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往旧村子的方向需要向下游走!
我上学往镇上去的时候,会路过那个岔路口,一边偏北,一便偏南。
那里离旧村子大概就五六百米,站在高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之前门前的那棵大树。
我们家的那片水田在旧村子的下游,去田里的时候,也要从村子经过。
但这一年以来,我离那里最近的一次,是清明节那天,镇上来领导的时候,站在村子的纪念碑前面。
那里前后延伸近两公里,是伯湾旧村的一组和二组。
然而那片河道,已经被洪水泥沙冲击成一片杂乱的荒滩。
大部分断壁残垣已经淹没在荒草里,偶有露头的几节砖瓦,看着更显得人迹荒疏。
站在这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大自然似乎正急不可待的,想要把人存在过的痕迹抹掉。
视线正前方,那块纪念碑的左侧,在荒草中有两个已经褪色破败的花圈,仔细看能看到砖石垒砌的小小坟茔。
此刻阿雪姐正看着那里,她坐在地上,周围的草已经快掩住的她的身形了。
头顶太阳越来越大,知了的叫声此息彼生,原本就炎热的天气,因为这尖锐刺耳的知了叫声更显得烦躁。
但是阿雪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从背影只能看到她白色的短袖上衣和到肩膀的头发。
看着时间久了,我竟然慢慢的忘了炎热的天气。
我从追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看到她坐在那里,我总感觉不应该去打扰她。
就这样过了很久,阿雪姐突然开口说话了!
“那天回外爷家,我原本是不想回去的”阿雪姐说“为此我还跟他吵了一架,我想如果,那天他拗不过我,让我在家呆着了,我就一起埋在那下边了”
“啊”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对所有亲戚都那么好,可到头来,不到半年,就没几个亲戚记得了,你知道吗,爷爷奶奶,除了来拿过两次豆腐以外,连门都没进过”阿雪姐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能是觉得不是亲儿子,也可能是觉得我跟我妈也拿不出钱来了,你知道吗,往年过年,我们回爷爷奶奶家,上坟都不让他去,所以现在好了,我和我妈上坟就只用上这一个了”
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傻站着,由着阿雪姐自言自语。
“他走了以后,我提起他就特别不愿意叫爸,因为一叫就觉得他还没有走,可这样越想就越难受.......”
阿雪姐没有哭,我从去年起就没见过她哭,包括现在,她说话的语气依然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述一件跟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我不说话,阿雪姐就跟着沉默着,旁边知了的叫声又开始聒噪起来,听的人心里发闷。
“好了,我们回去吧”阿雪姐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来这了,也不要说我说的话,跟四姨和姨父也不许说”
“好”我看阿雪姐走下来,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沉重————或许她刚才说话那些话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我跟在她后面一步步的往回走。
我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可回过头去,也只看到旧村子那残破的荒滩,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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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姨搬进左季舅舅房子的那天,我们一家还有几个姨和舅舅都去帮忙,那时候已经七月底了,连续一个星期都是大晴天,天热得我额头上痱子又长出来了,这次煮的草药水也不管用了。
青霞姨已经把房子腾空了,左季舅舅一个人住,本来也没有置办什么家具,而九外爷从左季舅舅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这座房子。
红姨从那以后,便把九外爷当父亲一样照管,隔几天便去一趟,送吃送喝,红姨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二外爷,也时常来看望他,在人生最后的六七年里,红姨一家陪伴了他最多的时间。
这座房子在五年后过户到了红姨名下,镇上回复安置房在五年内不能转让售卖,于是舅爷的提议正好用上了。红姨每年给一次租金,五年后红姨买过来的时候,她坚持这几年的房租都不算在房款里面。
总之,这件事阶段性的尘埃落定了,红姨和阿雪姐有了自己的住处,不用再看白老石头的脸色了。
父亲赶工给阿雪姐做了一套书桌,时间太紧,没有上漆就给送去了,我跟父亲去送桌椅的时候,都明显的感觉到阿雪姐这一阵比之前开朗的多了。
我和姐姐依然没放弃找那只鸽子,只不过我们已经不像开始那么狂热了,我们在开始哪一周每天都出门去,全村都知道我们俩在找那只鸽子,以至于逢人就会问我一句“之禾,你的鸟找到了没?”
