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师父,师兄,师妹
翌日,望京城外一个不起眼的破旧难民帐篷内。
紫衣侯,林崇,月岚三人都换上了破旧的难民服,并在脸上抹上了一些泥土。
月岚开口道:“师父,师兄,依据我们商定好的计划,我们三人先扮成难民模样,跟随今日的难民队伍前往南边的吴州,在那里我们再换成富商的身份,通过走私商道向西进入兖州境内。”
如今望京城外难民数量激增,城中储备粮食难以负担,因此每十日便会安排官兵护送部分难民到附近的城池安顿。
而所谓的走私商道则是因为原本的官道被战火阻断,一些商人自发组织起来的小型商道,由于没有登记在册,因此也不需要交纳税金。
原本这种商道都应该被大越官兵端掉,只不过如今战事紧迫,地方官员又收了不少商人的好处,对此事也睁一只闭一只眼,而且这种商道的存在也方便了清风使往返于大越神机两国之间。
至于为何林崇三人要如此隐藏行踪,则是因为神机帝国的谍报机构——铁鸦,同样活跃在大越境内。
清玄署和铁鸦的交锋便是游离在主战场之外的第二座战场。
紫衣侯与林崇听着月岚说完,并无异议。
紫衣侯作为老一辈清玄署大统领,心中自有韬略,但他也明白要让年轻人有自由发挥的空间,若是事事指手画脚,不谈什么青出于蓝,怕是只能养虎为猫了。
此刻帐外已经传出集合的声音了,林崇三人赶忙爬出帐篷,推着一架放了一些破旧行李的板车,和周围奔跑的难民一起向集合点汇合。
南方的吴州是大越境内除了禹陕两州外最大的产粮大州,只不过让难民们自己从西北方向长途跋涉路途实在过于遥远,途中又多有穷山恶水,因此如今有官兵带队前往,许多难民都愿意加入迁徙。
只不过由于官员人手不够,只好安排十日一趟。
难民人数众多,这一批预计要带上一万难民,加上其中三教九流混杂,光是集合便花了两个时辰,整个队伍终于缓慢地出发了。
林崇三人自然不可能真的跟着这个队伍慢慢的走向吴州,于是在出发半天后,路过望京城南边十余里的望城峡之时,他们三人假装失足,一同坠落峡谷。
这样庞大的难民队伍,即使有官兵维持秩序,路途上死伤数人也是十分正常的,因此林崇三人的意外并不会惹人怀疑。
当峡谷之上的难民们感叹这爷孙三人是多么不幸的时候,林崇三人已经顺着峡谷崖壁攀爬到了谷底,随即施展轻功,飞快的向吴州方向前进。
三日之后,林崇三人便来到了吴州境内的苏城,此地距离望京城足有一千余里。
三人趁着夜色翻过城墙,进入一处清玄署的空穴,这空穴取自空穴来风之意,实际上是在某地的寻常住宅,给在外执行任务清风使或玄衣卫提供补给以及暂时休整用的,平常不会有人驻守,定期会派人来补充物资。
三人走进这座看似寻常的宅子,紫衣侯率先在大堂坐下。林崇二人则是迅速将楼上地窖检查一遍,并将找到的食物全部带到大堂。
“师父,我们二人将此处空穴检查了一遍,并无异常,食物储备也很丰富。”林崇二人回到大堂,林崇开口道。
“师父,师兄,那你们先在此地休整一下,我出去准备一下我们之后扮作富商所需的物件。”月岚随后说道。
紫衣侯轻轻点头,开口道:“此地富商聚集,鱼龙混杂,岚儿外出注意安全。崇儿,你去做些小菜,等岚儿回来我们一起吃。”
“是,师父。”林崇起身拿起食材向厨房走去。
月岚则是看着林崇的背影微微一笑,随后起身向紫衣侯行礼,便转身向屋外走去。
紫衣侯看着这两个弟子忙碌,不由得露出笑容,他本是清风使出身,早已习惯这种四处漂泊的日子,如今年逾古稀,看着自己的从小带到大的弟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于是他也起身,走到正在忙碌的林崇身边,开始了所有长辈都会讲的话题:“崇儿啊,你如今也快到而立之年了,怎么还未娶妻啊?望京城内那么多大家闺秀,豪门千金,可有看中的?若是有,师父帮你去提亲!”
