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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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父亲决定让我们那姐弟俩去外婆家住几天。

    那一阵天特别热,六月底的一场雨持续了三天,而后猛然有天醒来,发觉早上九点的太阳已经把窗台晒的发烫了。

    我的房间正对着东面,太阳升起来,就把那半面墙烤的跟蒸箱一样,其实早上起来还好,但每晚睡觉前,那真的烤的满头都是汗。

    父亲说让我们去山上住一阵,天凉快了再回来。

    其实我不是太情愿,山上的环境虽然也好,但是没什么玩的,比如现在,每周一只雪糕和棒棒糖,还有偶尔从长辈那里得来的健力宝,在山上都没了。

    况且二叔家里新添置了一个彩电,这几天正在播放一个武侠剧————虽然母亲一再强调,不许我们老去,但雨希姨还是会不时找我们去看电视。

    外婆家在山上,路程上和爷爷家相差无几,不过他们要更往葎河上游一些,从爷爷家,翻过山也能去。

    事实上,母亲这一个姓氏,在伯湾这一个村子,是占据主流的大姓,曾经路的两边,都是我的舅舅和姨还有外公。外爷是他们家老四,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在八几年集体搬迁的时候搬到伯湾村来,直到现在,他和外婆,还有我的大舅一家还住在他们家的祖宅里。

    那是建在山上一个巨大的平地上的宅子,那片地平整宽敞,绵延好几里,地里长着翠绿的麦苗和玉米,田垄上稀疏的长着几棵巨大的柿子树,每年暑假的后半段,表哥们都会拿着前端开衩的竹竿,在繁密的树叶间寻找成熟的柿子。

    其中有一棵树大的让人惊叹,那是我见过的第二大的老树,我记得年幼的我站在树根上,浓密翠绿的枝叶几乎覆盖了我的整个视野。

    我在脑子里想着这件事,渐渐的也随之生出一点期待来,虽然我知道现在离柿子成熟还早着!

    姐姐的抵触情绪比我大,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山上蚊子太多了,曾有一年,一只蚊子在她睡觉的时候叮了她的右眼皮,导致她右眼睛肿了一早上,眼皮上又不能抹风油精,所以只能又疼又痒,一点办法都没有。

    母亲说这次准备好蚊香让我们拿上,有蚊香熏着睡觉就不怕蚊子,姐姐还是不高兴,但是母亲又买了很多零食和两排哇哈哈给我们,姐姐才勉为接受。

    拟定行程,母亲托回山上的亲戚给外婆外爷捎了口信,说我们过几天回去——她和父亲自然也是要把我送回去的,凭我们姐弟俩可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于是我仔细想着回去能带些什么东西,衣服这些自有母亲操心,不用我多想,想来想去,我决定把我的木刀还有雨希姨给我的小熊挂件带上,我本想带两本连环画,但是那些我都看过好几遍了。

    对了,我愿意回山上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父亲答应了,我回去的十天可以不用带暑假作业。

    我们打包好行李,规划着后天就要出发了。

    出发前一天中午,我和姐姐正凑在电扇前面写作业,突然听到门外有什么东西放在地上的声音,姐姐没有动作,她还在继续写她的数学——她喜欢数学,因为写的字少,她打算在去外婆家之前把正本暑假作业都写完。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没出来,就跑出去看,然后就看到三姨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拿一个米黄色帽檐特别大的扇子扇着风,她额头全都是汗,看着热的话都说不出来,我看了看外面,这会太阳大的,站在屋檐下都觉得热气往身上扑。

    “三姨,你来了”我赶紧招呼,然后大声往后面喊“妈,三姨来了”

    “哎,之禾放假了”三姨扇了几下,终于没那么热了,回过头回答我“你们伯湾就是比山上热的多”

    “三姨,你进来坐”我赶紧把三姨迎进来,姐姐听到声音,也站起来叫三姨。

    “哎,叶叶写作业呢,听说你今年又拿奖状了”三姨说着,我看到姐姐一边说没有没有一边不自觉的撇了一眼墙上贴的奖状。

    这时候母亲已经走出来了,我看到她身上围着围裙,这是洗衣服的那个围裙,不是做饭围着的围裙。

    “三姐来了”母亲招呼着,拉椅子让三姨坐下,又让姐姐给三姨倒水。

    “门外面爹给你们捎的菜还有吃的”三姨说着,我就跑出去了,看到了一个装面的那种大袋子,放在椅子旁边,我想我刚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袋子,我提了下,特别重提不动,姐姐就来帮我,我们两个人拽着拖了进来。

