:
“朱兄身上有股浊气。”
朱八说:“卵二姐身上应该没有吧。”
“云栈洞主身上是清气。”
“那她是妖怪吗?”
“自然是。”
“那不就得了,浊气清气又不是区分妖怪的关键,你这点逻辑都不懂吗。”
朱八看了一眼辛道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吃过人是不是?你想怎样,代表正义消灭我?”
辛道士观察着朱八:
“朱兄似乎并不以为意。”
“那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呢?”朱八说,“以命抵命?还是给他办个超生道场?”
“朱兄很擅长变人,但似乎没有恻隐之心。”
“你还没是非之心呢。而且你不是道士吗,搁这念孟子的词干嘛?”
辛道士笑:“我师父教我,修行者不拘一格,该三教合一才是。你一个妖怪,也读孟子?”
“三教合一还行,你师父是菩提吗?”
辛道士那边没了动静。
朱八瞥了一眼,看到辛道士脸上有几分错愕。
他了然:“还真是啊。”
辛道士说:“你认识我师父?”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辛道士疑惑:“怪怪怪,这里距离西牛贺洲颇远,你是怎么知道祖师的?”
朱八放下碗筷,擦擦嘴:
“这么说吧,你家祖师教了个好徒弟,五百年前大闹天宫。”
辛道士恍然:“那猴子居然泄漏了师父的身份。”
朱八摇头:“不是他泄露的,我有我的途径。猴子大闹天宫,有些天庭当差的就被迁怒了,带累了几个神仙被贬。其中一个投胎成了一头猪,就是我了。”
“居然是上仙投胎。”辛道士惊异,但又皱眉,“上仙投胎,居然会吃人?”
朱八说:“妖怪当神仙的不是很多吗。下界吃人的也不少啊。人吃人也有啊。”
朱八观察着辛道士,看到他脸色有点不好,解释说:
“我是一头猪,不反抗就要被吃掉。在争斗时打红眼了,啃了他几口,这就是浊气的来由。”
辛道士盯着朱八,试图从表情中判断朱八的可信度。
“别那么看我,你不愿意信我,我也没什么能证明的。”朱八说。
他手一晃,念个口诀,一个钉耙迎风而涨,出现在手上。
宝气充盈在茅屋中,明显是一件仙家宝贝。
“我也就带着这么一个宝贝了,你要觉得我是偷来抢来的,我也没办法。”
辛道士附身仔细观察那钉耙。
他说:“偷来的宝贝,可没听过连口诀一并偷来的。”
朱八说:“那你信我了?”
“你身上虽有浊气,但确实不多。”
辛道士苦笑着后仰:
“师父说我心性不足,让我出去游历,我确实不足。”
朱八看看这茅草屋:
“让你出来游历,你就来这隐居?你也没听你师父的啊。”
辛道士摇头:“师父说我还有凡心,难以登仙。隐居,就是为了断掉凡俗之情。”
“你师父不地道,明明磕个金丹就能升仙。”朱八评价,“不过你们那一派是修心的,我不好评价。我只能说,多谢宽待。”
朱八吃饱喝足,抽身就要离开。他拉茅草屋的门,却拉不开。
朱八又使劲了几下,可无论怎么使劲,那木门都纹丝不动。
朱八扭头看辛道士:
“不地道啊,上封禁术干嘛?”
辛道士起身,对朱八躬身说:
“朱兄,可否帮我一个忙?”
朱八看看辛道士,又看看那一桌残羹剩饭,长叹一口气:
“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什么事?”
“帮我斩断一份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