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志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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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卫洽焚楼挑战端 关墨弃宫走荒野

    上回说到一飞骑入西阳城,直往驿馆,手持令牌上阁楼,报甘泽曰:“迟国兴兵来犯,王上请大人速速签下盟约,以免三面皆敌。”

    报后飞骑退走,翌日天尚未明,鸡犬犹静,甘泽便已整衣待冠,寅时宫中来人,请甘泽入宫。

    卯时,殿前文武列队,甘泽列于队末。

    至其时,殿前宣进,甘泽候于殿外,过半辰之久,方再传甘泽上殿。

    此行乃为签盟救困,甘泽整衣扶冠,与使队肃容入殿。

    旭辉初照,灯阳共洒,甘泽一行阔步入殿,只见文武分列,只闻众人脚步,仲王昆吾逸高坐于上,三公分立下首,无一人与使队作礼。

    见殿中情状,甘泽眉头紧皱,却仍恭行大礼,礼国词罢,昆吾逸方请甘泽起,并未赐座,便正色问空使何来。

    照例仲王当已知空使来意,如今并无热切,反多正色,甘泽不禁额间见汗,却仍举袖拭汗曰:“回仲王,臣使受命,愿与贵国结为友盟,互不侵犯,并请贵国出兵伐仪,我王愿资以钱粮。”

    仲王并未答甘泽,反问曰:“不知阁下可知卫鹏?”

    甘泽不解,仍回昆吾逸曰:“卫公曾呼‘国之危难,匹夫赴国’,乃天下商人之范。”

    逸曰:“难得贵使尚知此事。”

    泽曰:“卫公气节,令人敬慕,不知长空先生可有上疏?可禀外臣与贵国上将军曾议所请之事?”

    逸曰:“长空先生昨日确曾上疏,寡人已然签字盖印,阁下取之自去罢。”

    甘泽大喜作礼曰:“外臣这便盖印。”

    逸曰:“不必!仲国宣战,焉有汝空国盖印之理?哼,世人称‘空国奸诈,唯文润可信’,今日何故独欺寡人?”

    言辞整肃,甘泽大惊,仲王却未留其多言,命少府奉战书,便请出殿。

    情势急转,甘泽急回驿馆,方知又一飞骑至,因昨日不得入城,今日开城便到此相候,甘泽忙将其引至三层相问,方知今日廷上仲王何故如此。

    却说数日之前,空国即梁城。

    空国自关墨登位,奉行欺弱避强,得以国中安定,即梁城商贾云集,颇为繁华。

    城中两条驰道,数丈之宽,南北之道直通宫城苑囿,东西之道通衢官楼名府,两道左右高楼林立,檐挑纷旗。

    两道相交之处,四角楼宇檐飞挂月,灯引飞蛾,盖添椽尖,更显辉煌。

    四向之楼,西北为最,其高仅次王宫,东南次之,西南再次,东北为末,虽如此,犹胜余楼丈余。

    国门承危,城内不安,多闭门者,两道左右却不见凋景,人穿如梭,牛引货走,繁华至夜未歇,欢声天明犹闻。

    灯火阑珊中,唯两道相交之处,西南之楼,夜墨躲至窗中,静鸟绕于梁下,如独立于遗世,辟静于尘嚣。

    初初见之,如世外之桃源,闹市之庵堂。

    余火残辉中,却见官印封条欲随风走,门楼匾额径自晃悠,朱色未褪,恍见昔日盛景,断梁残柱,犹映眼前残烛。

    匾额只余一角尚悬,上书“张望楼”,一痕直贯,尘落其间。

    原此楼便是旧司马张敖一族所开,后祈春政变,此楼查封,尚未典拍。

    张望楼面对者,乃东南之楼,即梁商楼,其居于二,一眼所望,乃分于三,其下檐檐相叠,景松相缀,雾携光腾,其中细楼独支,其上楼阔如盖。

    其下层檐中,一檐飞挑近街,上挂一匾,书“接天阁”,笔力苍劲,似树虬扎。

    自飞檐入阁,越檐间仙境,自细楼可入其顶。

    阔楼中宽阔非常,自窗望出,如踏繁城之上。

    此时阁中人众,皆素服而簪,若寻常之貌,金缕出袖,添富贵风华。

    一青袍之人正坐上首,隙目似长考,指微击于桌。过得一刻,阁中又来一人,随后阁门毕,喧声止,上首之人整衣起身,谓阁中诸人曰:“在下请诸位聚此,意为国献力,虽无命悬之危,难免散财之灾,不愿为者,可自下楼,卫某绝不强求,留者卫某感谢予吾薄面。去者卫某绝无成见,然若留于此却不从命行事,抑或泄露机密者,卫某亦自有清理之法,诸位好自思量。”

