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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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9:躲在酒里的人

    白家林三十六,家里幼子,好喝酒,独爱茅台。

    白君兰二十四,长孙女,也喜欢喝酒,座右铭是鸡尾酒拯救灵魂。

    白君兰很崇拜她这个叔叔,她在家里一向霸道,别说爷爷奶奶管不着,就连爸妈拿她也没办法,只有白家林说话她勉强能听。都说是小时候被打怕了,君兰四五岁那会儿正调皮,可是当时家里就这一个孙女,别人宠都来不及根本不舍得打。白家林那时正年轻,也是得罪不起的主儿,把君兰打哭了也不心疼,还继续关小黑屋。

    白君兰经常对白家林说:“我报仇的时候到了,你家君君就等着挨揍吧。”白君君是白家林的女儿,七岁,鬼精鬼精的,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君兰话是这样说,可从没有打过君君,不过也奇怪,白家林都束手无策的君君偏偏最喜欢白君兰这个大姐,整天跟她后面转悠。

    白家林是出了名的酒鬼,每天半斤白酒雷打不动,饭量就半碗,一米七八个子的人体重才一百出头,瘦成个竹竿子了。他尤其喜欢在正餐结束后,拿一两个菜热热,独自小酌。白君兰还在小学就加入了饭后小酌的活动,她年龄小,喝饮料,陪着半醉半醒的叔叔聊天。

    白君兰第一次喝酒是高三那年,她是住校的学生,和班里的同学逃出学校在酒吧喝了个通宵。白君兰一开始也担心会喝多了出事,同学去接女朋友的时候,酒吧老板借着玩游戏的名义没少灌她酒。可是一晚上下来,白君兰前后喝了有二十瓶啤酒,头都不带晕的,看着同学们睡的睡吐的吐,她对自己的酒量突然有了明确的认识。在那年春节的时候偷偷拿了个小杯子,坐在奶奶家的厨房里,围着小火炉,陪叔叔喝起酒来。

    白君兰数学特别差,也就考满分三分之一的水平。白家林偏偏数学特别好,小学就能做高中的奥数题。于是白家林拿了几根筷子教起白君兰几何,顺口出题考她,答错就喝一杯,一杯两钱。白君兰连续喝了十余杯,有些醉意了。

    她发现世界都变了,变得更真实更清晰了,厨房暖色的灯光下,冰箱也好灶台也罢,都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像是加过滤镜一样。白君兰忽然豁然开朗,学个蛋的数学,人活着可不是为了学数学。

    她跟白家林摆摆手:“你别问我了,我问你好了。”

    白家林喝到了状态,似笑非笑,倚靠在椅背上,看着满脸通红,充满稚气又带着酒意的少女,年轻气盛不可一世,徒然有些伤感。

    “你问。”

    “你酒量有多少啊?”小姑娘没头没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斤......差不多了。”

    “那你的知己是谁?”白君兰举起杯子随意的和叔叔碰碰杯,顺着话随口说到,又想想自己,还真没什么称得上“知己”的朋友。

    白家林皱了一下眉头,又很认真的说:“在美国的一个大学当老师。说真的,你别高考了,考虑考虑出国吧。长长见识总是好的。”

    “出国?就我那英语,算了吧,我家也没钱啊。”白君兰不是不想出国,班里两个同学已经准备出国了,成绩不好又如何,不用受这高考的气。

    白家林没接话,突然的安静营造了一种有些悲伤的氛围。不过安静得很短暂,白君杏和白君浩冲进厨房:“叔叔,快点我们去放烟花,快十二点了都,快点!”

    “大姐你喝酒了?”

    没等白君兰回答,两个小屁孩又冲到客厅向所有人宣布:“大姐喝酒了,她和叔叔在喝白酒呢!”

    “是喝茅台......”白君兰听见叔叔在自己后面小声嘟囔一句。

    客厅打着麻将的众人也懒得管,白家海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女儿还算清醒,说到:“没事,兰兰也不小了,陪她叔叔喝点酒也好,免得白家林自己喝闷酒。”