当然,我自然听不懂这句玩笑,大多数亲戚也知道分寸,不在逗笑,但是对姐姐,他们是不敢开什么玩笑的,姐姐不像我这么好说话,曾经三表叔惹她生气了,她差点扔了个火把到他们家猪圈上的干草里。
姐姐绝对遗传了母亲的性格,也因此,父亲的管教在姐姐身上时常不能奏效,但好在姐姐学习好,有这一个优点,绝对可以掩盖性格中绝大多数小毛病!
如果放火烧别人猪圈算是小毛病的话!
我们俩满村子找鸽子这件事还带来一个意外的结果,刘奇误会我们姐俩是想吃鸽子肉了,于是把抓来的两只野鸡送来给了我们——我听说后赶紧跑出去想看下野鸡长什么样,但等我看到,已经被切好准备下锅了!
刘奇送来的时候野鸡就已经被拔毛去内脏处理干净了,母亲自然非常感谢,要留刘奇一起吃饭,但是刘奇说自己还留了,晚上跟长辈喝酒,便客套几句走了,于是母亲便叫了红姨和阿雪姐,还有舅婆舅爷,做了丰盛的一餐,我们坐在房顶上,吃完饭天上已经群星密布了!
在那个没有冰箱的年代,夏天吃一顿肉很不容易,因此那个味道也在我的记忆里萦绕了好多年!
暑假已经过半了!
八月一日,村上的广播一大早就开始播放音乐,今天是建军节,广播里会转播一些新闻,大概胡持续一早上,不过我听着没什么意思,一会就没管了。
村子里还是不时的传出一两件什么事情,议论一阵,又消停了,现在不算农忙的季节,山上地里的玉米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山脚下的稻子也正在灌浆期,据成熟还有一个多月,这时候最忙的,便是种烟叶的了,小姑那里。
我总爱到处跑,所以知道了很多大人的事,都是没什么意思的,比如谁家的树被砍了,都在那猜谁干的,还有谁家的黄瓜被什么动物齐齐的从当中间啃了一半之类的。
母亲对于我打听大人的事赶到很恼火,她全然没有念及我在红姨买房那件事里面发挥的重要作用,一再告诫我“不要去听大人的家长里短,有时间玩不够了就去写作业去”
父亲倒是不怎么管我,但是听到母亲说我,也不帮我说话!
父亲认为我在村子里没有同龄人,所以才喜欢听大人的事,因此在暑假的后半段,他允许我吃完午饭去镇上找同学玩,赶在晚饭前回来,但是不能老去二叔家里!
说起来,村子里我这一级确实只有我一个了,我姐和阿雪姐都有两三个同学,但是我这一级,在今年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的同学都住在镇上。
其实之前还有一个,但是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就是宁宁!
我也想起来,这暑假还没有找马腾玩过,不知道他有没有从他表哥那里弄到新的连环画。
不过我看着外面的大太阳有在心里嘀咕着有没有必要跑这么远!
因为做家具的人越来越多了,父亲决定把楼下的客厅旁边的一间屋子腾出来放家具的样品,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样品可以摆放,因为定做家具的人都要的很紧,尤其是几家要结婚的。
父亲说他要加班加点,最近把几个紧急的赶出来,还要抽空把二叔的柜子做出来!
二叔的柜子!二叔也定了个柜子吗!
“啊”我突然想起来“二叔是不是要结婚了”
“就今年了,具体时间还没定”父亲一边拿着卷尺在屋子里量来量取一边跟我说话。“你暑假作业做的怎么样了”
冷不丁的被父亲问了这么一句,我想起来我的两本暑假作业其实都写得差不多了,但数学有几道题想不出来还空着。
“快写完了”我说
“那你就抓把劲赶紧写完了,玩起来也安心”父亲继续量着,我应了一声就跑出来了。
我刚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喜鹊窝远远的走了过来,不过幸好不是来我家的,表婆看见我,大声说“乖娃,你在这玩啥呢”
我玩什么,我就在门口站着啊!
“表婆”她走进了我就喊了一声!
“哎——”她拉长了语调回应了一声。
寒暄了几句,她就往下游走去了,估计是要去镇上,我看到她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不知道装的什么。
我回头看到身后一个晃晃悠悠的身影,双手背在身后,走路扯着大懒步,摇摇晃晃的。
那个身影我认识,那是白二赖!
