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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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体面失败的机会

    这是一个存在超凡物质组的世界,这是一个个体力量随时可能凌驾于群体力量之上的世界。

    在意外觉醒神秘物质组感知之后,当时还只是农奴的萨米尔很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诡谲混乱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就像大多数突然获得一笔巨款的穷人,总要经历几次挥霍无度和特权体验,才会明白......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至于法律和规则,除去超凡者、职业者、宗教、权贵和金钱,倒也切实存在。

    起码对眼前这个穷困潦倒,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正式工作的乞丐来说是这样的。

    因此当萨米尔和劳伦斯几经波折,在圣威廉码头的布匹分装间找到他,并出示了塔特蒙行省督制的警长证件后。

    他沉默了一会,虽有些犹豫,但还一五一十的将当时的情况都讲了一遍。

    “八点钟,你被圣拜廷的整点钟声吵醒,但由于过于困乏,又小睡了一会,接着斐列罗街的管理人员想要驱赶你,被一位路过的年轻绅士制止,并允许你在九点钟之前离开,你再次睡了过去,一直到那位绅士从蓝薄荷咖啡馆出来,带着热牛奶和甜点叫醒您,你才离开斐列罗街......是这样吗?安德森先生?”

    机器轰鸣作响的布匹分装间外,头戴黑色半高礼帽,身形消瘦的劳伦斯手拿笔记本,面容阴骘,不耐烦的重复了一遍罗伦·安德森刚刚的陈述。

    罗伦·安德森佝偻着身躯,浅灰色的瞳孔向上抬了抬,左手拘谨的垂在身侧,右手半举攥紧,变形严重的拇指不断的摩挲着食指弯曲处。

    少顷,他拉了拉身上有些紧绷的深蓝色粗布工装,认真清理了一遍袖口处粘连的线头和杂物,这才谄笑着说道:

    “是的,没错,警官......您知道的,像我们这种习惯了饥饿和寒冷的人,总会对热腾腾的新鲜食物格外印象深刻,一杯充满蛋白质香味的热牛奶,两份松软甜美的阿尔苏克风味芝士蛋糕......星轮在上,那可是中产家庭餐桌上才有的东西!”

    “您......看着可不像星轮信徒?”旁边的须发浓密的萨米尔,目光幽邃,好奇打量着眼前这个忐忑却又尽量想要表现的得体的中年人。

    “您的观察力真是出色,警长先生!”罗伦·安德森的表情登时变得雀跃,眼角早衰的皱纹蛛网般聚集起来,笑的格外灿烂。

    “昨天之前,我还只信仰金钱,但遇见杜宾先生之后,我就决定开始信仰四星轮了......今天早上我还去佛罗伦萨大教堂做了一次礼拜,高登牧师说我一定能成为一名虔诚的星轮信徒!”

    听到这话,劳伦斯稀薄的眉毛拧作一团,怒斥道:

    “闭嘴,你这是在玷污信仰!”

    罗伦·安德森浑身一抖,垂下头低声辩解道:

    “抱歉警官,我,我认为......如果信仰不能让一个人生活的更好,那它还有什么意义?星轮给了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权力,我理应用虔诚来回报它,这似乎并无过错!”

    “荒谬!信仰应当是庄严而纯粹的,人生而有罪,长存的神灵......”

    “好了,劳伦斯......我们只是在调查案情,不是在进行宗教辩论!”

    萨米尔暗自摇头,打断暴怒不已的劳伦斯,转头微笑道:

    “感谢您的配合,安德森先生,如果您突然想起了什么,可以来费伦德警察局或者贝特街37号的灰石酒吧找我。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安德森先生,您怎么看待杜宾先生对您的帮助呢?”

    提及此事,安德森满脸感激,毫不掩饰的赞扬道:

    “毋容置疑,杜宾先生是一位有着高贵品格的绅士,他怜悯苦难,并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帮助那些生活窘困的下层贫民。

    “这个布匹分装车间内的工人多半都是杜宾先生介绍来的,他们大多都是像我这样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现在,他们不仅拿着每个月两银轮的高额薪水,还有健全的医疗保险和免费的食物住宿......星轮在上,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贵族和有钱人都能像杜宾先生这样就好了!”

    怜悯从来都不是一种可靠的品格,尤其当它和自身利益相冲突的时候......萨米尔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继而反问:

    “那您知道杜宾先生在费伦德上流社会的名声很糟糕吗?”

    “您是说杜宾先生的那些风流韵事吗?我当然听说过,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

    “艹,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夜幕深重,黑色风浪中摇摆不定的黑珍珠号甲板上,愤愤不平的小阿都瓦,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他穿着阿尔苏克军队样式的灰白迷彩作战服,头戴同色调的全包裹式防弹钢盔,腰上的战术背心左右两侧插着两把明显改装过的大口径左轮,手持艾瑞克武器制造公司“熔岩系列”重型连发枪,背靠在冰冷湿滑的木制船舱壁,不住喘着粗气。

    在他周围,灯光昏暗的甲板上。

    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船员装扮的尸体,来自马卡洛夫团队的“爆裂子弹”,在他们身上炸出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喷张血洞。

    碎肉,内脏,脑浆,以及涓涓流淌,被船身溅起来的海水不断稀释变淡的殷红血液,使得这里就像是一座肮脏的屠宰场。

    可惜与屠宰场内的牲畜相比,人类的血肉一文不值。

    这些尸体就像他们活着时那样,廉价,肮脏,面目狰狞,携带着数不清的病毒和罪恶,丝毫不值得同情。

    归于无垠大海,被成群的鱼虾吞食,成为这片美丽海湾的一部分,对他们这种恶贯满盈的亡命徒来说,并不算一个太糟糕的归宿。

    起码小阿都瓦是如此认为的。

    这艘孤岛般悬浮于深海中的货船和强大的武力,赋予了他断决的权利。

    “这是鱼饵,年轻人,货真价实的鱼饵!”