    在两个小孩子吵闹的要求中,白家林和白君兰无奈的喝了最后一杯,离开那方惬意的小酒桌,君兰暗自庆幸还好白君君早就睡着了,不然还得抱着她。

    放完烟花也算跨了年,便各回各家,改日再聚。回家的车上,白君兰有些晕车,她竭力忍住保持正常,因为她还是知道爸妈虽然没说什么,也在后视镜里悄悄看着她。

    自那之后白君兰喝酒就成了被默许的事,白家海一再强调喝酒只能在家喝,小姑娘在外面就算能喝也不要喝。可白君兰在千里之外上大学,山高皇帝远。

    一到冬天天气冷了,白君兰就在寝室囤点红酒黄酒,叫份外卖,用开水把黄酒热热加点姜丝,喝了一晚上都不冷。其实白君兰不爱喝黄酒,不就是料酒么,有股子“酱”的浊气,喝了齁得慌。可是黄酒便宜啊,而且很温和,软软糯糯不伤人。尤其是热过的十五年会稽山,白君兰还会加点柠檬和冰糖,温婉香甜,不喜欢酒的室友都能喝点。现在想想白君兰也是有慧根,那个时候就知道柠檬能拯救酒的口感。

    白家林也不喝黄酒,在他眼里黄酒就不算酒。他原先只喝茅台,时常是车里家里各备一箱随时补仓,前几年开始茅台突飞猛进的涨价,想要一显国酒风范,尽管白家林收入挺高,可现在养家糊口负担重了,也付不起这酒钱。他找了很多种平价酒想做个替代,最终在茅台镇找到一家卖“茅台散酒”的小酒厂,据说也是用的茅台厂的老酒勾兑的,白家林喝起来觉得凑合。

    可是白家林还是最爱茅台,他出差去日本的时候,发现那边茅台特别便宜,买了几瓶,窝在酒店喝,恨不得多喝几瓶才能赚回本。

    他去了法国出差那年的春节,带了瓶人头马回家,可把白君兰乐坏了,特地买了几个方口杯,其实那应该是喝威士忌用的。家里洋酒喝得不多,像白家海这种老古板是不大能接受新鲜事物,觉得不习惯,尝了一口就没喝了。倒是爷爷很喜欢这酒,果香浓郁至极,破例多喝了一杯。

    白君兰自打能在吃饭时光明正大的坐到爸爸和叔叔的旁边,拥有了喝酒的特权之后,饭桌就热闹多了,之前饭桌上也就白家海和白家林俩人陪着老爷子喝点,白家海现在顾忌高血压还不敢多喝,每每只能点到为止。白君兰却很会带动酒局气氛,无论女眷们喝的红酒也好饮料也罢,白君兰总是从爷爷奶奶开始,端着个“小钢炮”一边倒酒一边敬,一圈下来连最小的白君君也不放过。

    “爷爷咱走一个!”白君兰跑到爷爷身边,把老人家的鸭舌帽摘了带自己头上,还挠着爷爷的胡子,学的是樱木花道对待安西教练的那个动作,全家都被逗乐了。爷爷呢,笑眯眯随孙女欺负,喝了酒后还塞了个压岁钱给她,这倒是把小孩子们都吸引过去,叽叽喳喳的:“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吃完饭还剩了半瓶人头马,照例又在那方小火炉边喝上了。

    “这个酒喝起来感觉如何?”白家林晃着杯子。

    “香。”

    “这个香还是茅台香?”

    “这个香,但是还是茅台更好喝,顺口,跟矿泉水一样。”白君兰摇头晃脑的评价。

    “你现在可是小酒鬼了,在学校是不是也喝得不少?”

    “当我喝多了诈我呢?我在学校可不喝酒,滴酒不沾。”白君兰嬉皮笑脸的说。

    “少来,大学不喝酒那还叫大学。我当年每天就和同学喝酒打牌,一个人至少一箱啤酒......”白家林在回忆起以往的生活时总是有些怅惘。

    “我爸说你当年的分数差点能上清华了是吗?”白君兰突然想起叔叔当年是县里的高考状元。

    “差了十分。”

    “最讨厌你们学霸了。”白君兰成绩不好,虽然也不算差,她对成绩好的学生有种天然的仇视,像是无法逾越的阶级矛盾。

    “学霸有什么好讨厌的,再说我也不是学霸啊。”白家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这种成绩好的学生,那都是应试教育的走狗,帮凶!”白君兰突兀的批判起教育制度。

    “哈哈哈哈,”白家林被白君兰义愤填膺的样子逗乐,当真是年轻人。“你也不算成绩差了,好歹还是读了个一本。对别的学生来说你也算学霸了。”

    “我才不是学霸,我那是聪明。哈哈,我初中开始作业都是抄的。”白君兰颇为得意。

    “你这也叫聪明,数学都不能及格。我初中开始没做过作业,老师跑到家找你爷爷,我说反正我都是考第一,何必还浪费时间。”白家林更是得意。

    厨房门兀的被推开,白君君跑进来,小孩子脚步不稳,倒像是喝多了一样。她扑到白家林怀里:“爸爸,妈妈叫你拿点钱给她,她输了好多。”

