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梦的伊始
二十二年前。
夜明宗的例行晨会刚散,绯轻寒一个人留在熵玄殿内,没正形地倚靠在他的仙座上假寐。
熵玄殿的装饰是由折熙和驰念蕾负责的,因而与绯轻寒那偏梅兰竹菊的风格完全不搭。折熙那身华服倒是更衬这里。
尤其是那些夜光中仍然闪灼着金子般的光芒的金刚瓶,闭上眼睛他的识海里直接就是“一池河灯”,这于他而言简直是煎熬。
毕竟他的广寒殿是按照他将来的陵墓来设计,连窗都没有,有多暗绯轻寒就整多暗。
在折熙的坚持下,除了特地留出的客座区,他本人直接睡在地下宫殿,那塞满荆棘的棺木里(不盖盖)。
他是最优级的变异暗灵根,畏光,天生自带势兽夜视本能。尤其嫌恶这个所谓夜明宗脸面的正殿。
睡眠也是绯轻寒由衷喜爱的消遣之一;此时挂在殿内的时刻钟指向寅时末,卯时前一刻,殿外天色近明,是将亮不亮的黑白夜,对绯轻寒来说天已经亮了。
此时本是绯轻寒最喜欢的时辰:在这个时间,他通常已经泡过茶汤,看过半盏茶的书,美美地入梦了。
而不是留在这里,在非办公时间,在这片该死的辉煌中折磨自己的精神。
“悬黎到底行不行啊……”绯轻寒忍不住抱怨道。
还要等多久?什么叫今天的这个时辰他在这里坐着就能遇见命中克他的天命之女?
不过自己是不是傻啊,几百年前某离家出走前给他算的鹊谶,他居然还记得。还真的照做了。
待他再次撑开眼,欲打道回府的时候。面前居然倏然站了一个人。
绯轻寒瞳孔扩张——须知以他的修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跃过他的神识,无声无息地接近他了。
此人从头包到脚的一身夜行衣,连眼睛也没有露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他怀中抱着个粉瞳萌动的婴孩。
“见过绯宗主。”
此人压着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且声色也无客套可言,不作揖不弯腰。浑身弥漫着傲慢。
但绯轻寒却不生气,他慵懒的姿态不减,神光却隐隐攥住对方一举一动。
——居然是分神初。那不是和自己一样?好大的手笔。
“我们轸州贵时间不重客套,还请勿怪。眼下有一不情之请。”那人道,“请您收下这个女婴,作为我两州永结同好的信物。”
绯轻寒竟然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赶狗式一挥袖。
“那你放下便走罢。”
那人反倒一愣:“这就可以了?”
“可以了。”绯轻寒很干脆道。“不是赶时间么?直接翻篇回去睡觉罢。”
他甚至打了个呵欠。“你让我等很久了,有什么事下回再说罢。”
一场漫长的对峙由此蔓延开,对方先开的势压,绯轻寒自然跟上。
也许是确实没有敌意,也许是他顾忌怀中的婴儿,不过多久两位就分出了高下。
绯轻寒实则并不会针对女婴,难说是示弱还是小心,对方突然将防御大部分压在了婴孩身上,以至于余力不足,被绯轻寒生生逼到手臂迸裂,血溅当场。
此人不顾自己愈加严重的伤势,不管不顾地回撤防御,转而注入婴孩身上,婴孩身上的防御罩已经厚到他死后也能支撑绯轻寒一击的程度。
见其退让,绯轻寒算好他消失的最后一口势,一瞬收了全部,没再伤到他。
“绯宗主见笑。此为家主长女,不得不小心托付。既然您是真的,我就说实话了。”
那人变得客气了很多,然态度不亢不卑,显然刚刚没有动真。
“五大仙门凭借座上您狐假虎威,却辱你朋友,对你见外,你本也不属于这里。你何必留在这里为他们做牛做马呢?”
“我是听说过乾元宗的绯家。祖父或许是你家的,可惜莫说本人,连他儿子我都没见过,同我有何关系?”
绯轻寒道,“你们的抱负和使命不难理解,只是对我而言,到哪里都是做牛做马。如我这般天下第一,身居高位,尚不能得意。你又凭什么认为,我去了轸州这等……连你等高手都只能做个跑腿的风水宝地,就能过得比这儿好?”
那人肩膀微动,若是能看到脸,应是有笑容。他说:
“宗主真会说笑。棋有猛子,家有良人;猛子如良人,棋局若时局。正如绯氏祖之于他的根系,凭他神威盖世,又待如何,一手遮天否?
“眼下宗族当道,自有高下贵贱。个人轻微,更不敢同您比较。况且,您只是冠绯姓,大可不必将绯氏祖那等叛国鼠辈的歪理奉为金科玉律,自毁前程的。”
“哦?那你说说,我真正是谁?”