    “哎,小心,里面有鸡蛋”三姨看到赶紧说。

    “这大热天的,爹也真是,让你背这么重东西”母亲赶紧接过去。

    “重倒是不重,就是这两天热的很”三姨边说着边喝着水,我才听出来,三姨是从外爷家来的。

    母亲边说着边从麻袋里拿出一个饼干盒子,用绳子捆着,打开后就看到红色的碎木屑,塞得瓷实的,用手拨开,就能看到里面一个个粉壳的鸡蛋,这样做能保护鸡蛋不被挤破,但即便如此,三姨拿着恐怕也很小心。

    “爹跟娘也是的,过两天就回去了,还让你拿这么远”母亲把鸡蛋放好,我凑在旁边看,看到有一袋香椿干,一把干笋,还有土豆干,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和腊肉一煮,绵绵的又有点韧性,特别好吃。

    最下面是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是褐色的什么东西。

    “你外婆给你们熬的糖瓣子”母亲说着拿出来,塑料袋解了半天,从里面拿出一个褐色的东西给我。

    这是一种用麦芽糖和芝麻做成的吃的,切成一瓣一瓣的,就叫糖瓣子,咬起来黏黏的,甜丝丝的,有一点点嚼麦叶子的味道。

    我曾经看着外婆把一堆麦芽剪碎放进一个罐子里,不知道里面还放了什么,总之过了一两天,用布把里面褐色的汤汁滤出来,倒进锅里熬呀熬,就慢慢散发出甜甜的香味,变成了粘稠的褐色的糖浆。

    这种美食吃的次数很少,大抵是因为白糖便宜了,这种原始的制糖方法,就慢慢被遗忘了,而我出于对这一过程的好奇,一直对这个糖瓣子非常喜欢。

    “娘就是让我来说这个事情”三姨喝完杯子的水,姐姐过去给她又倒了一杯“这两天娃们还是别去了”

    母亲转过头看着她说“屋里有啥事”

    三姨看了看我们两个“大哥跟大嫂子.........”

    母亲也看了看我们,她原本大概是想让我们俩回楼上去写作业,但是中午楼上实在有点热,于是母亲就跟我们说“你们自己去玩去”

    我一边咬着糖瓣子一边想去哪玩,姐姐倒是有了去处,她打算叫上他们几个玩的好的同学去河沿上那棵树下面玩,大概还是跳皮筋之类的,不过那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那个大槐树叶子又细又密,太阳穿不过来,每天傍晚,都有很多人这里乘凉。

    我想来想去不知道有什么玩的,就打算去父亲的工棚里看看他干活,我正听着这会没有机器的声响,应该是在做手工活。

    父亲的工棚里有一个大电扇,听说是从哪个食堂拆下来的,现在被他斜着装在工棚里。

    我进去的时候父亲正在用给一个木板上涂胶水,木板连接处已经开好了梯形的锯齿,两块正好嵌合在一起,这种榫卯可以把两块板拼接成一整个长板子。

    父亲看我进来,问我咋不在前面写作业。

    “三姨来了”我说“他好像要说什么事情不想让我和姐姐知道”

    父亲想了下,跟我说“不是不让你们知道,是大人有些话跟你们们说了你们你们也不明白”

    我心里想着,我又没说啥,我也不想听。

    “我妈说的大哥和大嫂子,是不是就是我大舅和大舅妈”我问父亲

    “是的,你妈的兄弟,你都叫舅舅的,你妈的姐妹,都是叫姨的”父亲没有停下手上的活,接着说“然后我这边的,兄弟叫叔叔伯伯,姐妹们叫姑”

    父亲不失时机的跟我强调了下亲戚的称谓问题。

    我回了声“哦”就自己一个人去边上,电扇能吹到的地方玩我的木刀木剑去了。

    “没说你大舅咋了”父亲问我

    “没说,刚说起来就让我和姐姐出去玩了”我说“但应该不是啥好事”