谣言传到我耳朵的时候基本上村里人已经都听过了,我是在村头的那个槐树下面遇到白二赖的,还有几个下地回来歇着的人,辈份上都是我的叔叔伯伯,我看他们已经占领那里了,就打算换个地方玩。
“白二赖你这算盘打得美啊,这一分钱都不出,人跟房都想到手了”有人说了一句,声音很大,我不想听也没躲掉。
“那你想着美事你屋里母老虎不干吗”白二赖大声说。
“把你个白二赖还能行的不行,人家能看上你”
“那咋看不上我,她一个寡妇还带个娃,不找个男人怎么过日子”白二赖的声音越来越大,那语气听着就像喝酒了。
寡妇,还带一个娃,这个描述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我走过去,正好撞到他们面前。
“之禾,你出来玩了”看到我几个亲戚跟我打招呼,这时候也停止了玩笑。
我狠狠瞪了白二赖一眼,然后打算转身走。
“哎,之禾,我跟你说,你这可不对,说不清过几年,我就是你”白二赖看我瞪他,又扯着嗓子说“哎,你叫啥来着,对,我就是你姨父”
“白二赖你说话没个分寸”怀地叔立即说“当小孩面你也说白话”
“那咋了,我又没说错”白二赖说。
我气不过,想着怎么回他,嘴急了就说了一句“除非你明天就死了”
说完我就跑了,我听到白二赖在身后骂了句什么。
我回到家侯毫不犹豫的就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我还当着父亲的面说我骂了白二赖明天就死。
我的心里毫不愧疚,父亲想说我什么,但是母亲说我骂的好,他就没再说了。
毕竟这事件严重的事情,那可是白二赖,村里的狗见了都嫌的无赖的和二溜子,他几乎跟村里每个人都找过麻烦,他甚至偷了舅爷家的黄瓜,吃拉肚子了还让舅爷赔钱!
从母亲和父亲嘴里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那天买房的事情过后,白二赖被说了一顿,他对这件事不太服气,再加上红姨不再租白石头的房子,白石头也把气撒在了白二赖身上,说不认他这个侄子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白二赖一直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营生,都是白石头两口子不时接济一下过来的。
白二赖原本没想到把主意打到红姨身上,直到村里的另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叫孔盛子,跟他说这事要让红姨赔钱。
然后一群人起哄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了句“白二赖,你是个光棍,人家也没男人,你与其去要钱不如想办法去插个门,到时候媳妇有了房也有了”
原本只是一群人哄堂大笑的一句话,可偏偏白二赖的个没脸没皮的竟然真的开始想这个事情了!
据说他曾经去骚扰过红姨一次,但被住在红姨隔壁的鸿昌舅舅骂了一顿,灰头土脸的回去了!
我的几个舅舅给他说了狠话,要是看到他接近红姨,就把他往死里打!
但这个白二赖脸皮厚的没边,他不但到处说自己要去倒插门,还假模假样的买了四色礼,登门去找表婆,让给说这个媒!
潮叔刚逝世一年,表婆自然能分得清这个是非,把他骂了一顿,但是表婆却把他的礼留下了,这一下又给了他口实,他就到处声称,等红姨守孝三年满了,就让表婆去说媒。
姐姐听的尤其义愤填膺,她说就应该让舅舅们把他往死里打!
父亲说了姐姐两句,但姐姐根本不听,这时候母亲也站在我们这边,她打算让几个舅舅把白二赖收拾一顿“当我们高家在这镇上没人了”
后来外婆说姐姐性格像母亲的时候,给我们说了母亲的一些旧事,她说那时候,母亲和几个舅舅在中学里搞了个“八大金刚”,没少跟人打架,那时候“幺女”可不是现在的名声,说出来大家都头疼!