    白家林把钱包给君君:“你过拿去吧,走慢点,别摔了。”

    “真是讨厌打麻将......”白君兰低声说了一句,看到白家林无奈的笑笑,碰了一杯。

    言谈之间推杯换盏,白君兰有些头晕,有些喝不动了一样,她只穿了一件衬衣,可围在火炉边还是像被炙烤着一样。她看着杯子里琥珀色的酒,去拿了点冰块加在酒里,被冰过的酒冻住了舌头和咽喉,一口就喝了半杯,只剩几块没来得及融化的冰块在杯子里叮叮当当。琼浆玉液滑过喉咙,从胸腔一直到胃里,一瞬间似乎被冰冷刺激得清醒了。可没多久胃里就燃起来一团火,把白君兰的脸也烧红了。

    “你别喝了,脸都这么红了。我喝完这点也不喝了。”白家林倒光瓶里的酒,也就大半杯。

    白君兰可不乐意,把叔叔的杯子抢过来,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半。白家林摇摇头,却也随她了。

    “诶,这勉强也算红泥小火炉了,还真旺,我都要热死了。”白君兰把双手放到火炉正上方翻覆,像是在抚摸火焰。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家林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就差点雪了。”白君兰很是惋惜。

    为此,来年冬天的初雪,她和几个大学同学去吃了铜锅涮羊肉,那是比较接近“火炉”的玩意儿了,搭配着二锅头。正值初恋终结,白君兰第一次喝多了,但也仅仅是多而已。

    她自认为神智清醒,却没了知觉,从手指尖麻醉到心脏。从饭馆出来跌跌撞撞不知道碰到了几张桌子几张凳子,腿上好几块淤青整整一个月才消失。可是白君兰毫无知觉,她大衣也没扣上,伞也不撑,在纷飞的雪花里,又蹦又跳最后倒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可是进寝室大楼的时候,白君兰还是竭尽全力的走了直线,免得被宿管阿姨骂。到了寝室,室友们一如既往的对着各自的电脑,最多说一句:“喝多了吧。”

    白君兰知道不能穿着冰冷潮湿的衣服,她想去洗澡,却摔在厕所的地上,还好那天刚大扫除过,很干净。她就在蓬头下坐着,没有足够的意志支撑她站起来了。她坐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转得都要吐了,像是在做海盗船一样。尽管身体很难受白君兰心情还是很好,她唱着“iamsingingintherain...不对,snow...”断断续续的唱了有半小时,口干舌燥到不能忍,才爬起来喝了几口凉水。她最终是洗了热水澡吹干头发,还给自己泡了杯姜茶,睡去。第二天六点不到她就头痛欲裂的醒来,全身发烫,等到室友起床帮她拿来体温计,39度。白君兰病还没好全,就又馋起酒来,她知道她也许离不开酒精了。

    自打喝了人头马,看白君兰喜欢,叔叔也常带些洋酒回家喝,轩尼诗芝华士绝对伏特加都喝过,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酒。喝着喝着白家林发现国内买的洋酒味道大不如国外或者香港买的,同样的人头马,国内买的爷爷只喝了一口。白家林又回归了原来的习惯,去那家茅台镇小酒厂买了不少,那酒厂老板见白家林如此爱酒,拿了两瓶二十年出头的压箱底的老酒卖给他。

    中秋全家团聚的时候开了那两瓶酒,白家林说应该有二十三四年的年头了。白君兰面对这比自己年纪还大的酒,算价钱一小杯也快上百了,端起杯子还有点战战兢兢。可第一口下去,白君兰就完全安了心,从来没喝过这么温柔的酒,它并不是清风或者甘泉那么的清冽,厚重又顺滑,那是时间的味道,没有什么能够与之相比。好酒永远不够喝,白君兰喝了三两,只觉得意犹未尽。

    为了饭后的围炉小酌,白家林又开了一瓶茅台,他们刚坐下。卧室传来断断续续的吉他声,是白君浩,他刚学了没几个月正是有兴趣的时候,一天不摸琴就手痒。白君兰前男友就是学校乐队的吉他手,她很久没有玩过吉他了,她端着酒杯跑到卧室去:“小浩,拿吉他给我玩玩儿。”

    “你喝酒去,你又不会弹。”白君浩头都不抬一下。

    “哼,不给?你当你姐是个屁啊?”白君兰喝了口酒,把杯子放下,挽起袖子直接动手抢,白君浩怕他这个姐姐撒起酒疯把琴弄坏了,不情愿的妥协了。白君杏一直在玩手机,完全不在乎发生了什么。一旁的白君君跟着嬉笑,还跑到客厅给她妈妈说:“大姐在欺负二哥,二哥被打了。”

    她妈妈手上牌不好,自然也没有好脸色:“自己去玩去,不要来烦我。”

    “是这样抱的对吧?”白君兰装模作样的抱着吉他开始乱弹一气。

    “哎哟,你会不会啊,难听死了,快还给我。”白君浩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一直在抱怨。

    白君兰斜眼瞪着他:“做你的作业去!”

