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之主: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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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幕:午间

    下午一点,恢宏的钟声自圣印座堂顶层敲响,衬托着悠扬虔诚的圣歌远远荡出。

    仿佛在这重叠的声音里,有神明驾驶着太阳车,从金黄色焰浪的簇拥中巡游祂的神国。

    在阳光的照耀下,三个一组的洋葱式圆顶犹如一团团正在燃烧的金色火焰,俯瞰着以座堂为中心,呈辐射状排布的诸多商业街道。

    它们都是第利斯城的经济命脉。

    此时此刻,金葡萄长街不管路面还是两排房顶,都如往常一样泛起金黄的波纹,随行人热烈的目光一同朝尽头铺去。

    不过,今天的金羊毛高级会所,却比平日里黯淡了些。

    原本许多象征太阳的装饰、家具,都被临时替换成了充满金属与齿轮风格的复杂机械结构。

    或是使用无数废弃零件充尽每一处细节、富有某种拼凑美学的工艺品。

    就像故乡的,唔,搞联动活动的主题店……正翘腿坐在沙发上,穿着漂亮的雪白礼服,立领宽大,胸口系了颗血红色玛瑙的青年人心中点评道。

    欧维恩环顾了下四周,太阳之国最常见的金色与象牙白被大片大片的图形创意所遮挡。

    这体现在新铺的地毯、与墙壁挂着的布帘上。

    不过在主题舞会结束以后,这些布置都会被撤走。

    舞会还没开始,现在受邀者尚未到齐,嗯,耶里梅斯爵士也还没来……欧维恩的位置很靠近大门,他不断留意着进来的面孔。

    就在这时,他猛然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赶紧低下了头。

    为首者有着整齐后梳的一头白枫色头发,其中夹着一撮黑色挑染,戴着金丝圆眼镜。

    哈洛兰特!

    但是与上次相比,这位刚三十岁出头的官方小队队长的目光缺少锐利,有些萎靡不振。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刚大病初愈一样,不过欧维恩没敢在这里开启灵视确认。

    在哈洛兰特身后,还陆陆续续跟着“追光”兰可、布尔德等“净化者”队员。

    他们有的漠然,有的好奇,穿着相当随意,一进会所就像欧维恩一样找了几个角落坐下,除了必要的礼数之外,很少主动找其他客人交谈——

    就连布尔德也仅仅只用目光追逐着几道倩影,看得出他已经在很努力克制起身搭讪的欲望了。

    欧维恩知道“净化者”们试图让自己边缘化的原因,他来的很早,早已从一位好好先生口中打听到了这次舞会的主题:

    第利斯城新上任了几位蒸汽教会的主教,其中还包括一名执事。

    据说,他们是由于一些不可抗力因素,一年前刚从鲁恩王国被遣送回因蒂斯的。

    奥斯卡伯爵为了同官方打好关系,恰逢教会有意慰问这些下属,于是早早预定了这么一场舞会。

    至于欧维恩的目标——耶里梅斯爵士,他轻易不回第利斯城,这次应邀参加朋友的舞会,主要是为了防止自己在上流圈子里被人遗忘。

    “‘机械之心’的执事至少序列6,可能序列5,难怪“净化者”们只是看着。

    “他们可能只是基于礼貌,因为这种场合不来不行,才提前接触一下那位‘邻居’……”

    欧维恩低声判断,手上托着盛满红色液体的高脚杯杯底,不时为了缓解尴尬喝上那么一口。

    对于这种上流聚会,他两辈子加起来也还是第一次亲身参与。

    时间逐渐来到下午两点半,一楼大厅和相邻的两个小厅宾客越来越多,终于,坐得靠近门口的欧维恩最先瞄到了今天舞会的“特邀嘉宾”。

    一道人影步调不慢地跨过高级会所的门槛,似乎早已习惯了颠沛奔忙。

    这是一位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的男士,脸庞的线条刚硬明朗,褐发微卷且剪得相对较短。

    相比舞会大多数人的着装,这位执事身上的打扮明显保守了许多。

    而这符合他久别因蒂斯,重回故乡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放开的特点。

    和哈洛兰特一样,这位执事身后也跟着一群非凡者,他的同事还有他的下属,一时间传来密集的皮靴走动声。

    一位来自千机教堂,有点上年纪的主教连忙起身,从大厅走向门口。

    他一边迎接,一边在胸前勾画三角,同时兴高采烈道:

    “蒸汽在上!伯纳德老弟,我们一直都很想你,可是有好多年没见啦!”

