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发愣，象被他施了定身法，想拒绝他，甚至想跟他再深入聊一会，可又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直到老盛过来拍了拍我的背，我才清醒过来。老盛叹了一口气，说：“兄弟，每个人都不容易，你不用在意，想开些。”

    我过去从来不愿意跟人透露我的家事，那是一段失败的、无力回顾甚至是有些绝望的经历，也是我心底的痛苦。但今天，我忍不住就跟老盛倒起了这些苦水——

    我的第一段婚姻始于1998年，此前，我们的恋爱经历了长达5年的反复。在一起生活了，我才发现，我们两人居然在所有事情上的看法完全不一致，而且根本无法沟通，经常吵架。后来，我们离婚了。

    离婚后我去了BJ，在一家红木家具行业媒体做编辑记者，是我喜欢的工作，也有一份优厚的待遇。有一天，我跟儿子视频聊天时，他说他会做饭了，会煮面，我看到他身后堆着一人高的快餐面箱子。我惊愕了，儿子才11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吃这东西呢。我立即辞掉BJ的工作回来，在儿子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把父母接过来，照顾儿子的生活。

    2012年冬天，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她未婚，比我小6岁，自称是管理人员，后来我们开始交往。结婚后，我发现，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每天要睡到11点钟起床，一天只吃两顿饭，以至于连孩子的奶都不够吃；她有洁癖，每天无数次的洗手，却极少洗头洗澡，以至于身上整天都是一股酸臭味；她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二十年，不但没有一分钱积蓄，却欠一屁股债……

    很多细节都令我崩溃，我一分钟都不愿跟她呆在一起。孩子还没出生我们就分居了。后来，我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住，每天回去看一下孩子。一直等到孩子两岁时，我们正式离婚，她要16万的分手费，孩子归我抚养，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只希望噩梦般的生活，马上结束……

    老盛听完，思索半晌，说：“很多人犯的错误，其实是因为善良。”

    中午，老盛从旁边餐馆叫了几个菜送过来，我们边吃边喝边聊。老盛举起酒杯对我说：“兄弟，过去的，不要去想了，往前走，往前看。今天跟你才算真认识了，你有玩家风范，我敬你一杯！真正的收藏品，是送的，不是买的卖的。文玩文玩，是文化人的玩物，文化人自己亲手做的，价值多少？无价！所以古代人的收藏都是互相交换赠送的。外面那些人，都是文玩贩子。”

    我忙说：“老盛你是知道我的，古董实际上我是不懂的，我就是一堆不值钱的破书，为了这些破书，白白错过很多发家致富的机会。我可没那么清高，我做梦都在想发财。”

    老盛说：“你嘴上这样说，但骨子里是清高的。我在这行干了几十年了，古董水很深，但深不在东西，而在人；看东西的眼力不重要，关键是看人的眼力。我不会看错，你只是暂时的时运不济，会有大成的那一天。”

    “多谢老哥哥的吉言！”我跟他碰了一杯。我忽然想起他说的夜里听到的说话声，就问他：“刚才来人，你没有继续说下去，你都听古董说什么了？”

    老盛想了想，说：“就说前天晚上吧，我跟老婆吵架，心里烦，没睡家里，就来到店里。我整理了一下货，已经到了夜里1点多了，就在椅子上躺下。椅子毕竟没有床舒服，我睡不好，折腾了一会，半睡半醒之间，我居然听到有声音在说话，我很奇怪，这一条街的店里都没住人，晚上人就回去了，怎么会有说话的声音呢？”

    我想也是的，这里除了周日，其他时间，别说晚上，就是白天人都不多。一到晚上，店全关了，就黑灯瞎火的，离居民区也远，怎么会有说话的声音呢？老盛说得神乎其神，一下子我吸引住了。

    老盛接着说：“我侧耳细听了一会，原来是有两个声音在争论，比谁见过的世面多，一个声音说，他过去生活在一个大官员家里，人来人往见得多，每天来拜访的，送礼的，办事的……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的人，哭着的，笑着的，装傻的，充愣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官老爷却经常看不明白，总是误判断把事做错，以至于后来遭遇了飞来横祸，那大官被抄家了，他也不得不离开了那家府邸……”

    我说：“看来这东西生在富贵人家。”

    老盛点点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另一个声音说，他原来在一座寺庙里，悲观离合见得多，每天都有很多人到庙里来烧香，他们求的事情也很多，有求升官的，有求发财的，有求生儿生女的，有求姻缘的，有求平安的……菩萨听了，都笑而不语，也什么也没做。有一次没人时，我忍不住问菩萨，‘人们请求的，你都能做到吗？’菩萨摇摇头，说，‘我都做不到，一件也做不到，如果都按人们求的去做，这世界就乱套了。’我问为什么，菩萨说，‘人只有私人，没人有公心，满足了私心，公心就没有了，世界也就没有了。’我又问他，世界都由谁控制的？我还以为他会说是他自己呢，不料菩萨却说，‘控制世界的，是这些求我的人，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后来，有一天来了一帮强盗，他们的老大受伤了，伤得很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所有人都跪求菩萨救老大一命。可最后老大还是死了，那帮强盗生气了，一把火把庙给烧了……”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禅意的，我怀疑是老盛杜撰出来的，要不就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这时候，老盛给我倒上一杯酒，又说：“我讲给别人听，他们都不信，都说我是说梦话，可我确实是听到的。”

