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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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6 : 空白

    他们相识于谷底。

    在一个关于抑郁的论坛里相互聊上了几句,实话说,这种论坛并没有什么意义,唯一的意义就是他们的相遇。

    F在论坛没有任何存在感,她喜欢自己絮絮叨叨,却从不对人说话。五月,K看到F写了一段略微有些丧气的自白,他试着告诉她,需要运动,或者跟其他人聊聊。没有得到回应。

    十月下旬,K又给F写邮件,他说,杭州的桂花开了。

    十一月。

    十一月是F最喜欢的时光,深秋初冬,是幽静而神秘远方夜空,暗藏着变幻莫测的星云。她才看到K的留言,其实有且只有K的留言,便回复过去。F似乎是冷漠的,其实不然,她只是很黯淡又很温和还略微有些小心翼翼,是透明的水滴。

    他们并未多言就见了面,两个人都有足够敏感知觉去探测对方,这是一种保护机制。K看到穿着白底紫色碎花棉布家居服的F有些恍惚,他对外界带有太大的攻击性和不信任,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丢盔卸甲,虽然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又拾起防备。

    F看着K,她看到一个不开心的大男孩,她的目光很快穿过他身上穿的格子衬衣双肩包和黑框眼镜,触摸到一丝痛苦,是人类本源的痛苦。她露出勉强而礼貌地微笑。

    K却害怕了。他知道他会搞砸一切,他在一开始的刹那,就给他们定了悲伤的结局,却又无法阻止一切发生。K是个废物,这也是他的迷人之处,他少年时期的头破血流,让他习惯性软弱和躲避。

    有意思的是,他们俩之间不需要语言,至少在面对面的时候不需要。

    他们坐在一块看《颐和园》,情欲和爱欲透过屏幕,F感知到要发生些什么,她紧张地接连喝了几大口酒,站起来想要打断这过于暧昧的气场,她讪讪笑着坐到旁边单独的凳子上,说:“这电影我很早就看过了……”

    K没说话,走到她身后,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头发的清香,和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的味道,以及,她本身的味道,是微甜的亦是微苦,混合乳香的沙哑和颗粒感的味道。

    K轻轻把手搭在F肩上,她回头好奇而毫不惊奇地向上看着他。他很自然低头吻了她,那是一对最柔软的,最甜蜜而最湿润的双唇。

    F什么都没感觉到,没有闻到他的气息,没有感受他的亲吻,她只是感觉心脏和大脑同时罢了工。她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晕眩,像是在黑暗里被柔软而大量的棉花包裹着坠落,又如烟花一般升空,再散发出迷醉闪烁的如同落英一般的光芒。

    ……

    他们相互之间很克制,K和F都是压抑自我的人,始终抑制不住向对方倾诉一切,一切不足以为人道的心绪和情思。至于见面,两人始终保持安全的距离感,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一切见面的借口和理由都像是只为了做爱,他们的身体很默契,亦不多言语,只有呻吟和渴望又悲伤的哀嚎。

    那是个很寒冷的冬天,他们相互依偎取暖,又害怕靠得太近。只好没日没夜无时无刻的聊天,说很多很多话,说每一刻每一时的忧郁和寒冷,说每一分每一秒的沉重和痛苦。

    K从来没有留下,哪怕是深夜两三点,哪怕F泪眼婆娑地挽留,他也只是想把F哄睡着了再离开。他们唯一一次度过漫长的夜晚是在K的家里,一个狭小的书房,有一张单人床,床头柜,书桌和电脑。还有一个小功率的取暖器,却让整个屋子都很暖意融融。是在二月,十七日。

    他们做爱之后,靠在墙上,中间距离了十公分,看了一部叫做《香水》的电影。F现在才想起来,她是太不懂规矩了,应当立刻走人的,她不仅没走,压根就没想到要走,深更半夜的,还是冬天,外边多冷啊,她自己一个人又怎么回去呢?F想到,当时可能K心里很不乐意了吧,只是不好意思赶走她。

    睡觉的时候,俩人在狭小的床上,竟然还能保持相对分离独立的状态。K下意识的用右手的大拇指指甲挠左手大拇指的手掌底部,和手腕接触的部分皮肤,他睡不着。这也是他对F的一贯说法,他睡眠不好,认床,一定要回家。F呼吸很急促,她悄悄地往K身边挪过去,她不会撒娇,只能用有些无奈的口吻抱怨有点冷,脚很冰。

    折腾了一个小时,F终于趴到K的怀里,她准备安心地睡去。闭上眼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着。她以为K的心跳也会很快,悄悄蹭过去偷听,并没有异常,而且在五分钟之后,K就发出了呼噜声。

    F又恼怒又没有办法,她现在可是想睡都睡不着了。她彻夜未眠,蜷缩着尽可能服帖地靠着他,然后用手轻轻滑过他的脸,他的肩膀,手臂。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其他男人不一样。F舍不得睡,她想尽可能延长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拉长到不能更长,想记录下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次心跳,弥足珍贵。

