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从大路上下来,经过一片稻田,两边的稻子已经结出了饱满的稻穗,稻田里能听到蛙鸣或者虫声,沿着田埂往下,十几米外,便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地,荒地里长着成片的一年蓬,整齐而均匀,盛夏到秋初的一段时间,回开出整片的白色小花,点缀着黄色的花蕊,一开一大片,仿佛是浮在绿草之上,久雨之后的天空蓝的像梦一样,风吹来已带着秋天的凉意,从脸上拂过去的时候,便能看到那浮在草上的白色花朵轻轻的晃动。
这是前往我们家的那片水田的路上,不知为何这一片荒地没有被开垦出来种上庄稼,周围农田环绕,稻色浅黄,在这规整的稻田之间,这一片纯粹的荒草,显得奢侈而美丽。
我最喜欢的事便是在这段路上奔跑,那大多是随着母亲去田里的时候,我们家的田不大,但也被隔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种些瓜果蔬菜,另一边也种着稻子,种的是一种香米,用来做甜酒的!
8月底的稻田里有着独特的气息,青草成熟,逐渐结出种子,那气息便随着暮夏的虫声飘荡着尽入深夜的梦里。
每一年我都这样奔跑着,夕阳从两座山的间隙照进来,河流蜿蜒成金色的练带,而远处稻田无尽,一直延伸到金色的云团里。
那时候已经是8月底,我的暑假也剩下最后的几天了。
姐姐为了看清楚点,把手上的塑料扇子卷成一个圆筒放在眼睛上,她正弓着腰,她的个子比我高一点,但我觉得这些草还是会把她视线挡住。
“你看着点后面来人了没”姐姐一边看一边让我留意身后,此时我们正藏在草后面,在这片草地的尽头,两个人影正沿着河慢慢的走着,他们走走停停,是不是捡一个石子往河面上扔过去。
“你看清楚了吗”我问话的时候,姐姐正弯下腰拍腿上的虫子,但她另一只手还把扇子卷成的纸筒放在眼睛上没有拿下来。
“就是上次七里沟看到的那个”姐姐说。
其实我也看到了,有没有纸筒放在眼睛前面根本没有区别。
但是看到了又怎么样,我们又不认识这个人,我们总不能跟母亲说“一个头发比雨希姨短,穿着短袖的女人”
母亲对舅舅在七里沟约会的对象很感兴趣,于是第二天就专门去找红姨问,但是红姨也不认识那个姑娘,也没见过,两个人也不好找人打听,因为舅舅很严肃的说让她别管。
就在今天,舅舅有出门去了,看方向也不是去镇上,正在做针线的母亲转着头看了看,随机把姐姐叫过来“叶叶,你过来”
没等姐姐开口,母亲就说“你去看看你舅舅干啥去了”
姐姐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了什么事,于是满口答应,想了想又喊“许之禾,你下来,有好事跟你说”
说起来,因为姐姐的名字跟我一样,所以我叫她名子的时候总有种叫自己名字的感觉,有点别扭,但是姐姐似乎没有这个感觉,扯着嗓子喊我名字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
“咋了”我过来问。
“那你们俩一起去,别跑远了”母亲说。
“走,跟踪舅舅看他跟谁约会”姐姐说。
这句话刚好被后门进来的父亲听到了,立即喊住我们“你们好好的干啥?”