父亲说让母亲冷静一点,因为“你除非把他打死,否则这是个没脸皮的,打一顿起啥作用”
母亲说想办法让舅舅回来,把白二赖抓走,舅舅前几年当完兵回来,现在在隔壁县火车站当警察。
那时候我也以为警察是可以说抓谁就抓谁的,于是我和姐姐都拍手叫好,还说让舅舅来把白二赖抓去枪毙。
父亲这时候严肃起来了,他跟着认真的跟我们说“人命是很严肃的事情,不要张嘴就说枪毙别人,还有你舅舅当警察也是要守法的,不是说抓谁就抓谁的”
“我看全村就你一个讲道理的,那你说这事怎么办”母亲有点恼火了。
“我又没说不让你出手”父亲对母亲说话的时候语气就缓和的多了“这个事确是麻烦,得尽快处理”
父亲停了一下,看我们没接话就接着说“农村这情况,啥话传着传着就变味了,现在白二赖闹腾,都知道是白二赖不要脸,但如果传的时间长了,就把红姐跟白二赖绑到一块了,传着传着,就会有人在背后说红姐的闲话,就算红姐啥都没做”
“就是,有些人心眼怀着呢”母亲说到,我跟姐姐认真的附和着点头。
“所以,你光把白二赖打一顿,他过两天还说,你啥办法”
母亲也半天没说话,我和姐姐都很激动,平时,这种话题,父亲一定会把我和姐姐支走不让我们听,今天大概是因为他们俩都太激动,就把这茬忘了!
“那就还得收拾白二赖”母亲想了想,似乎有了注意“打一顿是没啥用,但还有别的办法”
“啥办法”我赶紧问,姐姐也催着让母亲说!
母亲想到办法就跟着想起来我们姐弟俩了,转过头就说“你们小孩掺和大人的事干啥,赶紧去睡觉去,我跟你们说啊,平时少打听这事”
母亲翻脸无情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前面的例子刚过去不久!
父亲也问她打算怎么办,母亲神秘的说“男人的拳头有时候没有女人的嘴管用”
父亲笑了笑,然后说“那你就去办,出了事还有我这个男人的拳头”
说完父亲就让我和姐姐去洗脚睡觉去,我跟姐姐缠着让母亲说她准备怎么办,但是母亲没有搭理我们!
此事不久,我便知道了母亲的办法是什么,但我要理解这背后的道理,得等到我长大一些的时候了!
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从我那个大嘴的表婆那里听来的,但大致上明白了母亲的所作所为!
母亲充分发挥了她在村里的好人缘,首先串联起了平时比较活跃的几个妇女们,她要在这些人中间,把白二赖的形象彻底打到泥里。
母亲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用谣言对抗谣言!
具体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那不久,在妇女们的口中,白二赖就成了“游手好闲”和“没出息”的代名词。
白二赖平时的人品确实不敢恭维,因此这时候,是没有人站出来给他说好话的——谁会给白二赖说好话呢!
并且,这种嘲讽和奚落是会传染的,人们总是愿意去嘲讽别人,不管是言语上还是行为上——比如总有人爱去逗傻子,爱模仿瘸子走路,爱学结巴说话!
嘲讽白二赖,这是生活中为数不多,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别人坏话不用受良心谴责的情况,因为“这是事实,白二赖本来就没出息!”
谣言,开始都只在人背后说,但说着说着就一定会传到本人面前去,白二赖终于在某个时刻听到了别人的奚落,气愤不过,便在某个妇女们集体洗衣服的时候去职责他们“嘴长,死了烂舌头”
白二赖没有意识到这个行为的错误程度,他一张嘴张圆了说不过她们。于是他当场就被几个嗓门大的人细数了他平时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随后妇女们群起攻之,越来越难听的话都出来了,我不知道具体怎么说的,但白二赖最后没忍住抓了地上的土带着石块去洒她们。
这下好了,吵不过架还跟妇女动手,坐实了没出息的事实了!
白二赖作为一个老光棍,此刻受到了全体妇女的鄙夷和厌恶,别人可能无法体会到的严重情况,但对白二赖来说,这是个严重问题,因为这意味着,他可能永远找不到媳妇了!
白二赖这个名字一直到我弟弟那一代,还在作为“没出息”的典型代表,用来教育孩子“不好好学习长大就是白二赖那个样子”
我后来曾怀疑这样是不是太过分,父亲也在后来说可能做的太过火了,但是母亲却说,她没有做什么,她只不过是给大家提供了一个讨厌的人让大家讨厌而已。
与此同时,母亲还专门找了表婆,她用一种责备但是又让人觉得亲切的语气说了表婆收白二赖的礼给红姨带来的困扰!