林崇手中不停,脸上无奈一笑:“师父您别取笑我了,我身为玄衣卫,那些达官贵人见到我都是避之不及,哪里还会让我去和他们的子女见面。更何谈看中一说?”
紫衣侯笑道:“这么说来你是有心思娶妻的,只不过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去认识女子。这好办呀,等我们回去,我就大摆宴席,把望京所有的豪门都叫上,让你一个个认识过来。”
林崇摇了摇头,说道:“师父,此行凶险,实在不敢想回去之后的事情。”
紫衣侯伸手拍着林崇的肩膀,说道:“傻小子,你与我同去,我自然会让你平安归来。”
林崇抬头看着紫衣侯,问道:“师父,您如今有爵位在身,身体康健,家中后辈都需要您的照料,实在没必要如此涉险。”
紫衣侯摇头笑道:“你们的大师兄争气啊,四十岁时便跻身了二品,让我这老头子享受了十年的清福。我这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如今国家危难,我身为二品军侯,岂有躲在家中坐享其成,看着你们这一个个我亲自带大的孩子在外面流血牺牲。”
“崇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十岁起被我收入门下后也是一直住在清玄署内,很少跑到我家里来,我知道你是怕麻烦我,要知道重天那一批弟子从小都是住在我家的。可你越懂事,我越不能亏待你,你们都是孤儿,那我作为你们的师父,自然要好好照顾你们。”
林崇连忙说道:“可是师父没有亏待过我啊,我如今已经是玄衣卫副统领了,诸多师兄武学境界与我相当,却都还只是千户,虽然是三品官阶,但在职务上却比我要低一阶。”
“哼!”
紫衣侯冷哼一声:“那是因为他们不争气,年纪一大把了才跻身三品武夫就开始耀武扬威,嫉贤妒能,要真动起手来,老四老六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崇儿,你可有想过,为何我大越要将武学境界与武官官阶划上等号?”紫衣侯突然向林崇发问。
林崇微微一愣,这个问题他其实也有想过,大越武官官阶是严格对照武学境界评级的,倘若一位江湖中的二品宗师愿意入朝为官,便会直接授予二品侯爵爵位并且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军权。
这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合理的,毕竟武学境界高不代表带军打仗的本领就高。
若是让一个只会闷头练武的武夫去上阵打仗,怕是会葬送一整支军队。
虽然朝廷会配备很多将领谋士辅助主将,但军令为先,若是主将一意孤行,再多的智囊团也没用。
但林崇从自身角度来看,他认为武道强者普遍心智坚韧,心性非凡,若是行军打仗只要不瞎指挥,作为一个威慑力存在,基本上领军也不会有大问题。
三位一品王爷就是很好的例子。
当世三位一品军王中,庆王是从军队底层一路拼杀上来的,可以说是从尸山血海中滚过来的,最后武学成就一品,行军打仗的本领也是令天下信服。
镇南王则是属于世袭,他的祖父便是上一代镇南王。
作为一品王爷,前代镇南王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在自己这个最有天赋的孙子身上,当代镇南王也不负重托,在五十五岁时跻身一品,得朝廷册封世袭爵位,这让当年已经一百零八岁高龄的老王爷终于不用在拖着衰败的身体强撑着,几乎是册封新任镇南王的圣旨宣读完的那一刻,老王爷便在主座上含笑九泉了。
他们家族世代镇守着南疆,因此每一代必须要确保有一位二品或一品的武者,这样才能保住整个家族的地位。
而镇南王即位之后,虽没有展示出很高的军事天赋,但是整片南疆也重新恢复稳定了,这便是一位一品武者的震慑力。
而当今三位军王中最奇特的当属镇守东海的长风王,这是三位之中唯一的女性王爷,同时也是唯一一位江湖出身的一品武者。
据说是为了报仇,主动投靠朝廷受封王位,虽说是武道强者,但玩弄权术的手段丝毫不弱于那些满腹经纶的文臣,硬是将同样是朝中重臣的仇家打压得抬不起头,甚至最终落得一个全家老小发配充军,家产充公的下场。
