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之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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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立志须少年

    古往今来,有些颇具才华的人在其一生中本应有更大的作为,却因出现意外而过早的失去了生命,那充满希望的事业也提前终止,黄奇工就是这其中的一位。就在他事业正处于上升期,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化时,却在一次开大板料时发生了意外。当时黄奇工正在一旁全神贯注的吊线,而徒弟是个新手,往架子上排开摆放锯好的大板时,还没有放平就松了手。他本要移动身子再摆正一下,可脚一滑,却让一丈多长的大板倒了下来,正砸在一边弹线的黄奇工后腰上。黄奇功惨叫一声痛苦的倒下了,人虽未死却一动也不能动。当时的郎中对于骨科也就是接个骨折之类的,这腰椎受伤可不是好治的。请来的郎中看了看,也不敢动,只是外敷了膏药,再开了个方子,嘱咐慢慢静养。家里人照方抓药回来煎熬,无非是针对跌打损伤,消炎止痛之类,喝了几天汤药,并未缓解疼痛。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半年时间过去了,人还是下不了床。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古时学艺,徒弟一般要几年后才能学到点皮毛,师傅是不会轻易的将技术全部教给徒弟的。黄奇功徒弟中有专开大板的、有下料开榫卯的、有拼接面板的,没有一位成熟工匠能从头至尾做出一套完整的家具。即使大家按先后工序完成各自的部分,最后可以组装成家具,但可以想象得出来,其设计和制作工艺同黄奇功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于是,这半年多来,家里的生意也基本处于半停工状态,只能做些单件小家具或桌椅板凳维持着营生。可人总是要吃饭的,加上这半年多的看病吃药和其它日常开销,黄家渐渐有些入不敷出,经济上陷入困境。

    黄奇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明白天道无常,世事多变,如今自己遭此厄运,再美好的远景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现在,只能面对现实,接受这一切。古来功名利禄一事,无非是光宗耀祖,荫及子孙后代。自己在宫中服务的这些年来,耳闻目睹了一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事,知道官场险恶。本是让儿子读书明理,走仕途之路,可目前生存要紧,眼下这难关要过,其它也只能是空想和奢望。前几日妻子也劝道:叫师文回来吧,读书是长远的事,先爬过这个坡再说。黄奇功看自己的身体如此,不是半年一年就能恢复的,而家里的事又无人能接手,最后下了决心,只能把儿子叫回来子承父业,期待重振“奇工木作”。

    黄师文懂事早又聪明好学,同时也比同龄人更加刻苦努力。在经过了这三年多的教育学习,已是工诗擅对,能书能文。他回到家里,看到病床上的父亲和家中窘况,知道自己该做出选择了。于是劝父亲说:“爸爸不要急,孩儿已经长大了,早该替父亲分担压力,有我在,家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这话的时候,黄师文才十二岁。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少有大志,尽管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绝不是眼下这样子,但他知道,父亲做出这个决定也一定是很难的,他必须担起这个担子。黄师文也是少年老成,从他平静的脸上竟看不出心中的苦楚和郁闷。

    从那天起,黄奇功就从《木经》、《营造法式》和《鲁班经》给儿子讲起。黄师文启蒙时背诵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平时在学堂学的多是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从不知原来还有这等奇书,一时竟产生了浓厚兴趣;好奇心有了,学习时自然格外用心。从来都是理论指导实践,做木匠也是如此;只是有个别师傅出于自身因素的考虑,还不想过早的让徒弟在短时间里全面掌握所有技艺,可父亲教儿子则不同。黄奇工这位营造处出来的大师傅是倾尽平生所能,只想让儿子早些领会。黄师文的悟性也是高,他一边学习,一边动手实践来消化吸收,技艺提高很快。

    要是别人学木匠一般都是从下料、推刨子、开榫卯之类的基础活开始,这样教出来的木匠也就能做个家具和干个房子装饰的活而已。而黄奇工可是从皇宫营造处出来的工匠大师,他们不但掌握着高端家具制作的工艺,还可以营造园林、寺庙、王府和宫殿,会更高层级的木工活,所以要从理论开始学起。我们后面会介绍黄师木两次修建三大殿的经过,为什么别的工匠干不了这活而他能干,这就是普通木匠和工匠大师的区别所在。《木经》一书,是北宋初杰出工匠师喻皓,在总结前人工艺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积累的技术成就编著而成。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十八技艺中曾作了专题记载,“营舍之法,谓之《木经》”。宋代欧阳修在《归田录》卷一中也有记载:

    在京师地区诸塔之中,最高的是开宝寺塔,它建造得非常精准,是由都料匠喻皓设计建造。塔刚建成时,看上去不直,而是略向西北倾斜,人们感到奇怪就问预浩。喻皓回答说:“京师地区,土地平整,没有高山,却多西北风,让西北风吹塔,不到百年,塔就会正直了。”他的构思方案可以精确到这种地步实在难得,现在的木工都以喻皓的理论为准则参考。

    后来,北宋建筑专家李诫参考喻皓的《木经》写成了《营造法式》一书。这是一部关于建筑方面的著作,书中包含各种大木作及瓦作制度、工限、料例的三个主要内容以及各种插图,更为难得的是,他在这本书中提出了“以材为祖”的材份制,这是古代建筑体系达到高度成熟的重要标志。

    到了本朝成化、弘治年间,午荣编著了《鲁班营造法式》,又称《鲁班经》。这是一本民间匠师的专业教材,该书让木工这一技艺从民间小技登上了大雅之堂,其对后来家具的制造和发展的影响很大。午荣是提督工部御匠司司正,前面介绍的两部著作,都是有关建筑方面专业技术,唯有这本《鲁班经》是一部民间木工的专业用书。《鲁班经》对一般房舍、楼阁、钟楼、宝塔、畜厩等均有阐述并且详细的编排了顺序,另外还加了大量的实例插图。用现在的话讲,叫图文并茂,与文字部分互为补充,属专家级核心论文的专业著作。此书系统地总结了上自春秋以来,历代工匠大师及专业人士的设计与实践,仅家具形制就达三十多种,对于每一款家具都有尺寸、卯榫结构、线脚、装饰等详细记载,并附有直观图。它不但记录了常见传统成套家具做法,而且还开列了多种家具名称及其常规的尺寸,介绍了家具部位、构件、线脚、雕饰及工艺做法的名称和专业术语。在这部书中,每款家具以直观图再现了当时家具造型。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提出了比较稀少、十分罕见的部分家具品种和做法,创造性的提出了用材选料的要求,对木工操作情况及木工工具都一一作了介绍,并配以图示描绘。

    虽然《营造法式》、《鲁班经》、《长物志》中都有对木作工艺的论述,但是局限于“材美工巧”上。而黄奇工以其家传技艺和在营造处多年的实践操作经验,对榫卯结构用心钻研,总结出一套完整的宫廷家具款式工艺流程。他虽没有编著成书,但都清晰的记在了脑子里,这时全部口述传授给儿子。后来黄师木根据父亲一生的经验总结和自己的成就编写成《名木指南》一书,为高端家具器物的发展和传承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书中详细记载了二十九种名贵硬木材质性能、色泽、纹理及适合加工制作哪类家具,都作了详细说明,同时列出当时许多经典家具款式和制作工艺。

    寒来署往,三年多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黄师文在父亲的精心传授下,从构图、开料、干燥处理、下料、拼板、净料、开榫凿卯、组装、雕刻、打磨、上漆打蜡等全套工艺流程都牢记于心并能熟练操作,木工技艺得到迅速提高。十五岁的年龄已是个半大小伙子了,“奇工木作坊”的生意虽没有恢复到当年最好的时候,却也在艰难中存活下来。黄奇功看到日渐成熟的儿子终于放下了当初的担心。儿子具有工匠的天资禀赋,学东西领会快,常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对做家具来说非常重要,他相信儿子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黄奇功想这三年多来自己一直卧病在床,是一定要把全部技艺都传授给儿子的信念在支撑着他。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成熟后,他感到自己的任务完成了,犹如一根快燃烬的蜡烛,身体健康状况疾速下滑,一天不如一天。妻子看着也是焦急万分,急忙又去请来郎中。这几年来,郎中多次到家诊治也只是延缓时日而已,早对病情不抱多大希望。这次看了看病人,知他已去日无多,就问可有未尽的心事。黄奇功想了想说:“只是未看到儿子成家,若能完成这个心愿,死也无憾了。”