    白君兰弹得实在太难听,连玩手机玩傻了的白君杏都听不下去,抱着手机去了别的房间。

    白家林大概也是被卧室里热闹的氛围吸引了,也端着酒杯进来了。正好看到白君兰教训白君浩:“虽然姐姐我不太会弹,但是我比你懂得多多了。”

    “你懂什么啊?”白家林一说话,白君兰明显气势没了。

    “我听过的歌总比他多吧!”

    “你都听什么?”

    “原来还是比较喜欢朋克,现在都听金属,越重越好。”白君兰心想叔叔这么文弱书生的样子,估计得吐槽死自己这种摇滚小青年。

    “我八九十年代还听听摇滚,现在都不行了,听评书。”白家林喝了口酒也放下杯子,拿过白君兰手中的吉他,坐下开始弹。

    “你居然会......”白君兰掩饰不住惊讶,“Novemberrain!枪花的?”她瞪大了双眼看着叔叔,白家林却显得很遥远,怎样都看不清。可是那不是很流畅却依旧能分辨出曲调的吉他声变得格外清晰,像是从宇宙里面唯一的声音,拯救人也折磨人。

    白家林抱着吉他很是投入,爷爷进来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的笑着说:“今天他俩真是喝多了。”

    “哪里喝多了,这叫喝得开心。”白家海随口搭了句腔,心想虽然君兰是女孩子,这家里能有一个人陪着家林这样喝酒,才让人觉得放心。

    结结巴巴的一个音节后,琴声止住了,白君兰靠在床头抿着小酒说涅槃,白家林坐在床尾说魔岩三杰,孩子们觉得无趣又跑去书房打游戏了。这场酒喝下来,白君兰认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叔叔,谈笑的模样全然不似平常淡如水,全然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白君兰想起曾经在家里翻老照片的时候,有张白家林的黑白照,他穿着白衬衫,干净利落的站在那,面无表情,却依稀还是能感觉到少年面对镜头略带羞涩的情绪,和微微骄傲的气质。白君兰看的时候都没认出来,觉得好看,移不开眼,知道是叔叔后,才渐渐把两个人重叠在一起,是啊,是他。

    白家林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不碰琴,也还是能勉强弹一两句曲子,把手放到弦上的一瞬间,记忆不是从脑袋里出来的,更像是指尖的惯性。他恍惚了,心想只有陈年的酒才能进到骨子里吧,正是二十年前第一次喝酒的感觉,被醇香冲昏了头,摇头晃脑挥斥方遒,一切都变得低入尘埃。

    “天,喝这么多干嘛,真是搞不懂。”君君妈扶着白家林上车,“你的钱包放我这里,一会儿要给过路费。”她又小声的毫无意义的补了一句,还转头大声说,“白君君,你看看你爸爸喝成什么样子,回去可要好好教育他。老酒鬼,最讨厌这些喝酒的人了。”

    白君兰听到了婶婶的抱怨,压住胃里的翻汤蹈海,看了一眼吞云吐雾的白家林,心生羡慕,给我支烟压压酒劲也好。

    有回和叔叔喝酒,白家林一口烟一口酒,还得意洋洋的对白君兰说:“你是不知道,现在就着酒的香气吸烟有多舒坦。有种烟叫做国酒香,就是在滤嘴的地方加了一滴茅台,抽的时候把酒珠捏破,抽的就是茅台了。我们自己还会做这种烟,比较简单的做法就是用滤嘴沾点酒,但是湿哒哒的不好抽。还有一种就是把烟放到空的茅台瓶子里去闷上几个小时,再拿出来,比国酒香还香。”

    听得白君兰是口水直流,她当然抽烟,家里人必须不知道,不过她馋好酒不馋好烟,自己心情好就绿好彩,就像吃薄荷口香糖,心情不好就中南海,从来没觉得烟也如此迷人。后来也就死缠烂打过一次,让白家林赏了她一口软中华自制的国酒香,不得不为广大烟酒生的奇思妙想折服,烟草和茅台的融合实在沁人心脾。