随后她便主动请命回到故乡,位于东海之畔的宁城,担当起镇守东极海的职责,此后十年便再未出城半步。
不过林崇也知道,凡事应有能者居之,国家大事不能寄希望于一些人对于自己能力的认知,毕竟容易妄自尊大也是武者的老毛病。
林崇担任玄衣卫多年,也见过不少武者自持武力寻衅滋事的事情。
于是他开口说道:
“师父,弟子认为,侠者善以武犯禁,若无法度约束,将造成民生混乱。目无法纪,稍有矛盾便是持刀相向,这样普通人的生活岂不是天天处在惶恐之中。而最好的约束就是让他们成为制度的执行者,给他们权力,也给他们套上了枷锁。”
“虽然肯定会有人以权谋私,仗势欺人,但是人人都有习武的机会,都有报复的可能,长风王便是最好的例子。纵然再是位高权重的敌人,只要自己的境界够高,终究是能够报仇雪恨的。这也能够提醒当权者,不能随意欺压百姓。”
紫衣侯闻言哈哈大笑,大声道:“好小子!我之前只当你是一颗榆木脑袋,不会动脑筋想这些事,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听到师父这么说,林崇不禁有些无奈,只好开口道:“师父,弟子好歹也二十有八了,加上当了多年的玄衣卫,总会去琢磨一些事情的。”
“你不必自谦,你说的这些,你那些师兄就没想明白,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师兄,只知道自己也是三品武者,却不肯承认他们不如你。所以虽然给了他们三品官位,但却需要你来压着他们,这也是防止一些没有能力的武官肆意妄为。大越王朝也并非一开始便实行这个制度的,实在是这几百年来发生了太多暴乱了。”
“武者的品级高低便是代表了武道高低,武道高低便表明高者有权力决定低者的生死。位卑而权重,这是有极大风险的,而这世界上有什么权力大得过生杀大权呢?”
“所以给武者以武学相应的地位,这既是在告诉旁人,不要轻易惹此人,也是在告诉他自己,珍惜眼前的利益,好好练武,不要得寸进尺!”
“在我大越,强者愈强,却也不会肆意欺凌弱者,弱者都有机会成为强者,也不需要走什么歪门邪道,文人读书,武人习武即可。这世道,岂不干脆吗?”
紫衣侯朗声说着,眼中闪着明亮的光。林崇在一旁听着,心中也若有所思。
此时外面传来了月岚的声音:“师父,您的声音太大啦!我们在这里要安静一些。师兄,饭好了吗?我快饿晕啦!”
紫衣侯与林崇对视一眼,一齐大笑,林崇抬手将饭菜全部端起,大步朝外面走去,口中喊道:“饭都好啦,就等你回来吃了。”
饭后,夜深了,林崇独自走到院落之中,抬头是一轮皎洁的圆月。
“师兄,大晚上不睡觉,在这赏月呢?”月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崇转头看到她正坐在房檐之上,此时她已经洗漱一番,不再是前几日那种难民造型,而是换上了一身洁白的长裙,一头秀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两条小腿百无聊赖的左右摇摆。
林崇微微一笑,纵身跃起,轻轻地落在月岚身边坐下。
“难得有这份清闲的时光,还不想这么早就睡下。”林崇笑着回答道。
“师兄平日里在望京一直很繁忙吗?”月岚歪着头问道。
林崇摇头道:“师妹常年在外奔波,我又怎好意思称得上忙呢。”
“我本来就喜欢这种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日子。这些年在外奔波,我也见识了很多新奇的事,都挺有趣的。”月岚轻轻摇头,望着月亮笑道。
林崇看着身旁的月岚,深知如今都是各自选择的道路,玄衣卫和清风使注定要过上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本就是冷暖自知的事情,自己不应该自以为是的觉得对方有多辛苦。
“师兄,前些日跟着那些难民离开望京的时候,让我想到了二十多年前了。”月岚忽然低头说道。
林崇一愣,然后也缓缓点头:“是啊,二十多年前的八王之乱,也是这般的惨烈。”
八王之乱历时三年,堪称近百年来大越王朝最大的祸乱,整个王朝甚至险些改朝换代。
建德二十三年,先帝越成宗突发心疾倏然驾崩,享年四十五岁。
由于太过突然,满朝文武全然不知所措,皇帝突然离世并不算特别稀奇的事,但是越成宗当时并未设立太子。