    有些男人喜欢用窒息式地拥抱勒住F,她几乎都喘不过气了,并且热得冒汗,黏糊糊的,非常难受;有些男人抱得很敷衍,手臂吊儿郎当的歪着,F靠在上面颈椎病都要发作了;还有一些则没一刻安分,要说是温柔的爱抚也就罢了,偏偏都是些迫不及耐的毛手毛脚地动作;也有背过去就睡了的,F也会想靠过去一点会暖和些,但是她从来没有主动靠过去,她是渴望温暖的寒冰,却也从来不指望会融化。

    K睡得很好,是很多年很多年甚至一直以来都没有睡过的安稳觉,他也并没有意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他不安定的心脏像是被干燥的棉布包裹了起来,没有心率不齐,也没有心悸,只是均衡的跳动着,沉沉坠入海底。

    过去一周甚至更长时间,K都闻着F残留的香味入眠,是《香水》里让人发疯的味道。

    四月的下午,春光明媚,K和F坐在阳台上喝茶。K之前从没见过阳光下的F,她的皮肤和头发都散发着光泽,她笑起来,略带腼腆,阳光让两颊微微泛红,让K完全怔了神。K说,当时感觉自己很肮脏,很渺小。

    就像F年少第一次去了教堂,牧师在布道,大家起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前,看着字幕,跟着讲解一起唱赞歌。听他说着,愿主让我们盛放神的旨意的器皿,愿神感知我们的需求,神的爱和光芒永远照耀与在座的每一位,在上帝的怀抱和耶稣的引导下将永生自由,每个人都是最为独特而珍贵的存在,天父阿爸爱你。大家唱着赞歌,很多人都是啜泣的,身后年逾花甲不断鼓掌的老人,身边低头抹泪的少女。F太过长久的呆在黑暗的洞穴中,终于看到光亮却不敢上前,因为自己的肮脏而躲避,只想缩起来,不敢碰触甚至接近这种温暖和光芒。

    他们亦有看似正常的约会,K像是羞涩的青春期男孩,他总是迫切又执着地把F约出来,见了面却又不知所措,请她去高档的餐厅,请她看电影,请她喝下午茶。他俩都有些社恐,F也是紧张的,不过这种紧张应当和社恐不太一样罢了。她看着K躲躲闪闪的眼神,心里总是暗暗想笑,F很想在看电影的时候把头靠到他肩上,或是走路的时候挽住他的手臂,在人潮熙攘的商场顶楼牵着他的手。但她也没有上前一步靠近一些的勇气。至于K,他背负着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惧感,却又抵挡不住的感到幸福和喜悦,都是怯懦的人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F情绪失控的时候,K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耐心的陪着她,说的每一句劝慰的话语又都像是在劝他自己,生命本来很苦,但在相互慰藉的时刻,显得不那么迫在眉睫,对于K而言,他尽管近乎变态地控制着自己,不向F述说自己的困境,偶尔控制不住也会说,只是他太克制了,他不希望F靠的太近,他怕她引火自焚。F亦没有那么多苦难和抱怨,可是只有通过她自己的痛苦,才能让K在劝慰她的同时也稍微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契机,她想要的,只是距离真实的K更近一点,再近一点,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揭开自己的伤疤。

    谁又不是在拯救谁。

    纵使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电脑和手机,F却感觉他就在身边,无需多言,都知道彼此的境况,乃至于下一刻要做些什么,是在工作还是在吃饭,无需多言都了了于心。没有人会更有默契。甚至跟朋友聊天,他们会说出近乎相同的话语,甚至由于过于了解对方,相互告诉对方没有结果,没有可能。他们不能敲响那扇门,更不能打开那扇门,只能互相靠着门板,像囚徒一样感受彼此。

    他们之间有“预知信息的化学反应”,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正当一方打开对话框犹豫用个“发呆”的表情或是一个拙劣的笑话作为开场白,对方往往就发来了消息。

    F发了条微博:“所谓心有灵犀,应该就是点开对话框,你就发消息过来。:D”

    K是聪明敏感的人,他知道F说的是他,又忍不住截了图,问她。

    她笑了,却敲下回复:“任何人。”她知道他是懦弱的人,脆弱到了无法承担任何一点真实的情感。他需要假装自己是其他人才能勉强活着,而这些其他人都不是他自己本身,在众多人格里,只有那个见不得光的人格属于F。

    爱是无法克制的,一个短暂的词语,一个眼神,一个抹看不见的微笑,都会让心脏产生悸动,是春天新绿上初生小鸟震颤的羽毛,在阳光下毛茸茸又金灿灿的抖动着。她收集到的每一刻微薄的温情,都是从他密不透风的盔甲里渗透出来的光芒。