    最近一次俩叔侄喝酒是在白君兰家里搞烧烤的时候,君兰刚刚开始工作,也该请大家吃顿饭,她异想天开的在网上买了一套BBQ的装备,图的就是好玩。

    从早上买食材开始白君兰就没休息过,地主之谊可不是好尽的:做好烧烤的准备工作就给打麻将的叔叔伯伯大姑大姨们端茶倒水,还得领着小孩子们去游泳池玩水,既当救生员又当教练员的折腾几个小时,回家立刻又给孩子们熬姜汤免得感冒……待烧烤走上正轨之后,就可以交给白君杏和白君浩掌管,白君君跑来跑去打打杂。其他两个婶婶虽然也没帮上什么忙,好歹还会来看看自己孩子,只有君君妈,上了麻将桌精神百倍,整个屋子就只有她的声音,下了桌子沙发上一坐,抱个pad看韩剧,眼睛皮都不抬一下。

    其实白君兰还没怎么注意到小婶婶的“不作为”,是两个婶婶帮忙着洗菜切菜的时候说的。

    “你看看她那一副自以为贵妇人的样子,她家白家林能赚钱,又不是她能赚。她就一个家庭主妇,还不做家务。”

    “就是,我们家几个媳妇就她一个没工作,可是她家那个乱哟,真是不知道她一天闲着在干嘛。”

    “人家命好呗,闲着就花钱。白家林也是不容易,养着这两个败家的主。别看白君君小,那也是什么好买什么,都学会只吃哈根达斯的冰淇淋了。”

    “我也觉得奇怪了,要换了我,自己不挣钱,花钱肯定不会这么硬气。前几天她跟我聊天,不是这个不好用就是那个不好用,挑三拣四显出一大股优越感。”

    “算了,也就白家林由着她这样乱来。白家林也是耳根子软,要不是她当年倒追人追到BJ去了,白家林能娶她?俩人在一起生活这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

    白君兰心里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婶婶,经这番言论的点播,更是因叔叔的境遇而感伤。

    忙了一整天,终于又恢复了大人打麻将小孩打游戏的秩序。夜幕降临后,虫鸣让世界变得安静,白君兰和白家林在阳台上守着小小的烧烤炉子对饮。

    “累死了,我今天准备调mojito给大家喝的,我妈不让,说那几个小孩子不能喝酒。家里有两个酒鬼就够了,不能再培养了。”白君兰咽下第一口酒,顿时觉得全身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每一个细胞都打开了呼吸着初夏动人的气息。

    “你爸妈挺好的,还让你喝酒呢。我记得第一次喝酒就是跟你爸出去玩,跟他们同学一起喝的酒。”白家林下午就喝了点,可是到这个时间酒劲散了不少,他也许想要停留在有酒精的世界,喝得难免大口一些。

    “才不好,呆家里就跟坐牢一样,烦都烦死了。后天我爸还要请我们领导吃饭,不想去,我真是学不来搞这些人情关系,别扭,太假了。”白君兰很自然的就开始对叔叔抱怨起来。

    “回家才好,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想回家,在BJ呆了几年,很辛苦,不过也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再说你爸也不容易,都是为你好,你工作轻松,朋友也都在这边。”

    “哼,好什么好。整天不是闲死就是忙死,一周就两个版面,按照格式排,完全就是体力活,没意思。”白君兰毕业了在外面飘着,玩了足足一整年,才被白家海弄回家,在报社里当美编。

    “那你想干嘛,你爸都给我说了,给你个间隔年,真难为他还知道什么是间隔年。你这一整年就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还好意思怪你爸。”白家林皱着眉头训了她几句,小姑娘多少是被骄纵的,看不惯。

    白君兰也知道自己理亏,心虚的小声辩解:“没钱随便打打工,赚够了钱就上路,走一步看一步,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你以为能一辈子背个包到处玩?总有背不动的一天,而且旅游去哪都大同小异,就算你在那里呆上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的,总归是要过日子的。你这……”白家林噤了声,他也不喜欢教育人的语气,“算了,不说了,喝酒。”

    白君兰撇撇嘴,白了她叔叔一眼,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

    白家林倚靠着阳台的栏杆,他头发永远都是凌乱且有点油腻的样子,身体太虚弱,一喝酒就冒汗,难免头发成那个样子。带着眼镜,书生气十足,全然不像快四十的人。消瘦的身形配上件浅色条纹衬衫,简直就是病号服,他卷了衬衫袖子,纤长的手指握着酒杯,跟白君兰碰了杯,仰头吞下一杯酒,竟然还些豪爽气。