表婆表示非常后悔,说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了,收了白二赖的东西,这下脸都丢光了”
母亲紧跟着又说“我本家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到了结婚年龄了,我还给她们说让来找表婶说媒了,结果你猜这次怎么,她们说表婶连白二赖那种人的礼都收,找她要是也给介绍个白二赖那样的人,那还得了”
表婆一听到本职受人质疑,赶紧指天誓地的说自己不会干这事,不然“天打雷劈”
母亲便顺着这话说“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我就说表婶肯定不会干这事,这说到底还说白二赖害人”
“就是就是”表婆此刻已经全然把这完全没有的罪过全数怪到白二赖身上了“他个遭瘟的东西,老婆子我说了几十年媒了,名声全让他坏光了,看我不去找他算这个帐去”
母亲便紧跟着劝表婆不要生气“别跟他计较,我们这些后辈知道表婶你就行”
表婆赶紧对母亲表达了感谢,并让母亲千万要给红姨说声道歉,还表示,只要她活着一天,白二赖个癞蛤蟆就别想惦记她。
后来的某天,表婆拿着白二赖送的礼找上他,把礼扔到他面前,同时用一些母亲绝对不许我学的不堪入耳的话对白二赖从头到尾数落了一番!
我觉得如果白二赖脸皮不够厚,这些话当场就要把他气死了!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至少对红姨来说过去了,白二赖在村里彻底抬不起头了,他对人的态度好多了,不乱说话了,看人也知道打招呼了!
但这并没有让他的知耻后勇持续太长时间,他在不久后就因为偷摘别人的西瓜被人上门骂!——他住的地方原本就离村子远,洪水没冲到他那所老房子!
当然,白二赖并不知道是母亲在背后搅弄风云,因为当奚落白二赖成为一种正确的时候,就有人愿意来承担这个正确,一个厚嘴唇,烫着大波浪的长辈勇敢担当了批斗行动的先锋,白二赖一直以为这事是她拨弄的。——顺带一提,那个长辈的辈分比我爷爷奶奶都高,正经算起来,我得叫她太奶奶,不过这个称呼是在是太别扭了,我从小也没叫过!
但是,母亲去表婆那告状的事,却被表婆骂他的时候给说出来了,据说白二赖在背后说了母亲很多坏话,但是母亲不像红姨那种好脾气,他终究没敢当着母亲的面说什么!
白二赖跟妇女们打架的事终于不被当称茶余饭后的话题嘲笑的时候,暑假已经所剩无几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会沉浸在去年洪水的悲痛之中,洪水冲毁村子的日子是八月十七,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人去世的第一个冥忌,照例是要过“头周年”的,大致相当于一个简易版的葬礼,不过只有一天,去年的洪水逝世的人是后来集中下葬的,所以今年的“头周年”将有镇上组织,举行集体的祭奠仪式!
自然,少不了领导慰问和吊唁的流程,镇上已经跟舅爷打过招呼了!
随着日期临近,漫长的连雨开始了,母亲看了天上的乌云,嘱咐我和姐姐把房顶晒的菜干都收回来,我们还没有收完,雨就浠沥沥的下来了!
雨来了,气温就下降的很快,前几天睡觉屋子里跟蒸笼一样,但下雨第二夜,就需要一个薄毯子盖上了。
跟雨一起来的,便是浓厚的伸手能触得到大雾,只要雨小了或者雨停的间歇,大雾便很快蔓延到任何角落,从门口看出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除了近处的树还能看到一个影子,剩下的什么都没了!
雨下到第三天,大家都有点忧虑了,毕竟去年的灾难仍历历在目,大家心有余悸,但事实上,现在的村子离河道远得多了,地势也高,根本不用担忧!
又开始了无聊的雨天,白天不时有人来找母亲做针线活,家里总有人说说笑笑,不出门的时候,我就在屋子里翻看那些已经看了好几遍的连环画!
我总想出去玩!
雨下到第四天的时候,终于停了半日,我已经按耐不住,想要出门去玩了!
母亲不愿意让我出去,因为现在外面地上泥泞不堪,我出去一趟,肯定把鞋和裤子都弄脏了,于是就让我在家附近玩,不许跑远!
知道下午,母亲让我去给一个舅妈送几个鞋样子,说送完了可以在外面“疯一会”,但是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我欣然允诺,快步跑着把鞋样子送去了,这是四舅家,我去的时候他正在修理磨玉米的机器,我跟着看了好一会!
我觉的再不走天就黑了,我还没在外面玩呢,就跑了出来,但一出门就发现雾起来了,这会什么都看不到了!
真扫兴,这大雾天,没什么玩的,我顺着路晃悠了一会,就准备回去了!