    郎中心里明白了,安慰他说:“你身体会好的,也会看到儿子成家。”说完走到院子里小声对女人说:“他身体已是不能撑多久了,如今他有一事放不下心,只是没看到儿子成家,不如把这事早些操办,把儿媳娶进门,冲冲喜,或许还会好起来。”郎中这也是无奈之举,吃药不见效,只能寄托于治疗之外的奇迹出现。送走了郎中,女人愁上心头;这几年来,丈夫病在床上,不仅收入减少,且求医问药还用了不少钱,只是靠着儿子才勉强支撑着这一切。虽说没有饿肚子,但家中早已没有存银,哪里还能拿出一笔钱来给儿子娶媳妇。且现今家中这样艰难,谁家的姑娘又肯嫁过来。这急切间去哪里找这个人,若找得不好,以后又苦了儿子。她正难过时,忽然想起了对门柳裁缝的女儿。

    也是缘分刚好,前天,她去“锦瑞祥”裁缝店给工匠做衣服时还见过这姑娘。因家具店里的工匠都是做长工,一年四季平时吃住都在一个院子里,如一家人一样,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放年假回家。所以,这吃饭穿衣也是要东家来解决,每年到了换季的时候,都要添置新衣。还因为木工长期和木料打交道,不是锯就是刨,衣服磨损得也厉害。“锦瑞祥”裁缝店是个小作坊,名声不大,却因掌柜手艺好,待人和气,所以生意还不错。黄母来这里十分方便,因为离家里近,都在同一条街上。

    黄母在店里看到了十八岁的明月,此刻她正在帮父亲缝衣。抬头一刹那间,秀气的瓜子脸和一双大眼睛给了黄母很深的印象。黄母问她:“掌柜在吗?”姑娘微笑着回答说:“我爹到库房拿布去了,一会儿就过来。”黄母借机问柳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姑娘又是娇羞一笑,她看了黄母一眼有些娇羞的小声答道:“我叫柳明月。”黄母又问:“你学做衣服多长时间了。”明月谦虚的答:“自小就跟着母亲学,有几年了,但手艺还不行,现还在跟父亲学。”

    说话间,掌柜柳成林抱着一大卷青布从里间出来;他看到黄母,忙将布放到柜台上,招呼道:“黄大嫂来了,怠慢您了。”黄母心里高兴,走近柜台前说道:“也没啥急事,我这次来是为工匠订做五套衣服,这是尺寸。”说着将一张记好尺寸的纸递了上去。柳成林接过纸看了一下,说道:“都是工匠的青衣秋服,对吧。”黄母笑着说:“对。”接着又问道:“柳掌柜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柳成林指着明月说,这是小女,就我们父女二人。黄母听了心中多了份惦记,再想多问又觉得不方便。就说道:“什么时间能做好我来取。”柳成林说:“黄大嫂,不劳您再跑腿,三天后做好了我给您送去。”黄母一楞,心想:原来他认识我。其实这也不怪,原本就同在一条街,离得又不远,黄母因是妇人家,平时很少出门,而柳成林则是门前开店后院制衣,平时走街串巷子,这一条街哪有他不认识的人。

    黄母回到家里后,事情一多就忘记了要取衣服的事。三天后,门外传来一声问候;黄母出去一看,原来柳掌柜来送衣服。她忙上前接过,道了声辛苦,并将衣服钱结清。柳掌柜接过钱后道了谢转身离开;黄母看着柳掌柜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将衣服交给儿子后,用手理了理头发,浑身上下拍打了几下衣服上的灰尘,嘱咐一声就出了家门,径直朝私塾走去。她是要去找儿子的启蒙老师纪先生。她知道在这条街上,纪先生的名望最高,他又很喜欢黄师木,要是给儿子说媒最好请个有身份的人。黄母还真是找对人了,纪先生平日里和柳成林也很熟悉,听了黄母的请托后当即应承下来,表示愿做月下老。黄母连连道谢。

    正是: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