    你道此何人也?此人正是卫洽,其祖便是呼“国之危难,匹夫赴国”之卫鹏。卫鹏之举令商人抬头,乃商人之范,阁楼中所聚之人尽仲商,皆唤卫洽为卫贾长。

    其言毕,楼中无一人下楼,卫洽遂谨作一礼曰:“卫某在此多谢诸位,如此,便请明日入夜,人声鼎沸之时,共举大事。”

    阁中一人曰:“如此,当先撤货,以避其损。”

    卫洽曰:“不!不仅不撤,明日尚应续行进货,如寻常之时,不可予人口实。”

    阁中诸人议论片刻,便应声各散。

    翌日天将近晚,华灯初上,接天阁挑灯辟道,一队牛拉货车至前,随后阁中人络绎而出,有人不慎未尽遮其车,旁路之人见之,竟乃极北貂裘,琅丘之玉,其余珍宝不能尽辨。

    道旁有人曰:“如此珍宝,何故不走后门?当街卸货,岂非惹人眼红?”

    有人讥道:“你知道个甚?谁敢抢这几位?别人偏生就是要漏予人知,好教晓其厉害。”

    货卸近半辰之久,此地已摩肩接踵之时,方毕其事,牛车散去,接天阁开门纳客,人流如川而进。

    正当时,接天阁飞挂阔楼忽而火光耀于窗中,倏忽,火破窗闱,烟滚如烽。

    不片刻,火势疾窜,接天细楼顷刻化为火海,其顶阔楼摇晃一二,轰然坠下,声雷尘扬,少顷,接天阁尽入火拥。

    火势起时,正是此间人众,见接天阁走火,推攘而走,踏伤无算。

    走火虽罕见,即梁两道每年却总是有数例,大小各异,然今日奇者,乃城中十数之处,皆起大火,多有今日方进货者。

    火起不过一刻,城中飞传,起火之处,皆乃仲商之所,空与仲或将起一战。

    四处火起,城中大乱,卫洽自然脱身于火中,此时一身火迹灰痕,灰头土脸,身后聚诸商贾,直往仲国所设国宾驿馆,大呼空国欲尽杀仲商,以敛其财,驿馆之人速遣三道飞骑,往西阳城报此信。

    空廷翌日议及此事,关墨恐坏仲国出兵伐仪之策,遣人日夜不停,换马疾奔,速往西原报甘泽。

    岂料卫洽早已将其谋划报与吴阔,以致甘泽廷上失利。

    事已至此,甘泽自不久留,遣使先行,使队随后,往即梁城回。

    恕十一年四月,仲国发檄文于天下曰:“仲乃仲人之仲,仲商亦仲之仲人,先有卫公赴国,今有其子孙富国,凡仲人无有不唤卫贾长者。空王贪利,陷其司马一族,今犹无厌,尽焚空地仲商,虽方亦不可忍也,况乎大仲乎?”

    遂由仲上将军吴阔为帅,领兵十万,为仲商讨理。

    檄文方传未久,五月上旬便已大兵压境,空国方经祈春政变,已罢司马,又逢西原扣关,迟国欲战,而仲国屯兵于即麻平原之南,空国东门无防,仲国却忽集结十万大军至,可谓摧枯拉朽。

    时仅半月,东乡郡尽失,大军剑指即梁城,举国皆惊,赵堂献计,可由卫尉董松诈降,王族尽离城北走,释方国王室以和西原,许钱粮城池而盟迟国,待会同卫将军周由,再提军回城,里应外合,此危可解。

    势急之下,关墨只能依计,命人护方国王室北归,又遣使往迟,自携文武宗室北去。

    关墨弃宫退走,卫尉董松开城投降,仲国不费吹灰取空都,天下大惊,喻归觉察有异,仲国集大军于即麻平原之南,每日操练,喊杀鼓号大作,却有十万大军取空,殊为异常。遂遣人数次探营,数次后,一人趁夜掘长道,钻入营中,却见仲营鼓号成排,校场无人,有人于夜中举火击鼓,有人骑马奔行营中,独无大军之象。