村子上的房子因为地势原因被划分成了三块,划分的块内,房子挨得都挺近,但是在两片居民区之间,有一段路旁边没有人家,是因为这一块下面都是石头,打不了地基,当时盖房子就把这块绕开了,其实也不远,也就一百米不到,但是因为大雾,站在这边完全看不到另一边的屋子了!
我觉得在雾里面走不安全,就像赶紧回家去,因为有一次,我一个叔叔在雾里走路,没看清迎面撞上了一头牛,还差点被牛踩了一脚!
但就在我没走多远的时候,猛然间一回头,看到那块大石头上站着一只白色的鸟,白的出尘绝艳,在这浓雾种竟然也十分显眼!
我想起来,过年前那几天,我和姐姐去旧中学找红姨的时候,在那里看到过这只鸟,但只一会,就不见了!
这只鸟洁白像是发光一样,我感觉它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我不自觉的向它走过去!
那只鸟似乎并不怕我,我向它靠近,它就转过头看我,两只眼睛和黑黝黝的!
我离它只有几步的时候,它突然扇起翅膀飞了起来,我大失所望,看来是逮不住了!
但令我意外的是,那只鸟并没有飞远,而是飞了一段距离,落在了田边的一个木桩上!
有条小路通向那里,我赶紧顺着小路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但是,每当我走进,它就飞了起来,每次飞的都不远,然后落在我视线能看到的距离内。我继续追赶,又走了几十米的样子!
终于,这次我离得非常近了,我把头凑近,几乎已经能看到它身上每一片羽毛的纹理!我伸出手,感觉马上就能抓到了!
但就在这一刹那,那只鸟挥舞着翅膀,在我眼前跃了起来,白色的羽毛几乎贴着我的鼻子,那白色的身影在眼前只停留了片刻,便飞入浓雾之中了!
这一次它没有再停了,我完全看不到它去了哪里,隐入雾中的身影,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愣了一会,确认真的找不到了,才决定往回走!
我这时候才发现,我走的这条小路,正好是去阿雪姐现在家的捷径,这条路也是村子修好才被踩出来的!
她们现在的房子就在村子边上,沿着这条路,往前没多远就到了!
因为天阴,又加上大雾,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想着赶紧回去,不然又要被母亲说了!
就在我转身准备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的往前走,他是从另一边过来的,哪里没有路,他是从地里过来的!
我说他鬼鬼祟祟是因为他现在正弓着身子往前探着,似乎是想看的清楚些,这大雨刚停,地里泥巴很厚,根本不会有人下地干活,这时候这个样子出现的人,肯定不是做好事的!
他向前探着看了看,又转身向四周打量,我下意识蹲下身子,藏在一块石头后面!
过了一小会,我悄悄探出头去看,那个人没有发现我,他现在已经从地里面走出来了,正沿着小路往前走!
这一会离得近了,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白二赖!
他来这里干嘛,还这么偷偷摸摸的!
但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再往前就是红姨和阿雪姐家了,并且,我来的路上看到红姨了,她这会不在家,那现在屋子里就只有阿雪姐一个人!
白二赖想干什么?
我在那个时刻,本能的想到,白二赖是要来找红姨麻烦的,但现在红姨不在家怎么办,阿雪姐肯定打不过他!
白二赖在前面,已经走了一段路了,他再往前,过了那条水沟,就要到阿雪姐家外面的路口了!
怎么办,怎么办!
我越想越着急,但我现在去了也肯定打不过他!
眼看着白二赖越走越远了,我终于下定决心,把心一横,站起来冲了出去!
那条小路本来就崎岖不平,又加上下雨,我刚冲出去,就摔了一跤,我感觉我膝盖磕的发疼,但我没时间多想,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白二赖明显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做贼心虚,一下子也被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转过来看我!
我跑的太快,没几步就到了他跟前了,刚停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这样正对着他那双贼溜溜的眼睛!
我一下子蒙了,现在怎么办,光顾着冲出来了,现在人在跟前了,我抬头看着他有两个我高的身体,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要干啥”
我没想到先开口的是白二赖,他估计也被吓得蒙了,这时候站在那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要去红姨家”我没时间多想,直接开口问他,我尽量把嗓门放大给自己壮胆!
白二赖愣了一下,然后张嘴就像抵赖“胡说,我是去。。。。。”
但就在那一会,他反应过来,眼前这,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她根本不用怕我!