    K悄悄给F买了她喜欢的项链,他们之间很少有直接表情达意或者赠送礼物的时候,比起其他的暧昧对象和追求者,K是拮据的。他虽然拮据,心里却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她,只是他不能,F也从未有所要求。在项链之前他只给她买过同名的香水,零食,对,还有一个小小的取暖器,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物质。包括那条项链,也很便宜,F下意识知道他会买,也知道会有其他人买。真正收到的时候,问了很多人,甚至去问了店主,最后问他,K心里高兴得要命,看着F甜蜜又兴奋地到处寻问是谁送了心仪的礼物,他始终不承认。结果虽然不确定,F笃定的知道就是他,欢喜从心里满溢出来,只恨不能即刻飞到他身边给一个巨大的拥抱和吻。

    K心里比她更甜蜜,可这甜蜜又被苦楚替代,立刻后悔起来,他本应该远离,又忍不住想让她感到幸福,让她感到开心,忍不住想擦掉她所有眼泪,忍不住想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忍不住抚摸她柔软细腻的身躯,忍不住想要吻下去,却最终只能吻在额头。

    K受到了极为强大的禁锢,F也没有办法上前。四年过去,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见面都尚且保持了略带陌生的局促态度,他们从未长久的待在一起,却在无数个夜晚,互相梦见彼此。

    F梦见自己在空旷的操场或者午夜的车站,或者一些破碎的建筑里,慌忙逃窜,一直下着雨,她感觉很冷。她会看到熟悉的人群,却只剩下恐惧,结局往往都是站在雨里,看着黑压压阴沉沉的天。K会站在她对面,有时候慢慢走过来有时候突然就出现了,他撑着伞,他们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把伞却遮不到F的头顶。

    K一如往常,选择了躲避。

    F陷入万劫不复。她只能等。

    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意志和能力,她的身体在丢失了灵魂之后也变得不堪一击,受了这么多苦,F心里不是没有些怨恨,肝肠寸断咬牙切齿,她暗自发誓再也不能原谅K。她原本以为K是使她不被溺弊的那根稻草,可是K躲起来之后,她只觉得自己搁浅了,是了,水和空气缺一不可。他不是稻草,是大海。每每回想起那么多琐碎和点滴,F止不住地掉眼泪。她的双眼像是不会枯竭的泉眼,源源不断,所有的江河湖泊都流向了大海。

    一年,两年,三年,足足七年。

    F还在等,甚至在她以为一切都无可挽回她知道她此生已尽,她不知道的是心底始终存着希望。

    年末的时候,他们见了一次,F想了很多很多表演,或是嚎啕大哭或是低声啜泣或者高昂戏谑或是撒娇倾诉……总之见面之前她以为她想挽回的不过是一口尊严,谁曾想见了之后,她怔了神,K一如既往澄澈而温和,他眉梢眼角的笑,和不动声色的冷漠,让F不知如何应对。

    他说的话都是些日常琐碎,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有太多掩盖成分,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深深浅浅曲曲折折地看着他,眼神对视的时候没有什么电光火石也没什么波光流转,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心虚,也有各自地遮掩,我看不透。对于F而言,他们情感的波澜壮阔都不过是暗流涌动。至于K,他是否暗流涌动我们不得而知,因为那个支支吾吾想要说些什么的少年已经耗费了很大的勇气,他不敢知道他该知道的事实。

    K没有离开,还是F先走。她把自己往深渊里抛去,毫不犹豫,不想让他为难,一丝半点的错都不能再犯了,有些感情,从来是没有什么公平可言的。

    她自以为决绝地走了,可是她走不远,找个洞穴藏起来躲起来罢了。K亦难熬。他逼迫自己往所谓某条正确的路走去,却不成想那是背道而驰,每走一步都有刀尖划过心口。

    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全是F的香味,却看不见她,他穿过迷雾,拨开荆棘,跌跌撞撞到了海边,看到困在礁石上遍体鳞伤的F,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部分躯体。手里拿着匕首,刀尖朝着自己,身体上有鞭痕有淤青有划破的伤口,鲜血顺着岩石滴到海里,礁石旁围了一群鲨鱼,而F已经无法支撑倚靠在石头上,她全身颤抖着,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没有人喜欢被野兽撕碎。满头大汗地从梦里醒来,凌晨五点四十。

    F在心里听到“叮”的一声,像是微波炉或烤箱到时间的提醒,更像是再说“您收到一封简讯”。她知道是他,却不知道结果如何。

    我也希望K在F还没有到完全熬不下去的时候,在她还支离破碎勉强活着的时候,在她还没有流尽鲜血和生命的时候,穿过荆棘丛林穿过大海穿过鲨鱼群爬上礁石,把她救了出来。可惜不是,K选择了彻底离开,在一个绝望的凌晨,抛弃一切世俗的安定,如他所愿地从高空坠落。

    千回百转一悲一喜,有时候,差的只是一个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