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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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井凉4

    周念安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周围是一片刺目的白,白得没有丝毫生机,房东太太坐在他的病床边,满眼焦急。

    早上,她看他没有去上班,以为他睡过了头就去叫他。屡次敲门不应,打电话又无人接听,她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看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不省人事的他。

    周念安问护士他的心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摇摇头,告诉他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让他好好休息,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他抬头看到病房里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原来自己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望向天花板,心里却陡然一空。

    没有那个红色的身影。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医院,不是他家里。

    他催促房东太太早点休息,看到困倦的房东太太在旁边空病床上睡着后,才松了口气。他坐起来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到那个奇怪的梦,还有百年前的那些光景。

    眼前浮现出她的笑靥,周念安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理发师的手,他闭上双眼。

    这双手……真的是曾为她梳过头发的那双手吗?

    梦境依稀浮现,他记得初次见她的第一眼。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明明没有见过她以前的样子,但那个女子出现的时候,他知道那就是她。他开始相信小女鬼对他身份莫名的笃信,他想知道她第一次在荷叶上看到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周念安的心里浮现出一连串疑惑,前世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在哪里,为什么会让她一个人孤独地沉睡了百年,而那个她笃定的印记究竟有没有,要是有的话,又会在他身上哪里呢?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挂钟“滴滴答答”的声响,还有拂过窗边的风声。

    他的手无意中碰到衣袋,那一方雪白的丝帕上,两行娟秀的墨色字迹如小小的花骨朵,在夜色中缓缓绽放。

    他的心,忽然颤了一下。

    房东太太已经睡着,呼吸平稳均匀。周念安轻喊了她几声,确定她早熟睡后悄悄起来,向病房外走去。

    医院有急诊,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关门。

    时值初秋,夜里已有了些许凉意,可城市的灯火依然通明。

    他知道,鬼本来不该呆在人间,只是因为本身极强的执念,才凑巧出现。即使这样,它们依旧不属于这个世界,早晚有一天会走的。小女鬼应该也是这样,她说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她的柳郎,一旦找到他,她的心愿已了,或许就会离开了吧。

    他忽然庆幸起来,庆幸自己的身上没有那个所谓的印记。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是那个柳郎,这样那个印记就永远找不到,而她对他那样笃信,或许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吧……

    夜风吹来,周念安打了个寒战,被脑海中这个忽然跃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跃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耳边有隐约的蛙声,他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每天都会经过的那片荷塘边上。

    然而,荷叶上,却没有坐着那个红衣的小女孩。

    周念安加快了脚步,向家的方向走,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好慌。

    终于到家了,他跑着上楼打开门。然而,眼前所见的一切,仍是令他失望了。桌子、椅子、衣柜……所有的家具一样不少,但整个房子却显得空荡荡的。

    只因为少了那一团小小的红色。

    周念安找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仍没有看见她。他急了,想喊她,然而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想起,相处了这么久,他从来都没问过她的名字。而她却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他喜欢什么食物,喜欢什么花,喜欢什么人。

    ——虽然她知道他喜欢的人,不是她。

    周念安的心慌了起来,记忆中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初见小女鬼那天。这两种心慌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是都是因为害怕,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害怕她出现,而这一次,却是害怕她消失。

    他颓然跌坐在地上,心口又疼痛起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额前的碎发。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细小的声音钻入耳朵,很轻,若不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他一定注意不到。

    “柳郎……”

    周念安心头一颤。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声音来自床下,似乎显得很虚弱,他怕灯光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于是关掉灯,掀开了床单。

    那一刹那,他的呼吸陡然凝滞。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荷花——绯红色的花朵,没有茎叶,只是一朵花,静静漂浮着。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触向了那朵荷花。荷花竟缓缓飘到了他的掌心。

    那是怎样一种冰凉的感觉啊!

    仿佛冬天的雪落在井水中,溶化后透出沁骨的寒意,由手掌渐渐蔓延,直至心脏。

    “带我去荷塘……”他听到她说。

    没有丝毫犹豫,他托着荷花就要冲出去。但是他没有想到,门却在这一刻忽然打开了,房东太太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一瞬间,周念安的心底生出了莫名的惧意。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他。”老人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喜怒。

    周念安愣住了,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放了他,这不关他的事。”她再次重复着,闭上双眼,“我和你走……”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晚风吹动窗帘,淡白的月光洒落在地板上,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动。

    忽然,周围的景象发生了变化。所有的家具都开始变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石头砌成的墙壁,湿润而光滑,有些地方覆着暗绿的青苔。

    这是一口古井!

    眼前是潋滟的水波,那朵荷花从周念安掌心漂了出去,浮在水面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周念安觉得荷花的颜色越来越红,红得甚至有些发暗,如鲜血一般。

    ——本来就是用鲜血浇灌出的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