    父亲抬起头看我说“你咋知道不是啥好事”

    我说“好事怎么会怕我们听到”

    父亲皱了下眉头,忙完手上的活就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跟我强调,不许乱动哪些设备。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在想我刚才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了吗。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跟我说我们先不去外婆家了,这点我和姐姐都已经料到了,三姨在家里,我们自然不能一家子都跑出去。

    但是我隐隐的感觉,我们去不了,还是跟三姨说的大舅和大舅妈的什么事有关。

    三姨在家里呆了两天,期间去红姨家里呆了一天,然后再第三天一早就走了。

    说起来,红姨和母亲还有三姨并不是亲姐妹,但一直以来,母亲似乎和这位堂姐的关系比二姨三姨都亲近。

    外爷那一辈,有兄弟九个,最小的就是左季舅舅的父亲,我叫九外公的,我分不清他们哪些是亲兄弟,哪些堂兄弟,我甚至还数不清着九位外爷具体都有谁,只知道母亲叫叔或者伯的,我都叫外爷。但是外爷和三外爷,是我从那个小就很熟悉的。

    他们这一辈,又有九个兄弟姐妹,但是亲密程度上,就远不如上一代了,外爷和三外爷生活在那座老房子里,三外爷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就是大舅,然后外爷生下了二姨、三姨,舅舅(母亲的亲兄弟只有这一个,所以便直呼舅舅,其他的舅舅,要么加上名字,要么便像大舅一样,带上排行),然后是母亲,母亲最小,所以小名就叫“幺女”

    红姨的父亲和外爷是堂兄弟,但他们两家的关系非常好,母亲和红姨是一起长大的,这种亲密关系一直传到了我和阿雪姐这一代。

    另外还有一层关系,就是我的大舅妈,是潮叔的堂妹——这里说一句,我们这里的称谓,一般是以父亲这边为准的,就比如说,红姨和潮叔在结婚前都是我的亲戚,那按理说,他们结婚后,我就应该跟随潮叔,称呼红姨为婶子。但是,潮叔这个叔叔,和我的亲缘关系实在是有些远,他具体为什么是我叔,估计父亲都有些扯不清了,所以从小,我叫他们的时候,都是各叫各的,红姨还是红姨,潮叔还是潮叔。

    就像雨希姨还是雨希姨,二叔还是二叔!

    我直到长大后都没有理清楚母亲这边的亲戚关系,有些其实从那个小就叫错了,但也没人在意,亲戚就是亲戚,叫什么都是亲戚。

    大舅的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出来。

    农村很奇怪,在那个年代,村里一共两个座机,串联几个村子的交通最先进也只是摩托车——也数量稀少,临近两个村子走一趟,脚程快点,也得半天的功夫。

    但是,村子里的信息传播速度,却快的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不管有个啥风吹草动,三天内,基本谁都知道了,就像消息自己长了腿,走过山路跨过河一个个钻进耳朵里一样。

    三姨走的那天天就阴了下去,然后下午,一场大雨,晴了一会,第二天便开始了淅淅沥沥的连雨,我心里想着,总算能稍微凉快一点了。

    下雨天干不了农活,妇女们便会互相串门,聚在一起聊天,做针线活,我没事的时候,也会跟着母亲去亲戚家里串门玩。

    住在隔壁第三家的亲戚是我的表婆——简单来说就是父亲叫表婶的,五十多岁,一头天生的卷发,有时候打理不好,就跟顶了一个喜鹊窝在头上一样。她是村里的媒婆,至少她是以此自居的,常年以给人说和找对象为乐,村里到确是有不少是她说成的,因此适龄青年或者适龄未婚的青年的父母们,时常登门,提着糖酒礼品,来求人说和。

    我对她最初的印象,便是嘴碎,那张嘴,一天到晚就没个停的时候,说家长里短,说人是非,说到兴起,还要眯着眼睛学上一段,如果你见过公鸡打架时头发炸起来的样子,看到她就一定会觉得熟悉。