    “许久未见,许久未见。”执事有点拘谨,但还是非常激动地握住了主教的手:

    “在贝克兰德就听说您工作之余评选上了院士,这得恭喜您老了,哈哈,说起来我一直都还没博士毕业呢。

    “对了,我替霍拉米克·海顿教授向你们问好,蒸汽在上。”

    听到执事的“自谦”,欧维恩抽动了下嘴角。

    主教带来的几名教士同样与其他“机械之心”攀谈起来,只是他们彼此陌生,相互客套得比较生硬。

    “离舞会开始还有半小时,咱们先上二楼,奥斯卡伯爵很想认识各位。

    “哈哈,执事,我在教会见过你们寄回来的照片,你本人比拍的相片好看多了。”

    执事似乎想起了什么,刚走出两步忽然停住,只听他对身后一位下属问道:

    “嗯……卡尔森,我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被他问住的非凡者连忙摘下眼睛,擦了擦厚镜片上的水汽重又戴上,说道:

    “很不错,执事。

    “而且您今天的头发看上去,呃,也非常正常!”

    听到这话的“机械之心”们纷纷把头扭向一边,欧维恩于是看到了几张两腮紧绷的脸,似乎在憋笑。

    这位执事也就头发修剪得稍短,发型没什么大问题啊……?

    欧维恩感觉自己有点不理解因蒂斯审美了。

    不对,最大的问题明明是不远处就有一面挂镜吧!

    走两步就到了,而且还顺路!

    在欧维恩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机械之心”们随主教上了二楼,在经过墙上那面镜子时,执事的脚步明显加速。

    两分钟后,欧维恩把高脚杯往桌上一按,起身朝那镜子散步般走去。

    他装模作样地审视着自己的仪容,实则仔细观察起这面挂镜。

    镜中的青年五官精致,面容细腻,长相颇为不错,加之年纪尚轻,甚至不需往脸上扑粉。

    这为他吸引来了不少来自背后的满意的目光。

    欧维恩审视了一会,并没收到什么灵性反馈,就在他准备从镜前转身离开时,镜中的画面突然一下变得拥挤。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并不廉价,但仍然刺鼻。

    “噢,年轻的朋友,愿意与我一同分享这漂亮的镜子吗?”

    欧维恩一愣,望向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女士。

    这位女士梳着蓬松的浅黄色短发,鼻梁极为高挺,戴了一顶粉紫色帽子,穿着华丽且无可挑剔,尽皆出自特里尔时装大师之手。

    她脸上涂着粉,抹了鲜艳的唇膏,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岁,体态丰盈,大腹便便,尽显雍容华贵。

    她是经常出现在大报小报上的著名歌手,是这个时代的明星,被赞为“罗密欧的夜莺”,边卡·巴洛卡娜。

    在费内波特语里,“边卡”的意思是“洁白真贞的花儿”。

    欧维恩顿时认出了她:

    “当然……尊贵的女士,您请便。”

    边卡夫人非常高兴,站在镜前仔仔细细地整顿起衣裳,虽然她的化妆师和女仆已经为她打理好了这一切,但她必须再亲自修改一番才能满意。

    她对年轻人大大方方地说道:

    “是的,我今天要在金羊毛演艺厅演唱,特意穿了玛格丽塔的裙子……你愿意我现在唱一段给你听吗?”