绯轻寒还真的有点信了。因为,那两老不死的根本是天选宗萧家的老人家,将他置于夜明宗便不管了,对他不闻不问,只会下令让干嘛干嘛,他连他们的脸都记不得。他早就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了。
“你父亲曾至轸州卧底,这本来没什么,轸州帝素来恃才傲物,甚至与刺客弈棋谈笑,输了才拉去斩首。且他对沧寂有着莫大的兴趣,于是轸州便有不成文的规定:
“凡从沧寂来者,出窍以下格杀勿论。以上人才,均要以礼相待。‘同他们好好扮一场家家酒’——他这么说。
“尊父后来被未央安祖的孙女相中,安祖是轸州陆最大,在轸州没有未央氏得不到的东西。因此你父亲……”
绯轻寒的笑声不加掩饰,他很久没听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没事你继续说。”
“未央氏因而诞下一子,以为就此尘埃落定。轸州帝本来就喜欢你父亲,甚至很满意此事。就这样……你父亲还是逃走了。还带走了你。”
“不得了啊。”绯轻寒感叹道,“那未央氏没追来?”
“未央氏确实痴情,命后人成年前均要在沧寂大陆卧底一段时间,任务自然是找到你父亲绯,劝降他回家。若办不到,就带一个萧家人头回来。”
这倒没什么好说的,轸州在这边又不是没有眼线,未央家想知道绯氏祖在干什么,自然是不难的。拿萧家人头威胁绯回去,不失为好心计。
只是她低估了绯氏祖后人的倔强,绯轻寒的爹不但不回头,还觉得连未央氏后人都打不过的萧家人不配活着。
未央氏利用此节挑拨他与萧家的关系,再挑明绯氏祖冒充萧氏祖的事实,致他父子避世。
至此,萧家分成两派,反绯一脉改了姓,没反或态度中立不改姓的,被未央家视为还想同绯家团聚,格杀勿论。
最后姓萧的都被杀光了,他也没有出面。萧家人再没见过绯氏父子。传闻他们已经飞升,回不到此界。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人就在夜明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整整一千年了。怎么也没见什么叫未央的来找我问话?”
绯轻寒突然想到这着。
“不过见你为人木讷,谅你也编不出这么动人的故事。谁编的,让他来见我,说不定我同他一拍即合,结成绯萧当年那般惊天地泣鬼神的高义佳话,岂不好玩?”
“这……”那人语气有些为难。“尊父出走时,使了些手段重伤未央氏。因而未央安祖震怒,视你为叛贼之子,若不是未央氏苦苦求情,只怕您走不到今天。
“未央安祖屡次派人来探,总觉得你不成体统,接回来也是祸害,起码也要捉拿你父亲再说……
“可如今你已成沧寂榜一,尊父又失踪多年无望。拗不过孙女,未央安祖最终松口派我来。试探你的意思。”
“那这个女婴是什么意思?”
绯轻寒指出重点,匪夷所思道。
“……她总不会是我妹妹吧?”
“此为天下世家下任家主:家主长女的天下雪。”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
“……未央氏无辜。所以我来走一趟,以此投诚。天下世家出任务皆有代号。夜姓为死士,绯姓为间谍。外人传绯家夜家什么,并无其事。且有一事鲜为人知:绯氏祖本名不姓天下,只是挂在天下世家。”
“等等。”绯轻寒有些晕了,“其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很尊敬我,甚至敢把女儿交给我。可言语间少不了奚落我父上祖父是叛国贼。可我是国贼之后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有趣?”
“……我只是在回答您?”
天下家主听起来很疲倦,想他身居高位,应是很少做谈判说客,更是罕见绯轻寒这等张口就来的。
“且不知者无罪。知而不认祖归宗,视为叛徒。未央氏深盼汝父浪子回头不得,已经很苦;您是一张白纸,尚未对母宗不利;我族素来受安祖照拂,我和汝母同期,看着她长大。于情于理,自当尽心协力。
“当今安祖和皇帝系青梅竹马、情同姐弟。绯氏祖是皇帝之子,挂名天下世家历练而已。贵母系安祖之后,安祖又意图借您渗透沧寂陆,不费一兵一卒取得此地。最后交由您来坐庄。
“海深皇帝远,说句大不敬的,您和皇帝有甚区别?不管怎么看,您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毋庸置疑的尊贵。在您没有作出错误的决断之前,臣岂敢不敬?”
“我闻天下家主已达分神境大圆满、近合体期,却为了我,压那么低来做说客。甚至亲自送女儿来。这份诚意我确实感受到了。”
绯轻寒微微侧头,“可我总觉得,您送女儿来,还有别的意思…是我想太多了吗?”
这一次,天下家主的笑息很明显地从他那套全副武装下抖出。
“果然瞒不过你。不敢相瞒,除却为了家国道义和青梅竹马,我毕竟是家主,有机会总要为家族谋些福利的……
“轻寒座上是年轻人,可能不喜欢我的作派,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你且听我叨两句,再做决定不迟。
“你收下此女,一来表忠,天下世家是开国宗族,与皇亲国戚无异,毫不夸大地说,你收下她就等于收下三分之一轸州的势力版图;
“二来可以当作人质,若你实在不想回家,就挟持她让我来保你。届时即使安祖也会给我几分薄面,不敢动你;
“三来……我从没见过男孩嫌自己红颜知己太多的,多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义妹或者仙侣,有何不好呢?”
绯轻寒被他一席话整得目怔口呆,好半晌才好笑又佩服地点点头,从仙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如此,便谢过岳父了。”
绯轻寒粲然一笑,冲他微微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