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角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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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盼稻湖的回忆[二]

    绝望又一次笼罩了四周,有越来越多地人饿死,人们总是拿粮食给自己的孩子。

    大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奇迹,这是无法描述的奇迹。

    死的人会越来越多,但大哥想延续这份奇迹。

    他是个祖传的猎户,平时还兼着全部需要上山的差事,十里八乡人人都知道他一家的本领,传闻他父亲年轻时是八路军,拿着一把浑身锃亮的三八大盖,带着两三人把几百鬼子耍得团团转。

    如今他也想和他的爸爸一样,凭着自己一身本领,造出个口口相传的传说。

    湖泊后面的山脉里有一个大野猪,曾害死不少人,大哥身手好,会观察动物,经历了几次生死逃生后,摸清了这头大野猪的行事规律

    那之后,全村就只有大哥一个人上山干活。

    大哥说,他想给村民们开开荤。

    我从小就对他充满了信心,可惜这件事情我无法信任他,因为连他自己都不信任自己,上山前,他把棺材放在湖边。

    棺材是老板无偿提供的,大哥说,如果一天之后自己回不来,就让人找到自己的尸体,扔在棺材里,合住棺材板。

    他想把自己葬在山里,这是生他的地方,养他的地方,是他的父亲,母亲。

    死在父母的怀抱中,是一种幸福。

    我和几个村民蹲守在湖边,不敢上山,也不愿离开,只是眺望着山里的丛林,期待着大哥像是故事中的英雄好汉,提着猛兽,回到村里。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黄昏,昏黄的阳光如同鲜血染红战场一样,染红了整片天空。

    后来我在战场上每每看到战友的鲜血淌过我的身躯流过我的双眼时,我都会想起那一日的夕阳。

    借着这夕阳的光,我看到了远处的山坡上攒动出人影,人影玩命地狂奔,后面是个猛兽也在疯狂地追赶。

    那人影无疑就是大哥。

    阳光为大哥披上了血红的霞彩,让我分不出他身上的红色是光芒还是鲜血。

    他离我们越来越近,看到了我们,他显然有些惊讶,但我们并没有影响他的计划,那大野猪临近之时,他一头扑入水中,野猪也跟了上去在水中扑腾。

    从大哥的身体落水处开始,粼粼的湖光被实实在在清晰可见的红色代替。

    野猪不会水,走到水里无疑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我们几个人飞快跑过去,扑进水里,把大哥的身体捞起来。

    他的肚子被戳穿了一个洞,器官顺着洞穴半耷拉在外面,我们把身体从水里捞起时,肠子恰好流到水里。

    大哥死了。

    我把他的尸体晾在湖边的草地上,任阳光吹干他身上的水,等了一晚上,才把他的尸体装在棺材里。

    我在棺材的角落里点了一把火,随后招呼人合上棺材板,这是我小时候听说能让人还魂的办法。

    在那之前,我对这样的故事不带有丝毫的相信,甚至在我合上棺材板的那一刻,我仍然不相信这样的故事是真的。

    只是,彼时年幼的我仍抱着一丝念头,一丝打破世界常理的念头。

    后来,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几乎整个村子的年轻人都来了,大家合伙把死野猪从水里捞了出来,大家喜笑颜开,已经无暇顾及大哥的死。

    我心里冷冷的,靠在棺材边上,浑身发抖。

    大娘把我叫回了大棚里,浓郁的肉香驱赶了我心头的寒意,我即将享受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顿饭。

    一头大野猪被卸的七零八落,身上能吃的器官全部被用来熬汤,架起来数不清的大锅,肉汤被灌进桶里,灌满了好多个大桶。

    拆解这头野猪时,我们才意识到大哥是用什么办法把这头精明的怪物送到我们嘴边。

    野猪的身上有两个子弹口,一发射在腿上,另一发射在肚子上,听兽医说这一发子弹射的很完美,他不仅仅是射穿了几个器官,还打烂了一条血流很快的血管。

    这样的野猪,等跑下来,血也就流干净了。

    血越流,野猪越是愤怒,愤怒之下,就忘记了自己的生死,满脑子只想着追向眼前的敌人。

    “为什么他不一枪打到野猪脑袋上,一枪不够再来一枪。”

    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大哥必须把野猪的尸体送到我们面前,不然野猪会在山里被老鹰土狼之类的东西吃干净了。”

    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打小就听大哥讲他狩猎的故事,那时我年龄小,手却很灵巧,平时在村子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帮大哥准备打猎的东西,再听听大哥讲打猎的故事。