    那斥候又摸至后营,旦见灶炉摆于野,柴火堆于侧,营地处帐疏无人,篝火密布,探此,恐久将泄露,沿旧道出营,回报喻归。

    闻斥候之报,喻归大怒,亲书一信,着飞骑往温城,请仪王再增兵南面,借机伐仲,仪王允,着谈靖于东面调兵。

    方国王室于空卫护卫之下,往北而去,待近玉河,将过河入晋德郡时,突遇伏兵,自平原呼啸而来,忙往玉河处赶,来敌仗马力,尚未近河,便将方国旧王室诸人兼空国卫队尽诛荒野,以坑相埋便走。

    入夜,玉河涛声行野,暗月无光,只见埋骨新土之上,有三道黑影摸黑而行,墨色甚浓,难辨其形,旦闻一童声啜泣道:“究竟何人如此歹毒?竟未留一人!”

    一粗犷之声道:“哼!贼人扮作仪军,杀人后又大张旗鼓,往仪地去,唯恐西原不知此事乃仪人所为,某却偏生识得那领头者,乃关墨外戚周治。”

    那童声曰:“空王既要以释父王而和西原,为何却不留父王活路?”

    一文质而低沉之声道:“振公子谨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况乎一国?王上归国,王上于空受辱这般言辞之下,西原未必止戈,然若王室为仪所害,仍剑指空国,必令天下耻笑,此狡诈关墨之谋也。”

    童声低吼道:“如此便要父王王叔尽死?”

    文质之声道:“国利当前,焉有仁义?王上诸般谋划,振公子方得活命,莫要让王上泉下不安!”

    说罢便见一黑影将童声者拦腰抱起,三道黑影往谷河处窜走。

    却说空王关墨率兵往北,中途便闻周治得手,心中大快,至夜下营,却又独在帐中饮酒,至半酣时,只见一卒钻入帐中,附耳关墨,细说一阵,只见关墨悚然而起,于帐中踱步,又将那卒拉至近前,低声喝问道:“果真如此?尔未欺瞒寡人?”

    那小卒跪地道:“千真万确,小人亲耳所闻,怎敢欺瞒王上?”

    关墨满面怒容,掀桌低吼道:“寡人如此待汝,犹不满足,既然如此,休怪寡人!”

    当夜,四下皆寂,仅闻火爆木声,忽然,火映人影,一个个手执利刃,脱鞋赤足之人钻入各营,随后悲呼四起,帐中溅血。

    又一刻,只见关墨整衣出帐,唤左右相问,正问间,却见先前来报之人自一侧转出,关墨唤其曰:“李翔,此番成事,尔占头功,待寡人杀回即梁,自当为汝加官进爵。”

    话罢以手拍其肩,以示鼓励,名李翔小卒跪地曰:“多谢王上栽培,臣探得十里外有行军之痕,恐乃贼子,王上还请早早动身才是。”

    关墨切齿一声“贼子可恶”,便从李翔之言,领队转道往东,片刻不停,将近天明,已行二十余里,李翔又报,后方追兵已循踪追来,关墨便问贼人之数,乃报仅数千而已。

    关墨思忖片刻,谓李翔曰:“北境不安,谅那贼子亦不敢抽大军来此,此地周围,可有何庄院?”

    听闻此问,那李翔低头一笑,随后告关墨,前数里便有一庄,名李沱庄,关墨遂命其队转道,借庄将来敌伏灭。

    随后却独召李翔于侧,告其曰:“今寡人落难,方知士族皆贪利之辈,待入李沱庄,将人尽杀,以保不失。”

    李翔面色急变,关墨轻拍其肩曰:“领兵不念仁,掌权不言义,尔且去办。”

    李翔跪地而应,随后其往前路刺探,待其退走,关墨曰:“真愚蠢也。”

    却说李翔借往前方刺探,至李沱庄叫门,呼欲见族长,门侍见其披甲执锐,不敢轻拒,遂报后堂。

    引入请坐,族长李韶一头华发,满面深川,笑目似阖,问曰:“不知将军何事来访?”

    翔曰:“族长,我乃四房之孙,名翔,今有要事,遂才请见,亲述族长。”

    李韶命人查谱,核查无异,便问曰:“是何事如此紧急?”