“看一下咋了”母亲回完父亲的话转头跟我们俩说“你们看到了就回来,别乱跑知道吗”
“人家可能就是去派出所了”父亲说。
“他刚才擦了半天鞋,才不是去派出所”母亲说“你们俩快去”
得到指令,我和姐姐便欣然出门去了。
果然不出母亲所料,舅舅往镇上的方向走了不远,就停了下来,我们也偷偷摸摸的藏到了草丛后面。
舅舅在路边等了一会,我们就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镇上的方向过来了,因为舅舅刚才往我们的方向看了好几眼,我们就没有走太近,不过我们都看出来了,来的人是个女的,并且和看着比舅舅年轻点,大概和雨希姨差不多大。
我们远远的看着,他们在路边说了几句话后,便转向了那条小路,也就是去旧村子和下游水田的那条路。
那个女的推着自行车,两个人走得很慢,这时候是下午三点多,天上的云一团一团的,太阳时不时被云遮住,片刻又露出来,因为雨过不久,空气很干净,这样干净的阳光下面,一切颜色都显得特别鲜艳,路边的绿草,成片的稻田,还有穿着灰色衬衫的舅舅和穿着绿色短袖的姑娘,以及她正推着的那辆红色自行车。
我们一直跟到河边上,隐藏在那片开白花的草后面,多年以后,我知道那种草叫一年蓬,每年花期是七到八月。
两个人道和河边就把自行车放在路边了,他们一直在河边走着,不知道在聊什么,坐下一会又起来,时而拨弄一下河里的清水,拿石头在水面上打出一片片水花。
我记忆里只看到过一次这个场景,舅舅的表情放松而欢快,就像我头顶上在花朵上飞来飞去的蝴蝶。
那只蝴蝶落在了他们的红色自行车上,我看到太阳已经斜过对面山顶了,离日落还远,但地上的树影已经渐渐变得长了。
我说“我们回去吧”
姐姐大概也看腻了,说那回吧。
我们回头看了看,舅舅和她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们抬着头,视线的方向,是一片洁白透亮的云。
“等一下”姐姐突然叫住我,我回头看见她弯着腰折起了花。
白色花很快便攒成了一束,因为怕舅舅他们看到,我们只敢折低的那些,姐姐摘了一片茅草叶子把花扎起来,然后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放在了红色自行车的篮子里。
回去的路上,我跟姐姐都在想,他们俩看到篮子里的花会是什么反应,姐姐说那位姐姐一定是爱花的人。
我说那可能是我们未来的舅妈。
我们回到家跟母亲详细报告了中午的见闻,姐姐添油加醋的陈述了“那位姐姐”的美貌,但实事求是的讲,我们俩怕被发现离得很远,根本就看不清相貌。
母亲对此很满意,因为我们俩居功至伟,母亲允许我们去李骡,,,,李叔的商店里一人买一只雪糕吃,但是规定了,只能买绿豆的和小奶糕,其他的不许吃。
我和姐姐欣然前往,我们前后跑着,一边啃着雪糕一边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家里有人来了。
大概是订家具或者来拉家具的,我和姐姐都习惯了,如果来的是一个人,那多半是订家具的,如果来的是两个人,那估计是取家具的,一般是柜子,拿绳子绑两根粗竹竿,两人一前一后的抬着就走了。
如果是一套“组合”那就得来车拉了,不顾哦也有那种,来了好几个人,分开两两抬着走的。
我和姐姐打算溜达一会再回去,我们都不想撞见不认识的人。
“姐姐”我一边吸溜着雪糕一边问她“你说,她会是我们舅妈吗”
“肯定是”姐姐说“舅舅喜欢她,那他们就肯定能结婚,舅舅长得也很帅啊!”
那年我六岁,我和姐姐想的问题都很简单,这世上很多事都理所当然,如同昼夜交替,春去秋来,或许天有晴雨,但终究,拦不住太阳升起,挡不了十五月圆,该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
后来,我们只记得舅舅回来给我和姐姐带了吃的,并且他猜出来了花是我们放的,因为姐姐的摘花的时候把她那个纸扇子丢在地上了。
舅舅很高兴,吃完饭的时候和母亲说起那个姑娘,但奇怪的是,我却不记得后面的事了。
不记得她的名字,住哪里,也不记得舅舅还说过什么。
当然,舅舅最后也没有和她在一起!
多年以后的一个中秋,我们吃完饭,坐在房顶上看着月亮,舅舅突然问姐姐,你们还记得那年那个姑娘吗!
姐姐已经忘记了!
而我在那一刻,恍惚间想起了那年夏天,头顶上碧蓝的天空,白色的花在蓝天里随风晃动,一只蝴蝶在花间飞动,最后落在了一辆红的自行车上。
舅舅点了一根烟,站起来看着远处,月光皎洁,沿岸的灯火星罗点缀,一直延伸到天幕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