于是留在望京城之中的齐王以及其余多名未成年皇子顿时蠢蠢欲动,纷纷笼络朝臣,企图一步登天。
而此时已经分封在外的六名宗族王爷,也一同打着国丧之名率领大军向望京进发。
如今的越武帝,正是当时被分封在兖州的洛王,原本封地距离望京城最远的他,是最没有希望夺得王位的,但是经过一场场血腥的厮杀,战火几乎席卷了整个大越,最终皇位还是落入了洛王手中。
除了七位宗族王爷之外,还有一位原本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宗师,趁着天下大乱竟也想窃据皇位,在南疆自立为楚王,收拢了大量江湖高手企图进攻中原。
当时正值老镇南王大病不起,小镇南侯并无杰出的军事才能,又不是那位一品宗师的对手,整个镇南王府面对叛军竟然只能守城不出。
庆王则是选择独善其身,猎云军团屯兵凉州,静待天下平定。
至于长风王,那时还只是一名没什么名气的武者。
那位楚王,也是所有王爷中最残暴的,对于南疆内敢于反抗他的氏族一律屠族处理。
而月岚原本便是南疆大族黎族的一员。
“我的阿爹是族里的族长,他带头联合周围各族反抗楚王,可是最后还是输了,阿爹带着我和阿娘开始四处躲藏。那年,我才五岁。”月岚低着头诉说着。
“我记得我们在一个山洞里躲了快一个月,那里又潮又闷,我们还不敢出去。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哇哇大哭。阿爹没办法,只好带着我们出去换别的地方,结果出去没多久便撞上了楚王的手下,四名三品武者。”
“我阿爹原本有二品境界,可是在和楚王交手的时候受了重伤,自然是敌不过他们四人,只好带着我们向镇南城逃去。但是我们还是被追上了,阿爹和他们交手,被他们杀了,阿娘为了保护我,也被杀了,他们临死前都没有怪过我。我当时跪在地上大哭,那四人中的一人决定对我动手的时候,师父出现了。”
“师父后来对我说,清玄署可以容忍皇子作乱,因为这天下总归是他们一家的,清玄署管不着他们。但是像这种企图浑水摸鱼的小人,清玄署必须让其覆灭,这也是给其他以武学封王的外姓王爷一个警告。”
“所以师父作为清玄署大统领,亲率精锐出征南疆,短短一个月内便将楚王大军击溃,就连楚王本人,也被清玄署的军阵活活耗死。救了我,只不过是师父在行军过程中很小的一件事,却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之后才有机会来到清玄署,变成如今这样。”月岚讲述着童年的往事。
林崇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却回忆起了自己儿时的事情。
林崇出生在青州的一个小村落,在他五岁那年,家乡遭了旱灾,粮食颗粒无收。
同一年,越成宗驾崩,八王之乱开始,官府自然也不会再来配发赈灾粮食。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为了活下去,村子之间竟然开始了易子而食。
林崇当时便被父母换给了隔壁村的一家,但是他活下来了,他并没有遇到紫衣侯,而是遇到了另一个人……
“师兄。”月岚的声音打断了林崇的回忆,“月色这么好,我给你跳一支舞吧,这是我阿娘教我的,我一直记到现在。”
只见月岚轻轻跃起,落在屋脊之上,在月光之下翩翩起舞,白色长裙在风中飘动,乌黑的长发随着舞步摆动,一颦一笑尽是风情。林崇不禁看的痴了。
一支舞毕,月岚回身看着林崇,可能是因为跳舞的原因,月岚微微喘气,脸颊也有一些泛红。
林崇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他努力张了张嘴,最终开口道:“师妹,你,你跳舞真好看。”
月岚扑哧一笑,转身跳下屋顶,留下一句话:“夜深了,师兄早点回去睡觉吧。”
林崇站在房檐之上,挠了挠头,也转身落入庭院,向房间走去。
此刻屋内正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的紫衣侯也睁开了眼睛,笑骂一句:“嘿!还真是块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