    总之,我对她的这个印象是从我记事起就固定下来的,不是我在经历当年的事之后才有的。

    我听到她说大舅妈是在扬名表叔家里,婶子的妈来了——我也叫她表婆,她就过来一起做针线。

    扬名表叔有一台收音机,还有一盘名字叫《红孩子》的,满是儿歌的磁带,他没事就放着歌,跟我一起坐在窗子边吃瓜子。

    我正在听儿歌里面唱着“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那会,猛然听到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我大舅的名字。

    随后便是刻意压低声音,事实上那只是把声音变得尖细了,并没有小多少,她说“偷人偷到大白天去了,这还不迟早被抓住”

    我警觉起来,因为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话,她是不是再说我大舅什么。

    不过随后,便听她说我大舅是个老实人,踏实肯干,倒不像是坏话,但那句“娶媳妇娶不好遭瘟三辈子”却被我记住了。

    我本来想问扬名表叔,但是我想到,我这样算是偷听别人说话,就没问了。

    这件事一直憋在我心里,我本来想问母亲,但鉴于上次的事,我还是忍住了。晚饭过后,母亲去洗碗,父亲拿着几张图纸再看,我看姐姐也上楼去了,就凑过去。

    “爸,我问你个问题啊”我小声说,生怕母亲听到“我先说好了,我不是故意听到的,就是我在扬名表叔那儿听歌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

    父亲放下图纸看着我,迟疑了一下说“咋了,你听到什么了”

    我问他:“偷人是什么意思啊”

    父亲的脸色快速的变了,但他还是保持平静,问我“你听你表婆说的?”

    我说是,然后我说“我不是故意听的,我是听到她说我大舅的名字我才听的,爸,是不是有人贩子来偷小孩啊”

    偷钱偷东西,我都知道,但是人怎么偷,想来想去,就想起外婆吓唬我的时候说的“小孩不听话,人贩子就拿个麻袋给套走了”

    父亲犹豫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半天没说话,不知道怎么给我解释。

    过了一会,他说“大人有时候说的就是一些闲话,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没听到”,然后他又补充道“但是你不能到处乱说,知道吗”

    我哦了一声,只要不是人贩子,我就不怕了。

    “你还听到什么了”父亲欲言又止几次,终于开口问道。

    我只记得那句“娶媳妇娶不好遭瘟三辈子”,其他的也没听真切,但还有一个人的名字,我没听过,也没太记清楚,但好像是素珍还是啥。

    我跟父亲说了,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让我当没听到不许乱说之类的话,就让我自己去玩了。

    多年以后,我才想起来,素珍就是我大舅妈的名字。

    我当天无意间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客厅里争吵,那时候我刚准备下楼去厕所,听到母亲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气,便只好忍着了。

    母亲说,这“事现在不管,后面指不定多严重”

    父亲就说“你能怎么管”

    母亲不说话了,父亲就说“别让之禾在听到啥就行了,这娃心眼比较多,听多了说不定惹事”

    母亲说:“这咋说,你不能让他呆在家里不出门吧”

    父亲说不行了就让我们回爷爷奶奶那住几天,母亲说“就老家哪些老太婆,嘴比谁都快“

    父亲本来坐着,这时候他站起来,沉默了一会说“我们也可能反应过度了,他是不小心听到的,大人嘴再碎,也不可能当着孩子面说这些”

    母亲说“就怕他们当小娃啥都不懂,你儿子还不知道,比你精得多”

    母亲和父亲争论了几句,就关灯上楼睡觉了。

    我从母亲和父亲的对话里没听出责备我什么,说我精,当面也说过,这算不得批评。但是,就在那时,我已经隐约从他们的对话里捋清了一些事情。

    母亲和父亲决定送我去外爷家躲几天暑,于是就让同村的人给外爷捎了消息回去,然而就在这时候,外爷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跟大舅和大舅妈有关的,因为这件事,我和姐姐不能去外爷家了,于是外爷就让正回娘家的三姨专程来给母亲说了,于是我们就没去成。但是大舅家的事,已经传出来了,被表婆这个是非精知道了,传的到处都是。

    我倒不是一个性格特别叛逆的人,但是我在那时候莫名的生出一个想法来,我要想办法,不让这件事传开,我得让是非精表婆闭嘴。

    我那天便在冥思苦想这件事的时候谁去的,当天下午下了半天的雨,空气很潮湿,闷在屋子里的我,并不会想到,这件事很快便被更大的麻烦给盖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