“哎,我还久跟你说了,我就是要去找他高艳红的,咋了”白二赖胆子大起来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些!
“你趁早给我滚远远的,别当你是小孩我就不揍你,信不信我把你嘴撕烂”白二赖继续威胁我!
我看着他挑衅的样子,慢慢的也被拱起火来了,于是我大声喊“白二赖你没出息,你讨不到媳妇,你打架连女人都打不过,你癞蛤蟆”
这些话我都是从表婆那听来的,尤其这句癞蛤蟆,表婆跟他吵架那天,左一句癞蛤蟆右一句癞蛤蟆,都快成了他外号了!
我在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完全忽略了我现在危险的处境,白二赖这几天听这些话听的太多了,他积压了一肚子的火,被我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
我没来的及想接下里的事的时候,一个耳光就啪的一下抽了上来!
我首先感觉到的不时疼,而是发烫的感觉,整个脸扯着耳朵都又麻又烫,脑袋里嗡嗡的!!!!
随后我感觉我的右边胳膊被拽了起来,接着又是一个耳光,这次终于感觉到疼了,我忍不住开始大声哭了起来!
“你们高家从大到小每一个好东西”我听到白二赖的骂声已经有点飘飘荡荡的了“你妈也在人后编排我,我今天就收拾你个小杂种”
我一只胳膊被拽着,想用另一只胳膊去反抗,但一下子两只胳膊都被抓住了,我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和胳膊被拧着的疼痛越来越重,我没有办法,只好大声哭!
这一哭把白二赖惹急了,他一边摇着我一边我大声吼着让我不要哭,可我现在根本控制不住!
就在下一秒,慌乱和愤怒这下的白二赖突然发疯了,他放开一只手,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按到了泥泞的地里!
白二赖疯了,他掐我脖子的手越来越重,我渐渐的感觉到呼吸困难了,我的手和脚开始乱蹬,因为呼吸不过来,整个脑袋都感觉嗡嗡的!
白二赖继续掐我的脖子,我叫不出来了,忍不住想咳嗽也咳不出来,我感觉我嗓子里面一股铁锈味!
我突然感受到一种恐惧,我感觉我就要死了!
眼泪流过脸上,火辣辣的疼着!
我就要死了!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感觉白二赖掐我的力气变小了!
是的,越来越小了!我的嗓子终于能透过一点气了,我忍不住咳嗽起来,然后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
不知道为什么,白二赖放开我了,我看到他站在原地,半蹲着,掐我的手还那么伸着,但他现在站在那,一动不动!!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我喘了几口气,终于能看清他了,我才发现,他此刻的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两只眼睛睁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也张的老大,我看到他的腿在瑟瑟发抖!!
他现在正看着我身后的方向,我已经挣扎着撑起了上半身,我的手摸着脖子,想让呼吸顺畅些!
白二赖就那么呆住了一会,他突然怪叫着就转身要跑,但他这一下没站稳重重的摔在地上,整张脸都杵进了泥里面!
但他没有停下,他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可能腿已经吓软了,他只能连滚带爬的往前跑,终于在几步之后能站起来了,嘴里怪叫着跑了!
我被他的举动吓到了,我两只手撑在地上,慢慢的转过头!
我看到了!
曾经在红姨葬礼那晚的手电筒灯光里一闪而过的那张脸!
我很多次在梦里面伸手就能碰到的那个人!
她传着红色的衣服,扎着两个马尾辫,现在就站在几步之外的浓雾里!
“宁宁,是你吗”我突然不再恐惧了!
“宁宁,是不是你”
她没有回答,只是那么看着我!
“宁宁”我想站起来,但是我的腿发软,撑不起来!
“阿谷”终于,宁宁说话了“有人要来了,我要走了”
“宁宁,你要去哪”我问她!
“阿谷,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宁宁说“你可能要好久才能找到我,但你一定不要忘了我”
“宁宁”我想大声喊,但是嗓子一阵阵的刺痛,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宁宁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的,消失在雾里面了!
我终于撑不住上身的重量,整个人躺在了泥地里!
我看着天上,雾慢慢的散开了!
“之禾,是不是你”我听到有人来了,是三舅舅的声音!
“之禾,娃,你咋了”
我感觉有人把我抱了起来,但是我的眼皮很重,我感觉就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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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谷,你不要怕,我看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