    白君兰绑了个马尾,鼻尖和嘴唇翘翘的,神色有些倦怠,穿着旧的黑色长袖T恤,一手拿酒,一手心不在焉的拨弄着烧烤架上的菜。正巧遇见白家海到阳台上,给白家林散了根烟,:“白君兰你要烤就好好烤,这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

    “你又不吃,管得着吗!”小姑娘跟长了刺一样。

    “当然管得着,做事就得有做事的样子……”白家海十分不满女儿的态度,音量和音调都高了。

    “去去去,打你的麻将去!”白君兰打断了爸爸的话,做个鬼脸,就让爸爸没了脾气。

    白家海回屋子里后,白家林像是说梦话一般说道:“哈哈,这个做事的方法不一样,结果可能是一样的……也可能结果不一样……有人理解,有人不认同,但是关键是什么呢……”

    “做什么事都不是为了别人的赞同。”白君兰也打断了叔叔话,往他碗里夹了点刚刚烤好的肉,“你快点吃点东西,都这么瘦了。”

    “对对对,不,也不对……就是我想说老人家都很好的……我喝酒,酒是粮食精你不知道啊。”白家林词不达意的想表达着什么。

    白君兰拿着酒瓶续酒,她悬腕很稳当,瓶子举得高让酒流下了精准的线条,落在小小的茅酒杯里,快满杯时一个轻轻的转腕,收得干干净净。叔叔断断续续说话的样子,让她想起了上次喝酒,喝的是传说国宴特供茅台,品质相当于十五年陈酿。可是那个酒很凛冽,像是海边的风,只有遒劲,完全没有年份带来的柔和,白君兰悄悄对叔叔说:“没有十五年吧?”“顶天十年,不过确实品质要好点。哎哟,你都能喝出年份了。”白家林抿了一小口,才回答白君兰,还不忘损她一句。

    饭桌上有白家海一家,白家林一家,以及他们俩兄弟朋友,贾志刚一家。

    原本都是在劝白君兰回家好好找工作的,白君兰平日不爱搭理这些老人家,他们说的那些道理听听就罢了,没必要接话也没必要较真。那天虽然喝高了,白君兰思路却更清晰。

    白家海的一句“你哥哥现在多好,现在自己住,有车开,工作稳定,以后有这些叔叔伯伯看着,发展也快。”激起了白君兰的斗志,她吸口气,语速比平时快些的说:“对于你们来说这就好啦,那他加班的时候呢?今年过年因为他是本地人一个人值班五天吧。这也就算了,整天跟在领导后面帮着给领导写稿子还算是工作,给领导做同学录做纪念册做视频什么的也算加班吗?搞笑了,活得连自由都没有你们也觉着好。”

    “话不能这么说,哪有绝对的自由,自由都是相对的。他现在也许不自由,但是对于那些还为生存挣扎的人来说已经拥有了物质上的自由了。“贾志刚说到,白家海所说的那个“哥哥”正是他儿子。

    “我确实不太自由,但整个单位不算忙,也还是有很多自己时间,上班能打打游戏,下班和朋友喝喝酒,周末还能来次说走就走的自驾游,不好么?”贾哥哥也接着他父亲的话说,贾哥哥比白君兰大一届,一开始没考上研究生,也没工作,待业在家没少挨骂。后来考了公务员,工作也就两年,说话都带着腔调了。

    “好是好,未必适合,白君兰不喜欢的话,那也没意思……”白家林慢慢悠悠的说,君兰有些感激的看着叔叔,好歹也算为自己说了句话。

    “这种工作一辈子都看到头了,有什么意思?再且车子房子都不是你买的,有什么好炫耀的?而且我现在也能说走就走的到处玩去啊,还不用坐班,岂不是更好。”既然不对长辈说话,白君兰有些尖酸刻薄起来。

    “怎么说话呢?爸妈的还不是你们的,现在你不是住在家里吗?你现在还是贪玩,可是你要真像去年那样飘着,得吃多少苦。”白家海开始给剩余喝酒的几个人散烟,除了白君兰。

    “没工作你怎么出去玩?谁喜欢自己的工作?都有不喜欢的时候,可是要能发现工作中的乐趣。”贾志刚吐了一口烟,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着白君兰。