    “金羊毛”并不是演艺厅啊,这位女士……欧维恩腹诽道。

    不过欧维恩到底少年心性尚存,再出于几分礼貌,他微笑道:

    “好极了。”

    边卡夫人当即抬起戴了几枚大钻戒的左手,微捧前胸,对着镜子引吭高歌:

    “啊!♬♬♬我开怀大笑♪看到镜中的我♫多么美丽!……”

    这出乎意料的动静令欧维恩瞬间悚然,他的胳膊泛起一层细密的肉芽,他体内尚未消化的魔药上下翻涌。

    就好似边卡·巴洛卡娜并不是在唱歌,而是在用她大红色的高跟鞋鞋跟狠狠地扎进欧维恩的耳蜗。

    “呃!”欧维恩牙齿紧咬。

    “金羊毛高级会所”门外,一个路过这里的雇佣车夫险些没控制住受惊的马。

    在场所有绅士的一致掌声中,边卡夫人对欧维恩颇有几分期待地友善问道:

    “怎么样,你喜欢听吗?”

    “很……很喜欢,真的。”欧维恩捂着心口说道。

    “既然你喜欢,为了让你高兴,我再给你唱点儿别的!”

    多年以后,欧维恩·帕德中将站在海神教皇面前,准会想起自己眼看着镜子一点点碎裂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服务人员拿扫帚扫着碎玻璃,欧维恩双手紧扣两膝,丢了魂似的坐在沙发上。

    “你运气真不赖啊,能让高贵的边卡夫人为你献上两首。”

    一名与会绅士走到欧维恩身边,递到他跟前一杯凉水。

    要不是“净化者”和“机械之心”都在这里,我都要断定她是非凡者了……欧维恩忘了道谢,举杯一口气喝下。

    “也许不赖的只是她的心情。”欧维恩放下空玻璃杯说道。

    “是啊。”那名绅士点了点头,满脸憧憬:

    “费内波特歌剧真是伟大的艺术形式啊,而我们因蒂斯语的发音是那样美妙,两者结合,由此诞生出的《古斯塔夫》里的《宝石之歌》,简直唤醒了我全身的每一个艺术细胞。

    “能听到‘罗密欧的夜莺’一展歌喉,实属我的荣幸……呵呵,我今天下午之前可不知道边卡夫人要参加这次舞会,啊,她总是这样带给人们惊喜。”

    “不知道?她没有主动通知,或是受到奥斯卡伯爵邀请吗?”欧维恩不禁提出反问。

    “不,肯定没有。”那绅士摇了摇头,回忆了一下说道:

    “你没关注《特里尔闪光》杂志吗?唔,没关系,一周前的期刊刚报道过边卡夫人来间海度假……

    “她也许只是正好来到金葡萄长街游玩,看见这里正举办一场舞会……哈,你看,我果然没猜错!”

    这人得意地朝前一指,欧维恩看向边卡·巴洛卡娜夫人的女仆。

    她正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一些可以在金葡萄长街的几家店铺见到的东西。

    “先生,你说得对。”欧维恩耸了耸肩,带着几分狡黠开起玩笑:

    “你真是一个优秀的观众……你知道,这不止体现在歌剧方面。”

    那绅士哈哈一笑,忽然唐突地打了个响指,接着把手伸入各个衣兜,掏来掏去:

    “哈哈,要我说,我们这样的家伙只适合呆在特里尔,第利斯城的先生们的确是一群优秀的商人……啊,抱歉,但我还是要说这里实在缺少特里尔的艺术氛围。

    “这是我的名片,我叫哈尔浮·卡门,先生。”

    欧维恩接过看了两眼,除了名字外,名片上还刻写了身份和联系地址,这是一位香槟省的蜜商的儿子。

    “范海辛·采佩什。”欧维恩编了个名字。

    他在对方面前把名片认真收好,同时感慨道:

    “祖上只为我留下了几张药方,有些是荒唐的把戏,有些则确有奇效,凭有效的那部分,我当了医生。”

    欧维恩和他扯了一会,直到身穿白色带金礼袍,须眉金黄的中年男士随一群蒸汽信徒迈下楼梯。

    许多宾客纷纷朝他举起了酒杯。

    这人正是“金羊毛高级会所”背后的老板,站在上流社会顶端的人物,奥斯卡·劳伦特伯爵。

    这位伯爵同样举起酒杯,一边缓步走完楼梯,一边用手势暗示人们不要急着饮酒。

    随后,他圆滚的脸上洋溢出笑容,向众人亲切介绍道:

    “这几位是我们今天的特邀嘉宾,来自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的马丁主教,莫罗主教,康斯坦汀主教,伯纳德先生!

