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清临有一瞬间的慌张，在看不见的地方，小老板的尾巴悄悄奓开了毛，变得像只受到惊吓的猫咪似的。钟清临其实知道林琅应该已经有所发觉了，却从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怎么办？男人攥紧了拳头，感受着胸膛之间鼓噪的声音，他感觉那里好像凭空生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有寒冷的风在呼呼地往里灌，直吹得里面空落落又冷冰冰。冷风吹过的同时，却又有一股燥热的血液直直涌上头，鼓动着他开口，诱惑着他说一个“是”字。

    林琅说了“也”，钟清临当然懂，是他的女孩动了心，在小心翼翼地征询他的想法。

    如果可以，钟清临多想告诉她，你不用这么如履薄冰地试探，我早就已经是你的了。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忽然又停下了。父母在没来得及教会他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遇到值得被爱的人时该怎么做，又该如何维持感情，什么都没有教给他的时候，两个人便离开了世界。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辗转着为生计考虑，更没有闲心考虑风花雪月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间，那里还有着以前打工留下的粗粝茧子，就像一道道伤疤一样告诉他。

    这是钟清临的秘密，他不会，也不明白该怎么谈恋爱。他一直尝试追寻爱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却又在真正得到了这份爱时觉得恐惧起来。他脑中一片空白，既怕自己会伤害到林琅，又怕她不再喜欢自己，所以在犹豫了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只是嗓子哑得不像话：“不，我没有。”

    “是吗？”

    他看着女孩脸上僵硬的笑容，几乎立刻便后悔了，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可是所有话都卡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口。

    “是我会错意了吗？”林琅脸上还带着笑，却有些自嘲，“没事，我开玩笑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实在是太着急了，可无论怎么安慰自己，她都没办法忽视心中挥之不去的失落。

    林琅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她好像搞砸了一切，这种不甘像是扎根在心间的荆棘一样，随着风吹日晒逐渐破土而出。

    林琅刚才揉了揉眼睛，隐形眼镜好像有点扎眼睛，她眨了好几下才缓解掉那股干涩的刺痛，勉强笑了笑：“电影快开场了，走吧。”

    “不，我——”钟清临一把拉住女孩，着急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眼圈都红了，还说什么没关系？

    “不，”林琅摇了摇头，她看着一直低着头的猫耳小人，心里闪过些念头，快得她抓都抓不住，“先看电影吧。”

    这是一场食不知味的电影，看到最后林琅都不知道它在讲些什么。她一直盯着大银幕发呆，其实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当然了。

    原本她以为这个世界只要互相喜欢，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现在想想似乎并不尽然如此。

    她将两个人相处之后的细节统统回忆了一遍，想以此来佐证自己根本没有会错意。可是，想来想去，她越来越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钟清临的温柔和腼腆，也许仅仅只是他冷硬外壳下的另一面而已，只要有人能够离得足够近便可以看到，而这个人并不一定是她自己。

    太沮丧了，林琅看着银幕，电影正演到男女主角依依惜别，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场景，她才发觉出自己的幼稚。

    ——只明白些从言情小说里看到的爱情观念，难道不是幼稚吗？

    林琅又闻到了老板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原先还觉得是凛冽的雪原。现在心情不一样的时候再闻，哪里是什么雪原啊，分明就是仰止的高山，她不了解也迈不过去。

    这是什么新世纪悲惨爱情故事，自己不会真的要单身到三十五岁吧？林琅的隐形眼镜终于在这个时刻滑片了，她忍不下去了，打算去卫生间赶紧摘下来。

    隐形眼镜磨得眼睛很疼，还没到卫生间林琅就徒手把镜片摘下来了，她捂着红彤彤的眼睛，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出来得太急，没带卫生纸。

    太丢人了，难道要捂着脸再跑回去拿吗？话说自己今天是不是有点过于倒霉了，不仅表白被拒，现在连上个卫生间，卫生纸都没有，我林某人不要面子的吗！林琅气呼呼地想着。

    钟清临追出来时，就看见女孩茫然地站在卫生间门口四处张望着，大眼睛里满是无措，一点晶莹的泪水顺着尖尖的下颌落了下来，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红的。灯光给她的发顶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简直就像是只不小心闯入人类世界的小鹿一样。

    那双大眼睛四处看了看，蓦然和钟清临对上了。

    先前钟清临还在想，他应该怎样怎样，结果真的对上了女孩的眼，他脑子顿时“轰”的一声——爆了，火花从瞳孔一路烧到胸腔间，引得那里跳动得更厉害了。

    完了。

    钟清临根本无法控制那种心动的感觉，最后只好自暴自弃地任由它蔓延开来，像潮水一般没过理智，将原先的那些什么顾忌什么不自信全部都冲刷得一干二净。他心跳得厉害，在这空旷的过道里更是像擂鼓一样响。

    他慢慢走近，一言不发地拉住了林琅，给她擦了擦泪：“对不起。”

    “我拒绝了你。”钟清临说得缓慢又艰难。搁过去，他真的不信自己会出尔反尔得这么快，然而现在这种事还是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如果错过了林琅，他的心可能永远都不会安宁下去。为了尝试着挽回，他低声解释，“这其中的理由，我说不出口。不过，请你相信，我确实……确实喜欢你，但是……”

    他顿住了，话中的歉意和无措却成功地传递给了林琅。

    钟清临快三十岁了，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变成了毛头小子，支支吾吾又面红脖子粗的，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林琅看着男人拼命想形容却又找不出话说的笨拙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林琅擦了一把已经落到下颌的泪，捏紧了手里的纸巾，“我想听实话，‘但是’之后的实话。”

