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除了在我的梦里,那条大蛇共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在民国年间,记载于县志上,那时候也是一场洪水,洪水中涌现出一条巨蛇,“长许十数丈,一人粗细,通体被赤麟,黄睛如矩,忽而潜匿水中,不可觅”
第二次便是爷爷几人从县城回来的时候。至于另一次,是在多年以后,我无意间拜访到了画那副年画的作者,他那时已年近七十,据他所说,他那年在葎河边上画锦鸡,遇到大暴雨,被困在河湾处,偶然间看到水中有一个红色的影子,不过没有露出水面,只是在浑浊的蜿蜒着游动,而后便沉入水底,不见了。
他后来画的那条龙,便是借鉴了大蛇的形态,不过我们家挂的那副,是早期风格不成熟的作品,后来他化画的龙被省书画博物馆收藏,我曾去看过,那只龙仿佛随时都要冲出画纸,在我头顶上盘怒吼。
总体看来,这条蛇出现的情形,都有这么几个相似之处:大雨,河水暴涨,它只出现在浑浊的河水中,从未上过岸;同时,这条蛇很少在人多的时候现身,民国那次,只记载了一个樵夫,连雨几日,出门照看牲畜,听见异响,往河边去目击到。而爷爷一行,也是偶然路过四五人而已。
另外还有一点非常重要,这条蛇从第一次被目击至今,没有过伤及人畜的行为!
但是,这些情形中,人都是在岸上看到的,那如果,人落入水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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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小姑河小姑父沿着山路过来了,傍晚时分,二叔骑着摩托车,沿着蜿蜒的山路骑了上来,我们一家从去年过年以后,第一次聚的这么整齐。
二叔给我和我姐带了娃哈哈,还给小姑的小孩买了衣服,小姑说头一次见二哥这么细心。
“肯定是雨希姨给买的”我在旁边插嘴说到。
“是她给买的”二叔跟着附和道,他笑得憨憨,果然我没猜错,让二叔自己选,他肯定去给买一堆又贵又不好吃的饼干,他才不会给小孩挑衣服呢。
我这段时间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如果我说二叔的坏话,再同时说雨希姨的好话,那么大家就不会在意我说二叔的坏话了。
比如说,我说二叔一天到晚凶巴巴的,雨希姨每天都笑,可亲人了!那么大家就都会说我说的对,但我如果只说二叔板着个脸,那父亲就会说我,你二叔是大人,哪跟你一样嘻嘻哈哈的。
奶奶听这话很高兴,同时又对我说:“之禾,让你改口,你改的咋样了,后面可就不叫姨了”
不叫姨叫什么?
“没事,不用改口,之禾叫啥就叫啥,叫姨叫时间长了,听着亲切”这回是二叔站出来替我说话。你看,果然,我只要说雨希姨好话,他就忘记了我说他坏话、虽然我在心里说的。
不过我听奶奶的意思是,以后我得叫雨希姨别的什么。
不过这种小事情很快就被小姑小孩睡醒的哭声的给打断了,小姑的小孩小小的一个,只有我胳膊那么长,抱来的时候包在小小的棉被里,看着粉粉嫩嫩的,我在想,包这么厚的棉被,他会不会热啊。
大家都围在小孩的身边,小姑喂完奶他就不哭了,争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小手和小脚动来动去,看着就跟一个小动物一样。
小姑看着胖了些,她结婚前特别瘦,大概跟二叔差不多,现在不那么瘦了,脸色也红的多了。
姐姐和母亲一直轮流逗孩子直到晚上,晚饭端上来,有猪蹄煮的汤还有干饼,薄薄的。
晚餐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似乎好久没有过这样的团聚时刻了,二叔和小姑父陪爷爷喝酒,母亲还有小姑一边哄孩子一边说着家常,我和姐姐对着桌上的菜吃了一整张饼,还一人吃了一碗腊猪蹄煮的汤。
夜很静谧,这时候的星空还远没有暑假时那么漂亮,但从山上看下去,一一盏盏灯就像是星星洒落在山里,把这人间和星空连在一起。
由于小姑和辜负的到来,爷爷家的房间有些拥挤了,二叔喝了酒,爷爷不放心他骑摩托车下山,就留他在山上住宿,于是他和小姑父住一间,母亲姐姐还有小姑带着孩子住里面那间有两张床的屋子,我和父亲睡在客厅里用几个矮柜子拼起来的床上。
晚上睡觉前,父亲考我最近学的几篇课文,我都答了上来,背课文对我来说不难,然后父亲又出了几个数学题让我口算,我答错了一道。
父亲说,你这将来要偏科的。
父亲跟我讲,他小时候,上学都只上半天,早上上学,下午要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拿工分才能换吃的。
这个故事我从父亲和二叔,还有舅舅那里都听说过,那时候吃不上饭,白米和面都只有过年才吃上,平时都吃的红薯和玉米糊。
父亲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家里没干粮,柿子熟了,就爬到树上摘两个柿子拿上,中午吃了就算吃饭了。
父亲上完小学就辍了学,二叔一直上到初中毕业,而后去读了卫校,原本二叔是有机会上高中,甚至读大学的,但是,那个年代,一切都遥远的,听上去感觉不切实际。