    “你没有工作你玩起来也不安心啊,我知道毕业的时候看着别人都找到工作的心情,你能保证你就没有一点点心慌?”贾哥哥还以自己为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白君兰贪婪的吸着二手烟,喝了一小口酒,舔舔嘴唇把语速放慢了:“我当然心慌了,不过这种心慌也是因为外界压力导致的。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过这种生活,为什么回家工作就是好的。贾哥哥刚刚说的有了工作再玩才安心,就是一个先打鱼再晒太阳的观点,可是我没有鱼也能先晒太阳。你们喜欢打麻将打游戏,也要逼着我喜欢么,有人喜欢猫有人喜欢狗,谁说喜欢猫就会比喜欢狗更好。”

    “你可以喜欢别的啊,我们没有一定要让你怎样……至于你所谓我们这些无聊的消遣活动,是人进行社交的必备手段,一个人不能完全孤立的生活吧,总是要和人打交道的吧。”

    “这是大众价值观的好,你是还年轻,觉得要追求刺激,要好玩,可是之后你就会发现稳定的生活才是最好的。”贾家父子争先恐后的对白君兰进行训诫。

    “你们无不无聊啊?老白你少喝点,你们都不来打麻将三缺一了。车钥匙给我,带你家白君君去吃冰淇淋。”婶婶走过来靠在白家林身上,拿了钥匙,“我们先回家了,晚上就让大嫂开车送你回去,要不然你自己打车回去啊。”白君兰听到后摇摇头,连再见都懒得说,白家林也只是点点头,摆摆手让婶婶走开。

    “你啊,就是不听劝,要是等你玩够了再回来,不是比别人差了好几年,赶起来也不容易。再说过几年你爸妈要是退休了,可就不好办了。”贾志刚接着说。

    白家林饶有兴致的看着白君兰,她正歪着头托着腮,用筷子挑着盘子里的玉米粒玩,继续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要社交,基础生活不需要这么复杂的社交活动吧,去饭馆吃饭需要和服务员打场麻将搞好关系吗?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知道以后我就会觉得稳定好?为什么大众价值观就是对的?存在怀疑的态度不对吗?”

    “你这就是在胡扯了,你是社会人就要进行社交;我们是过来人,知道你这个阶段的思想;并不是说大众价值观对,而是大部分人都这样做了,自然形成一种规律;你这不是怀疑了,这就是强词夺理。”贾志刚振振有词,加上手上挥舞的筷子,几乎都成演说家了。

    “哪里强词夺理了,我就是和你们世界观不同啊,你们也不能完全否认我的想法吧?”白君兰不能对长辈发脾气,只好嘟着嘴嘟嘟囔囔。

    别人没听清,白家林听到了,他喝多了还是像飘在半空一样不着地的精神状态,慢吞吞的说:“大家世界观都不一样,也没有否认你,你说说看你的世界观是什么?”

    “我觉得吧,就像加缪说的那样,我们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本来没有什么意义……”

    “你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你要是吃不饱了,就知道什么叫活着的意义了。”贾哥哥打断了白君兰的话。

    “哪里乱七八糟了?这是哲学好吗?再说了,吃饱了还不思考了那不是饭桶么。”

    “那不叫思考,乱想那叫精神病。”

    “精神病怎么啦,天才和疯子就一线之隔,我倒是求之不得变精神病,那也好过饭桶浪费粮食!”

    两个小孩子的语言变得有攻击性,倒是更逗乐了白家林,他哈哈的笑着:“你们真是太欢乐了,小贾你这样说不对,哲学思考还是很重要的。不过白君兰你懂什么哲学啊?你给我说说你都看过什么原著吧,我们可以好好探讨。”

    “你个理科生跟我探讨什么哲学。”白君兰挑挑眉毛。

    长久没说话的白家海忍不住笑了起来:“哲学需要很强的逻辑推理能力,很多哲学家都是数学家你都不知道么?就你那脑子,你逻辑学还挂了是不是?还看哲学,真得看成精神病。”

    ……

    且不管是不是志同道合,那天晚上真的算相交甚欢,对白君兰来说在家里喝酒难得有这么多人可以一起聊聊天。白君兰又想也许是因为酒好才开心,五个人喝了四瓶酒,加上饭钱,那顿饭竟然上万了。她觉得可怕,太奢侈了,而且那天喝到晚上十一点,送白家林回去的时候,发现他钥匙一起拿给婶婶了,可是他老婆竟然带着白君君去打麻将了还没回家。白家林死活不肯去白家海住,在家旁边开了间房,关了机睡到第二天中午。婶婶找不到白家林,到处打电话问,最后才问白家海,闹得全家人尽皆知。“故意的呗。”大家都这么说。