    大哥真是聪明,这样的聪明人,若是能活到老,该是多么奇迹的事情,该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给我们这个棚子做饭的大娘架起来两个大锅,熬了许久,肉香飘到十里八乡,水添了数次。可她偏偏不给我们吃。

    我忍不住看向那口大锅。

    锅里飘满了肥膘形成的肉花和不知名的大叶片,我一两年没看到过的油光在滚滚的水泡中微微闪烁着。

    不知谁把自己家里窖藏了好些年的老酒也撒了进去,这酒真是好酒,细细闻去,肉香里便伴着酒香。

    数不清的叶子在锅里被煮烂了,这段时间有不少人都在吃叶子,我也吃了不少,但这一次,这几片叶子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馋。

    直到晚上,肉汤盛到碗里,端在每人的面前,这肉汤已经看不见肉了,但是每一分每一毫却都展现着肥肉独有的油色,稀碎的叶片浸泡其中,像是最上等的茶叶,闻一口,沁香入鼻,那不只是树叶的清香,还是无数人做梦都在渴望的肉香。

    我微微抿了一小口,那感觉我无法描述,只记得那一小口让我无法控制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好香。

    大娘很快给我撑了第二碗,我受宠若惊,周围人却只是微笑地看着我,大娘说,我不要太伤心,大哥死了,他的功绩会被所有人铭记在心,平时我跟大哥最亲,这碗肉汤,是所有人敬我和大哥的。

    我含着泪喝下了这第二碗肉汤。

    野猪死了,山里就没什么忌讳,以后会有更多的壮年走进深山,想尽法子让父亲一样的高山再给我们施舍一些救命粮。

    夜晚,我睡不着,独自走在村里,走了一晚上,甚至走到了别的村。

    临近的村也沾上了这头大野猪,他们也一样,把自己分到的几块肉熬成了几桶的肉汤。

    幸福的气息溢满了这几个村,大哥说的对,他延续了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我后来在战场上也见证了几次所谓的奇迹,战友们极具冲击力的血肉在我面前一次次毅然挺立,所有人都将其称为奇迹,可当活着的战友经历到同样的状况时,他们也在延续这种奇迹。

    只是,战场上横飞的血肉,始终无法取代那一碗肉汤带来的震撼。

    几天后,我召集了村里其他几个极具号召力的人物,我告诉他们,大哥有一个愿望,大哥想要让我们所有人堂堂正正的死去

    别人问,什么算堂堂正正的死去?

    我告诉他们,大哥说过,人死了的尸体,如果在丰年会好好的葬了,如果是大贵族,更是要大葬。

    可现在是荒年,以前的荒年有不少尸体还没下葬就被人吃了,吃了尸体的人过几天就死了,他的尸体又再次被别人吃了。

    大哥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大哥想把尸体们堂堂正正的葬了。

    当然,我们是新社会,不搞旧社会地主阶级那一套,我们只需要把人装进棺材里,埋在土里,再立块石头就好。

    众人听了很是信服,半个月后,这个想法就像那一晚的肉香一样,传遍了十里八乡。

    乡里人人都知道,村东头有个游击英雄的好儿子,身手敏捷艺高人胆大,一个人打死了一个成了精的大野猪,还把那大野猪分给了所有村民,自己却在大山中长眠。

    新的乡长用大喇叭对村民们大喊,这位好同志临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让同志们哪怕饿死,也要死的像个人。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不知过了多久,蝗虫都飞走了,地里庄稼好起来了,雨水来的正好。

    大饥荒结束了。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在那段时间撑下来的,我只记得,山上的植物被吃光了,动物也被杀光了,大山的土里埋满了尸体。

    我想,这就是大哥梦寐以求的奇迹。

    后来,我听说别的村也有这样的人物,他们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别人的生命再多苟活一些时日。

    大哥说过山狼们就有这样的习惯,老山狼会拿自己将死的躯体做诱饵,做前锋,为其他的山狼换来食物。

    更有甚者,有的群居动物在迫不得已之时,会拿自己的幼儿和长辈作为食物,亲口吃下。

    但有些人没有做到那么绝,他们宁可自己饿死,也不会抛下那一份底线。

    这种奇迹属于人类,但在人类当中,这仍然是奇迹。

    大哥和野猪身死的湖泊养育了人们好些年,但是人们却一直没给她起个好名字,曾经她是有名字的,是以这里传说中的山神命名的。大家都觉得那是封建迷信,就没沿用这个名字,却想不到别的好名字。

    后来,他有名字了,就叫盼稻湖,盼稻湖依傍着的山上,是无数日日夜夜盼望稻田丰收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