    “他们不辞辛苦,为了贯彻信仰,跋山涉水回到祖国,让我们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他们致敬!”

    这几句赞美之词说的掷地有声,就仿佛他这会儿信仰的不是永恒烈阳。

    “蒸汽在上!”

    哈尔浮·卡门站在欧维恩旁边兴奋喊道,声音淹没在众人对神明乱糟糟的赞美声中。

    同样举起玻璃杯,不过杯中没有一滴液体的欧维恩不禁偷瞄了眼“净化者”们,发现哈洛兰特他们同样嘴巴紧闭,只是礼貌性地抬了抬酒杯。

    在没法赞美太阳的时候,你们表情好像都差不多嘛……欧维恩略感好笑。

    奥斯卡伯爵朗声道:

    “很高兴各位能参加这次舞会,首先请允许我赞美太阳,其次感谢大家的到场。”

    他的目光从在场所有人脸上绕了一圈,看到边卡·巴洛卡娜时显得非常惊喜,但绕完一圈之后又有些失望。

    欧维恩从他表情猜出了心中所想:

    该死的,耶里梅斯爵士怎么没来?

    但不管怎么样,欧维恩决定再多等一等,于是按捺住性子,从舞池之间往来穿梭。

    在乐队吹奏的《罗塞尔第一交响曲》和光影扑朔中,欧维恩先是受到一个陌生小姐的邀请,与她跳了一支开场舞。

    望着那走回人群的倩影,欧维恩手捂湿润的脸颊,不禁回味起适才在胸前留下的馥郁。

    就在他感觉这样也不错,犹豫要不要跳第二支舞的时候,边卡·巴洛卡娜夫人走向了他。

    “来吧,队长。”红发身材高挑的桑特诺娃走向哈洛兰特,微微俯身,像绅士一样探出右手:

    “这是康复训练。”

    几名“机械之心”的女性队员正围着一个男子,因他分享的故事而笑得合不拢嘴。

    “哦,布尔德,你真是个讨人开心的家伙。”

    “你们会常来403对吗?以后我们就能常办两个小队的联谊活动了。”布尔德向上撩了撩自己铺了金粉的卷发,很是得心应手。

    兰可坐在角落,手上捧着的橘子汽水忽被一下拿走,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小兰可,这种场合可以让自己主动一点,大家不会说什么的。”

    金发的吉娜斯双颊红润,脸上带了点醉意。

    虽然对方还没成年,可是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吉,吉娜斯学姐,你不是打算约那位新任执事吗?”

    兰可向后挪退了半步,试图转移话题。

    “唉。”吉娜斯一下坐到兰可旁边,脚尖踢着前方空气,十分惋惜:

    “打听了才知道,有个‘机械之心’告诉我他们执事不喜欢女人,艹……”

    等人们跳到疲倦,舞蹈声渐渐被高谈代替,欧维恩一边跟哈尔浮·卡门这个富商子弟吹牛闲扯,一边听着姓伯纳德的执事向人们分享他在贝克兰德的经历见闻。

    这些见闻都剔除了非凡要素,包括贝克兰德的风土人情,一些黑夜女神教会、风暴教会可以讲出来的内情,以及军情九处的丑闻。

    ——因蒂斯人特别喜欢听军情九处的丑闻,乔治三世遇害身亡尤其是这两年津津乐道的话题,以此满足他们对君主制的优越感,以及对邻国的唾弃。

    不过自然,这当中包含了许多刻板印象,议员们攻击自己的政敌时,总会在报纸上大肆渲染、暗示对方是军情九处派来的间谍,也时常把一些坏事扣到军情九处头上。

    久而久之,那个传闻中的军情九处,被人们误解成了某种无恶不作的东西,与一些文娱作品里被刻画得畸形、丑陋的“A先生”大同小异。

    比如话剧《大使贝克朗》,就讲述了一位正义的共和国特工,同敌人和邪教徒勇敢周旋,最终以身殉国的故事。

    说话声音突然停住,客人们纷纷望向门口。

    “不好意思,来晚了。”

    嗓音有些狼狈,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挥挥手走了进来,脸庞肌肉紧绷,明显缺少一位绅士该有的从容体面。

    这人是耶里梅斯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