    翔曰:“某事王上,因仲举大兵来犯,王上弃宫而退,后欲会卫将军于归井郡,某夜中偶闻,令尹赵堂勾结卫将军周由,欲举兵降仲,王上大怒,下令将随行大小官员尽杀。”

    李韶大惊曰:“未想竟有如此变故,好在王上果断,否则空将亡矣。”

    翔曰:“卫将军派兵欲杀王上,小子本欲将王上引至庄中,好得救驾之功,岂料王上私下传令,命小子届时将李沱庄人尽杀。”

    李韶猛然起身,又颤声问曰:“果真如此?”

    翔曰:“千真万确,王上亲传口谕。”

    李韶踱步良久,告李翔且先归营,届时李沱庄紧闭庄门。

    李翔不可久留,遂辞而去。

    待李翔出庄,李韶将族中各房召集一处,吩咐即刻封庄,任何人不得开门。

    庄中二房主事名李茂,族会中见李韶神色严肃,如临大敌,遂人散来见,方知关墨欲借李沱庄歼敌,却为周全计欲尽杀庄人。

    二人本相坐而饮,闻此李茂手中茶汤尽撒,大呼危矣,李韶不悦道:“只将庄门紧闭,王上所言皆道不信,自可无虞,何需畏惧如此?”

    李茂曰:“父亲,若任王上入庄,我等皆死,若不开庄门,王上强攻,庄中如何可守?若当真守下,一日王上重回即梁,如何肯饶我李沱庄?”

    李韶一惊,犹疑道:“卫将军周由勾结赵堂,正遣兵追击,想必王上无暇破庄?再言即梁已失,王上尚能复起?”

    李茂急道:“父亲切莫大意,即便不会破庄,父亲尚记迟国乎?迟国上平城破,现却已能分兵伐空,难保空国不会如此!”

    听罢李韶方除侥幸,于房中坐立不安,李茂皱眉垂首,过良久,李茂狠声道:“无毒不丈夫,既然周由亦不愿王上留于世,不如便帮上一把!”

    起先李韶犹豫不决,李茂曰:“父亲要李家断送我辈乎?”

    恕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空王关墨领数千兵马奔走于荒野,于酉时,日沉于西,抵李沱庄,岂料庄主却言王上岂会至此为由,拒其入庄,关墨大怒,便欲挥军破庄,还不待战,其下来报,追兵已至数里之外。

    李沱庄惧关墨破庄,便言请其先往分庄,待明日查明,若果是王驾,再来请罪。

    追兵将近,关墨只得且往分庄,借工事将追兵除去,离去之时回身相看,颇为冷厉,李翔见之,不自觉浑身轻颤。

    至分庄时,已将近晚,关墨持李韶书信,分庄果然开门,一行入庄,关墨转身,以目视李翔,李翔冷汗溢盔,忙点头示意,正欲出刀,庄中各处忽传鼓号,随后便见庄中四处杀出,王师急行一日,方入庄,正是松懈之时,一时不备,兵败如山倒,关墨上马,趁乱往庄外奔去,李翔引众相护。

    正将出庄,李翔举目一看,谓关墨曰:“王上速走,某来断后!”

    关墨曰:“好!尔之忠心寡人自会记得,周由已反,脱身往西,来寻寡人!”

    说罢领十数骑奔往庄外,其余护卫却由李翔所领留于庄门,岂料斜刺又杀出一队,关墨奔行中为绊马索绊住,滚鞍落马,尚不及回头,身后数枪便将关墨刺死于地,随后王师尽死于庄中,王室诸人无一幸免。

    百余年空国,上自王室,下至文武,竟全数死于内乱,唯旧太子关琰幽于即梁,仲国取即梁,为仲国押至西阳城,得以保命,后有曲唱曰:

    胡不闻,风过崇霄倾,月落韵海倒。

    胡不闻,贫邻飞黄时,遗贵人尽憔。

    天下利皆三分让,不教穷财留素缟。

    金玉本乃无情物,凡为所号悉鬼魈。

    大殿起时忆基筑,过河沾衣莫摧桥。

    共盛世,史颂垚,诈贪国,四面讨。

    阁下听一曲,辨此中之意。

    下位谋乱可谓佞?君教臣死竟无端。

    萧墙祸起勤王侧,寸功未记平白返。

    听风不分将否雨,满廷尽害为己安。

    救困未能得片勋,只虑私危反欲斩。

    狡而婪,枭而专,不福于下惹祸诞,何怪亲离属遍叛?

    甘泽盟仲终功败,卫洽焚楼引战端。空营蔽耳破即梁,关墨弃宫谥于婪。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