    烧烤炉子已经散发出焦糊的味道,白君兰端了杯饮料把火给泼灭了,扬起些烟尘。尘埃落定,俩人不再说话,默默喝酒,白家林还是靠在栏杆上,看星星看月亮,白君兰低头看手机。

    “别看手机,来,喝酒。”白家林举起杯子,白君兰抬起头,一脸茫然,她也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又加满,再干。

    “哎哟,这是怎么了,这么能喝。”白家林看她这状态,有些吃惊。

    “我喝多了!”白君兰玩笑似的回答,没想被刚刚走进阳台准备收拾烧烤架的妈妈听见。

    “喝多了就别喝。”

    “没有,我就随口一说。你不知道说自己醉的人都没醉吗?”白君兰试图狡辩,又去拿瓶子加酒。

    “那也不喝了,差不多了。”妈妈说着拿过白君兰手里的酒瓶,白君兰却急了眼,抢过瓶子,阳台空间狭窄不小心在墙上碰碎了杯子。

    “还没喝多?杯子都摔了……”

    “不许喝了!”白家海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走过来,看见白君兰的样子,有些生气了。

    “你管我!”白君兰可不怕她爸爸。

    “你再说一句!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小姑娘!以后都不许喝这么多,不知道适度!”白家海彻底生气了,在外人面前被女儿这样吼,可是面子全无。

    白家海的声音太大,把客厅里的人都吸引来了,大家也都附和着让白君兰别喝了,可是婶婶一来说:““哎哟,白君兰你别喝了,以后就成了你叔叔这样可不好,是不是啊?君君叫姐姐别喝酒了,再喝要发酒疯了。”

    真是火上浇油,白君兰拿起地上的酒瓶就往嘴里灌:“已经发酒疯了!”

    白家海抢过酒瓶,扬手准备打她,却看白君兰两眼满是泪,又忍住,拿着瓶子回了客厅直接扔了。这一下场面更显得混乱,众人吵吵闹闹劝的劝,骂的骂,白君杏、白君浩和白君君都呆呆的看着白君兰,他们从来没见这个姐姐哭过。白君兰抿着嘴唇,心里满是委屈“我只是想喝点酒都不行么?”想要竭尽全力控制住情绪,却也挡不住两行清泪从脸上滑下,她又羞又恼,背过身去。

    还是白家林站起来,把白君兰护在身后:“没事没事,君兰没喝多,你们都进屋去,去吧去吧,没事没事。”劝散了众人,又把阳台门关上,这才算给白君兰解了围。

    “白君兰,我跟你说个事吧。”声音很低,却带着巨大的决心,这种语气有强烈的安定的力量,让白君兰一下平静了下来,她泪眼迷茫的眼看着叔叔,像是等一个答案。

    “其实应该说,是个秘密,我们家没人知道,你婶婶更不知道,你,也什么都别说。”白君兰瞪大了眼,她吃惊,却又似乎了然于心。

    “我给你说我在美国有个朋友吧,那是我初恋,我们现在每天,也不是每天,但是几乎每天都有发邮件。”白家林停顿了一会儿,他脸上洋溢着白君兰从未见过的幸福色彩,“我是觉得,其实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很知足。”

    白君兰看着叔叔,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目光去看他。一直以为他现在的家庭和生活是可悲的,但这个秘密又像是他黯淡的日子有一盏明灯,却也是遥不可及的。她晃了晃脑袋,再看看双手扶着栏杆看着天白家林,突然就被这样的故事感动了,这不是出轨,更像是拯救与被拯救,她甚至很感谢大洋彼岸的那股力量,连带着把她也拯救了。

    白君兰脑子里乱极了,像是投桃报李般突然抬头也对叔叔说了一个秘密:“我刚刚看到,我前男友,说要结婚了。”

    白家林笑了,他总算知道小姑娘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失控的状况了,又有些笑不出来。只好说:“你现在很好啊,很年轻。回家安心,好好享受生活。只是感情的事比较复杂,慢慢来吧。”

    “你觉得现在真的很好吗?”白君兰直愣愣的盯着他,想拆穿没有意义的谎言。

    “好啊,工作也好朋友也好家里也好……活着有个念想就够了……”白家林恍恍惚惚的说。

    “那你为什么还喝酒?你能不喝酒吗?”白君兰说完就后悔了,她像是刚才打碎了杯子一样,破坏了一整个夏天夜晚的静谧,破碎和嘈杂淹没了白家林的喃喃自语:

    “我不能,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