父亲很少和我讲过去的故事,他们那一辈,出生在一个困难至极的年代,饿着肚子长大,是看着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的,所以她们那一辈之前,普遍有一种乐观和坚韧,毕竟,日子是会慢慢变好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阿谷,我们周末去河边捉鱼吧”宁宁坐在对面的桌子上,她前面摆着一个四线三格的作业本,她把铅笔橡皮的那一头咬在嘴里,歪着头跟我说话。
“不好捉呢”我手上的铅笔好像完全不听使唤,我无论怎么用力,笔总是无法在本子上写出一个完整的拼音字母。
“我妈说河里面有蛇,让我别下水去”我索性不写了,把笔放下。
这时候宁宁也不写了,她站起来,甩了甩手腕。
“那我们去摘黄瓜”宁宁走到窗子前面,把绿色的窗框推开一点。“我妈说她要做腌黄瓜,我们要摘一大筐下来”
“那好啊,我可以去给帮忙”我说,宁宁家在村子上游,他们家屋的菜园子是全村子最好的,春天有白的和紫的豌豆花,还有绿油油的菜,夏天黄瓜和西红柿,还有豇豆和豆角挂满菜架,角落里还有几颗西瓜。秋冬萝卜白菜,看着就长得水灵灵的,那里随时都能看到蝴蝶在菜园上闪烁着。
“啊,我想起来了,我上周把小布的玩具掉进枯井里面了,我要找一个竹竿把它挑出来”宁宁突然说。
小布是一只灰色的小猫,这个名字来源于它的母亲,一只三只脚的灰猫,它窝在一块破布上几乎跟布的颜色一模一样,后来宁宁就叫它破布,破布生了一窝小猫,都不见了,只有小布留了下来。
“小布的什么玩具?”我问她。
“就那只老鼠啊,我妈拿布缝的”
我还是想不起来那是一个什么玩具,不过那个枯井我是知道的,那口枯井就在河边上,按理说那里地势不高,里面应该是有水的,但从我们发现那口枯井时,里面就只有一些石头,树根从土里生长出来,蜿蜒着攀附在井壁上,盘根错节。
“小布自己丢进去的吗”我问宁宁。
“不是,是我拿着玩具去找小布的时候不小心丢进去的”宁宁说着做了个把身体往前探的动作“我以为小布掉进去了,就这样往前看,结果不小心的就把玩具掉进去了”
“我们一起去啊”宁宁说
“好”我满口答应。
此时窗子外面的阳光越来越亮,变得有些刺眼,渐渐的,周围一切都开始被吞噬在这白的耀眼的阳光里面,窗户不见了,站在窗口的宁宁身影也渐渐淹没在这白色里面,随后教室也跟着不见了,黑板,课桌,凳子,一切都像是沉进深水中一样,慢慢陷入这耀眼的白色光芒里,随后,我感觉我的身体也不见了。
“阿谷,你一定要来啊”
我远远的听见宁宁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被风垂的断断续续的。
突然间,刺眼的灯光消散了,周围变成了一片柔和的白色,我感觉终于能看的清了。
“宁宁,你去哪了”我大声喊,但我感觉声音始终传不出去。
周围的白色也开始变得稀薄,我的视线终于从眼前白茫茫的雾色中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游弋。
“阿谷,你以后才能找到我,但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啊”宁宁的身影在白色中一闪而过,这次我看到她没有哭。
奇怪,我是在哪里看到她哭的呢?
我要追上去,于是我双手撑着想要站起来,但就在那一刹那,我低头的瞬间,看到了我身下扭曲着盘成一圈的红色身体,细密的鳞片摩擦着,身体蠕动着一圈圈的缩小,我不自觉的顺着红色的身躯向前看去,然后,那双狰狞而诡异的黄色双眼就猝不及防的闯进我视线。
带着腥味的湿润热气从大蛇双眼前方的两只空洞里喷出来,那巨大的舌头就近在咫尺,我原本应该闭上眼睛,但不知为何却像被控制一般,一动也动不了,我只能僵硬着身体,眼睁睁的看着那条滴着粘液的紫黑色分叉的舌头从那可怖的嘴里慢慢的蠕动出来,一点点的向我额头靠近..........
我猛的惊醒过来,父亲察觉到也异样,起身来看我,我的思绪仍停留在大蛇那狰狞的舌头和巨大的黄色眼睛之间,以至于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猛烈的发抖起来。
父亲叫我的名字,我开始听的完全不真切,知道过了一分钟左右,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这时候才发现,我因为惊吓,我已经不自觉坐了起来。
“之禾,做噩梦了”父亲问我。
我回过头,父亲已经打开了灯,黄色白炽灯泡已经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但我仍感觉四周昏昏沉沉的。
父亲让我靠在他面前,用手轻轻的捋我胸口,让我坐直了深呼吸。
片刻之后,那种恐怖压抑的气氛便瞬间消失不见了,我看着周围熟悉的屋子和家具,刚才的梦境也一下子像太阳出来雾气消散一样,瞬间不见了。
噩梦会在醒来后的几分钟内快速被忘记,因此大多数人,在梦醒之后是记不清梦里发生的场景的,我在那一会,梦境也在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了————我只知道有宁宁,还有那条大蛇,但梦境里面那种可怖的真实感,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我在那一刻,也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噩梦,梦醒之后便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