    小老板夹在两个人中间，懵懵懂懂着，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怕最后会让你失望。”钟清临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说完，然后垂下了眼。

    他太清楚自己——从来不会爱，只懂将喜欢的东西攥在手心里，护在怀里，以为只要这样便能和喜欢的一切长长久久下去。嫉妒、占有欲、控制欲一直在他心间，从未消失过。而这样的一面，他又怎么敢展露给喜欢的人看。

    林琅头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如此迷茫的样子，像个离开家太久而担忧物是人非的孩子，她打小生活在父母和哥哥的宠爱当中，从他们的爱里汲取了充足的养分。她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分寸，所以现在她才不明白为什么钟清临会如此困惑。

    但是即使不明白，林琅也想努力了解：“为什么会这么想？”

    钟清临沉默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他的喉间，沉重得咽不下去。最后，他生硬地转开了视线：“既然不看电影，就回去吧。”

    他的逃避，难免让林琅有种一拳打到棉花里的感觉，她觉得特别憋屈，明明看到曙光了，却没想到只是一盏假灯。

    “为了避免一切的结束，你就避免了所有的开始吗？”林琅一把拽住男人的手腕，强势地问，“钟清临，我再问你一遍，你喜不喜欢我？”

    钟清临紧紧抿着唇，生怕被嘴巴、被心背叛，说出真实的话来。

    却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小叛徒——

    “喜欢！”小老板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它赶紧表忠心，“我超喜欢琅琅的哦！”

    “真乖。”林琅笑眯眯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又凉凉地说，“可惜光你喜欢不顶用，某些人可不喜欢我呢。”

    “谁不喜欢琅琅？”小人立马鼓着小肉脸，捞起袖子，一副誓要和敌人斗争到底的模样。

    然后，一大一小把目光投向了钟清临。

    钟清临：“？”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这个局面了呢？

    林琅冷哼一声，抱着猫耳小人：“钟老板，给句准话吧。”

    “我……”钟清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女孩这个眯着眼睛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像只小狐狸，狡黠又灵动。

    他在林琅的注视下逐渐面红耳赤起来，带着认输一样叹息道：“是的，我喜欢你。”

    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钟清临无可奈何又有点迷之骄傲地想着，林琅这么聪明，一定看出来了。

    虽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林琅却不觉得有多开心，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话：“那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钟清临沉默了半天，轻声说道：“抱歉。”他不想轻易许下诺言，尤其是面对喜欢的人。

    原本恢复暖意的空气再一次陷入了严寒之中，就像吹过冬风的雪原一般寂静。

    “为什么？”林琅不懂，“原因呢？”

    钟清临沉默了，他手里还捏着那包纸巾，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了，他找不到话来解释自己这种幼稚的异常，只好用更幼稚的沉默来面对。

    林琅都替他着急——老板你快点解释啊，再不解释我就要黑化了哦！我的瞳孔里马上就会没有高光了，之后就算你再怎么后悔我都不会补上高光了！今日你对我爱搭不理，明日我叫你高攀不起！

    她心里的念头乱七八糟地转了半天，还是没等到钟清临憋出来一个字。

    林琅像个恨铁不成钢的数学老师一样，可是再恨铁不成钢又能怎么办呢，老板不愿意说，自己还能逼他不成？

    在长长的静默之后，林琅叹口气，抱着小人转过了身。她低低的声音如同微风在耳边呢喃：“好吧，我明白了，今天我先回我那里住吧，打扰你太久了。”

    钟清临猛地抬起头看向她，顿时怔住了：“你要走？”

    林琅低垂着头，将小老板轻轻放回男人的怀里，应了一声：“暂时回去一下。”

    为什么？这三个字明明就在嘴边，钟清临却不敢问出口，因为答案他是知道的。林琅肯定是对他失望了，所以才会提出要走。

    她要离开了。

    钟清临唇抿得死紧，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女孩开心一点。这个时候，他真的发自内心地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

    “你怎么了？”林琅看他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似的杵在那里，不解地问，“不舒服吗？”

    “林琅……”男人低低地说了些什么，末尾的那几个字像是过往的风一样，被吞进了他的唇齿间。

    林琅只听见男人耳语似的叫了自己一声，剩下的话全都没听见，她转过脸：“什么？”

    钟清临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没什么。”

    林琅垂下了眼，失落之情盈满了心中，可是当她再看一眼钟清临时，又心软了。男人紧抿着唇的样子，既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淋了雨也找不到地方躲一躲，又像个倔强至极的小朋友，坚守着自己的秘密，怎么也不肯开口，看上去真的是可怜兮兮的。不知怎的，林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刚才的郁闷也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一扫而空。

    电影院的空气里满是爆米花的甜香，林琅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了下来。老板这么一个大个子站在这里，实在是太显眼了，已经有好几个来往的行人对他们投以奇怪的眼神了，她还不想成为什么可疑分子，于是拉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走到了休息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给男人点了杯热咖啡，然后放轻了声音，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似的温柔：“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钟清临望着那杯冒着氤氲且香甜热气的咖啡，丝毫不敢和女孩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对视，只要一看到那双杏眼，他就觉得自己曾经为了保护自己而建立起来的心中高墙全都不值一提。只消女孩的一个微笑，一个疑惑的眼神，那垒得高高的、密不透风的围墙便会轰地全部倒塌。

    他握紧了拳头，心中曾经那个因为父母突然逝世而变得空荡荡的地方逐渐被这微笑和水漾的眸子填满了，不再呼呼刮着冷风，不再空虚难言。

    告诉她吗？

    告诉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