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这口井么？”

    幽幽的声音响起，透着刻骨的凉意。

    周念安看到房东太太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说话。

    “娘，别丢下我，我以后会乖乖听你的话，不吵不闹，也不再惹你生气……娘，这里好黑，我好怕，别丢下我……”

    小女孩的声音骤然响起，开始哭喊，后面已变成了哀求。井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小女孩，本是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这阴暗的古井中，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看到这一幕，房东太太终于颓然倒地，掩面抽泣起来。她虽然没有说话，周念安已经把当年的情形猜了个七八分，房东太太应该就是小女孩的娘，以他对她的了解，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把女儿抛到井里的吧……

    “娘，这件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欢，我说这是娘亲手给我做的，阿鲜阿福她们都好羡慕呢，可是娘只许我在过年的时候穿……”小女孩的声音已经细如游丝，手指绞着衣角，“娘，今天是不是过年？不然为什么娘给我穿了这件衣服呢……”

    她的声音缓缓低了下去，古井中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房东太太低声抽泣的声音。周念安看到那个小女孩靠在井壁上，身子渐渐滑了下去，没入冰凉的井水中，再无声息。

    房东太太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如雨下。

    “那个时候，村里发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我们家早已一贫如洗，连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根本没钱给凉儿看病，却又不能让她传染给别人，只能、只能……”她的话语几次被泪水打断，“这些年来，我失去了所有亲人，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啊！”

    房东太太顿了顿，对那朵荷花说：“我虽然看不到你，但从你一来这里，我就感受到你的存在。我知道是凉儿来了，凉儿来找我了……我不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是来为凉儿报仇的。鬼只能在阳间存在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天是力量最弱的时候，也是怨念最强的时候。今夜，如果鬼能把一个人带到它前世死的地方，就可以拉着那个人一起坠入阴间。从你出现的第一天我就在算，今天正好是第四十九天。”

    听到这里，周念安的心头一颤，刚才她叫他送她去荷塘，难道、难道……

    他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按住心口，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做的！

    “你要带，就带我走吧，罪孽是我造下的，就应该由我来偿还。念安还是个孩子，他以后的路还很长。”

    周念安在一旁听着，想说话，心口的疼痛却让他说不出口。

    “你以为，死就能偿还你的罪孽了么？”

    过了很久，冬雪般冰冷的声音从荷花里飘出，“最痛苦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活着。承受所有的罪孽和悲伤，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的声音冰冷无比，却透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我恨你，可是她并不恨你。”她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她口中的“她”，是指凉儿。

    对面的两个人都惊住了。

    “你……说什么？”满头银发的老人满眼不可置信。

    “在井底那么久，真是寂寞啊……我想在她死后借用她的身体，因此答应她替她做一件事。”她顿了顿，“可是，我没有想到，她要我做的事情，竟然那么简单，却又那么不可思议。”

    须臾间，忽然回到了几十年之前。冰凉的井底，小小的红衣女孩蜷缩在角落里，手指绞着衣角，许久沉默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能答应我，以后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么？这样，在很久很久以后再见到娘时，她就能一眼认出我了呢……”

    女孩的声音很小，脸上还带着向往的笑容，那样明媚而坚强，然后缓缓消失在众人眼前。

    周念安看到那朵荷花上腾起绯色的烟雾，烟雾散尽后，一个身着古衫的女子出现在眼前，鬓角别着一朵纯白的栀子花。

    那个在他梦中出现的女子，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人，那个真正的“她”。

    她走到周念安身边，带着深沉的叹息：“对不起，我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我很早就从井底上来了，我得到了自由。我在人世间游荡，走了许多地方，我希望我可以遇到凉儿的娘，或者是转世后的柳郎，他们一个是我的身体最牵挂的人，一个是我的灵魂最牵挂的人。虽然，他们都抛弃了我们……”

    “当年，你和我……”周念安说到这里，忽然眼睛一暗，随即改口，“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古井里，手臂上的那个印记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当年的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那时我因火灾而双目失明，后来在井边坐下小憩的时候无意中坠井而亡，手臂上的印记就是在坠落的瞬间磕碰在石头上而形成的伤痕。后来，柳郎命人封了那口井，他不知道我的魂魄还在里面。我不甘心那么长久的孤寂，于是就幻想那个伤痕是我们共同的印记，或许这就是自欺欺人，时间久了，连我都以为是真的了……”

    她的话中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看似淡然的语调之下，却隐匿了极深的孤独。

    “我曾经以为离开了古井，就摆脱了黑暗和恐惧，但是在人间越久，那些灰暗的回忆就越来越清晰。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算什么，别人看不到我，听不到我，除了旁观之外，不能做任何事，甚至包括——”她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字，“死。”

    “在井底的时候，我求生不得，但是在人间度过了这么漫长的光阴后，我发现这两个地方其实是一样的……我厌倦了，我想离开这里，但是却做不到……”

    他说：“你说别人看不见你，那我……”

    “我回到了自己死的地方，就是那片荷塘里，我毁掉了那朵莲花，那是我意念的寄托。从那天起，我真正地变成了一个鬼，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就在那个晚上，我遇到了你。”

    “初见你的时候，我真以为你就是他，你们的眼睛这么像，身上有一种我极为熟悉的感觉，那是长久以来都没有感受过的。所以我与你意念相通，使你看到了我，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她说得没错，今天是第四十九天，是我要离开的时候，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带走你，或者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美得几近凋零，“让你送我去荷塘，我只是、只是想在相遇的地方与你分别，今晚是最后一晚了，只有在这最后的时刻，你才能看到我真正的样子……”

    两行清泪缓缓滑过她的脸颊，最终滴落下去。

    仿佛回到了那个梦里，周念安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颤抖：“那个印记……真的并不存在吗？”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如果存在的话，只可能在一个地方，那就是胸口。可惜你没有……我不会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不是他……”

    “我是不是他，真的有那么重要么？”终于，他说出了这句话。

    她愣住了，看着他。

    “与其说是那口古井困住了你，不如说是你困住了自己。那些百年前的往事，那个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人，那段悲喜交加的回忆，都是困住你的枷锁，甚至直到现在你都没有摆脱它们。你虽然身在外面，心却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口古井，没有忘记过那个人。我不是你的柳郎，我只有一个名字，叫做周念安。”

    听着他这番话，女子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了笑容，如同莲花绽放的瞬间。

    “谢谢你。”她说。

    东方的天空已经现出了微光，四周的井壁逐渐淡去，原先屋中的家具又出现在眼前。女子的轮廓渐渐变得很淡，他甚至不敢呼吸，怕轻轻一口气就会让她消散。

    “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来找你。”她对他笑。

    “我等你。”他说。简单的三个字，却重如千钧。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这是他最后的一个问题。

    “我的名字……”她的身形越来越淡，声音也越来越小，好像梦一般遥远，“叫做……”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太阳从东方徐徐升起，他伸出手，想触摸她的脸颊，然而就在刚要触及的一瞬间，一缕阳光穿透了她的身体。仿佛轻烟消散，她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的手依然维持着伸出的姿势，那一缕阳光透过指缝落在他的眼中，迷离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