    小阿都瓦身后,一名西装棱挺,手持奢华乌木手杖,花白长发整齐扎在脑后,留着两撇精致小胡子的英俊中年绅士望着被浓重黑暗覆盖的汹涌海面,含笑回答。

    说是笑,他的语气里也确实充斥着诙谐调侃的意味。

    但他的表情,他棕色的眼睛,甚至是他脸上深深的法令纹,都准确的表达了他此刻的情绪。

    ......轻蔑,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轻蔑。

    “福特先生,万一船舱里那些人狗急跳墙,杀死小皮特森怎么办?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我的任务......”

    缩着脖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妄图用语言反抗的小阿都瓦再次被中年绅士无情的打断。

    哪怕他刚刚杀死了十几个凶残的亡命徒,哪怕他高大强壮的身躯足以把眼前这个人装进去。

    “狗急跳墙?奇妙的比喻和构词,也许他们确实这么想过,但有我在,他们就做不到。

    “听着,小子,想要成为克莉丝汀小姐的助手,想要成为你父亲的继任者,想要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你必须学会隐忍,学会顾全大局,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学会无条件服从,尤其在你还不够强大的时候。”

    中年绅士优雅的拍了拍黑色大衣胸口凝结的水汽,难得的用正眼扫过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小阿都瓦。

    接着用印桑公国贵族阶层流行的怪异腔调和一种小阿都瓦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的感慨语气,说了一句:

    “此前,我其实从未见过我这位同在异乡的“挚友”,也就是你口中的“医生”奥古斯特·杜宾。”

    “啊?”小阿都瓦呲着一口炫目白牙,听的满头雾水。

    中年绅士掖着嘴角,抖了抖精致的胡须,身体随着风浪中摇晃帆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他的头颅微微扬起,目光宁静深远,像是一尊精美的繁星纪元写实主义雕塑。

    “但这并不妨碍我将他视为知己,有时候只有在足够远的距离上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就和那位高高屹立于远洋之上的尊贵女士一样,他们的智慧就像夜晚的星环一样深邃莫测,他们的胸怀就像死轮季的荧焰高穹一样恢弘壮阔,他们的目光总能穿透事物繁杂琐碎的表象,进入那些无比真实,而又让人颤栗的部分。

    “三年时间!短短三年时间,他就凭借一己之力完成了我们在通古斯大陆十几年都未完成的宏大布局,但凡对这个计划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的惊人。”

    “但......”

    受限于自身薄弱的文化素养和理解能力,福特先的话小阿都瓦属实没怎么听懂,更无法理解其背后的深意。

    因此他急需一个恰如其分的转折来摆脱这种纯智力层面的碾压,好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愚蠢。

    “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就要离开通古斯大陆了!”

    福特先生表情复杂的叹了口气,就像费伦德马戏团经常表演的“站立术”一样,将乌木手杖虚空立于身侧。

    接着垂下头颅,神情庄重的抬起双手,掌心朝上向前平摊开,做了一个类似风暴教会祭祀向神灵祈祷时常用的沟通手势。

    呼哧——

    令人颤栗的无形气流从微观世界的裂缝中钻出,升腾,喷涌,恣意弥漫。

    蓝珊瑚湾夜晚急促的海风好似突然被什么中和了一样,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海面顷刻归于沉静。

    那是一种近乎迎面对撞式的截停,直接且强悍!

    大自然的磅礴伟力仿佛在一瞬间凝滞,被迫屈从于某种外来的意志。

    而后便是色彩,远超人类视觉捕捉极限的色彩,油漆般浓重粘稠的色彩,从那些无形的缝隙中涌出,扭曲交织,在向黑夜深处蔓延。

    目之所及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副诡谲的抽象派油画。

    层层剥离,层层蒙落,层层渲染,所有事物都在急速的变幻和重组中失真,怪诞迷幻,却又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真实质感。

    咔嚓——

    蛛网般密布的刺眼银色闪电从翻腾的云层间落下,划过艳彩交融的天空,坠入深海!

    恍惚中,小阿都瓦看到画卷中出现了一支由燃气动力铁甲舰和远洋帆船组成的舰队,穿破浓艳油彩,重重迷雾,向着这个方向驶来。

    福特先生面带微笑,用低沉而空洞的嗓音说道:

    “通常来说,离开就意味着不可避免的失败,就像圣拜廷大教堂那位狼狈离开的卡洛斯大主教一样,但与他相比,我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在这场关乎智慧与权力的角逐中,奥古斯特给了我一个可以体面失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