    我双手捧起酒杯，对着老盛举起来，说：“他们不信，我信。”说着就一口喝干了。

    我知道，老盛玩收藏，已经玩到了痴迷的程度，为了研究瓷器，他曾经去四大名窑越窑、耀州窑、龙泉窑和定窑的产地去学习烧瓷。他说，只有掌握了烧瓷的过程，才能懂得瓷器的真伪鉴定。人到了痴迷的程度，很多事情就不要计较了。

    老盛也喝干了酒，又接着讲起来：“这两个声音正在争执不休，忽然，又有一个声音说，‘我见过的，都是你们想不到的。’那两个声音不服地问他来自哪里，他说：‘我来自外星球。’前面两个声音都问他，‘外星球是什么地方？’那个声音说：‘星星月亮你们见过吧，我来自就跟星星月亮一样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科技比地球发达得太多了，2000年前，他们就可以驾驶宇宙飞船到处跑，1200年前，他们就来到了地球。如果他们碰到那个强盗老大，能马上就把他的伤治好，就算他死了，也能让他复活……’前面两个声音不耐烦起来，说：‘什么宇宙什么星星什么飞船什么地球，你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都听不懂！菩萨都治不好，谁能治得好？你就别吹牛了！你说的是什么呀，以后别跟我们说话！’后来，他们就都不说话了……”

    听老盛说到这里，我差点把手里的清乾隆年间的青花酒杯摔在地上，酒意也全部醒了。前面他讲的内容，我虽然也在认真听，却抱着怀疑的态度；但这段有关外星球的话，应该是他编造不出来的。他有60多岁了，一直以古董生意为生，认识他三十多年，原来从来没听他说过这方面的话，应该是真的在深夜里听到了什么。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站起来，说：“我们来分析一下，看是谁在深夜里说话。”

    我走到店中间，问老盛：“你回忆一下，那些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老盛想了想，给我指了一个货架，说：“好像，好像是那个方向吧。”

    我就在那个货架上看起来，上面三排，都是瓷器，有瓶有罐有碗有碟，我认真地看了一遍，找出一个五彩大罐子，罐口绘有五彩花纹，罐身是人物，一眼先看到一个吹笛子的，姿势飘逸，我猜应该是八仙中的韩湘子，再转动罐身，其他几位看面相神态都猜得出来，有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曹国舅，数了一下，正好八位。罐口颈还有款：“大清咸丰年制”。

    我说：“那个说生活在一个大官员家里，人来人往见得多，应该就是这个五彩人物故事纹盘口罐了，这罐放在家里客厅，自然见得到人来人往。”

    老盛走过来，捧着那个五彩大罐子仔细地看了一遍，又拿到店外面太阳底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回来激动地对我说：“兄弟啊，这大开门的东西，我居然一直认为是一件新货，要不是你，差点就被人捡了漏，真是‘假作真是真亦假’啊！兄弟，中午这顿饭我请了，别跟我抢，跟我抢我要跟你翻脸！”

    他喜不自禁地把五彩大罐子塞进了下面的柜台里面，又并上了柜门。这开收藏店的，值钱的宝贝都不在货架上，都藏在柜子里面，遇到差不多识货的买家才拿出来。当然，也有把假货故意藏起来的。这样做的目地，一者是为了不惹事，怕人眼红起意；二者也是制造一种神秘感，引导买家发生误判断，好卖一个好价钱。

    他边放货边说：“兄弟你还说不懂呢，原来这么好的眼力！”

    我说：“其实我真的不懂瓷器，就是感觉这件东西看起来有些老旧，不象新东西。”

    我继续在货架上找，下面两排，是些杂件，都是些香炉，烟锅，铜锣，还有煤油灯什么的。这时，我看到一个陶烛台，烛台上没有纹饰，造型也很简单，很是古拙，还透出一种庄重的气息。老盛看见烛台，说：“这是一眼老货，是唐代的，可惜只有一个，烛台一般都是一对才好。”

    “那个说阅历人间悲欢离合的肯定是它了，可惜另一个也许是被砸碎，也许被火烧坏了。”我说，“这个你先放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能配成对了。”

    想象着它曾经陪伴在佛祖菩萨旁边，受到无数人的跪拜，老盛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也放进了柜台里面。

    最后要找的，是那个来自外星球的声音的主人了。我看向了货架的最下一层，顿时就懵了，那一层全是石头，大大小小，差不多有一百多块。准确地说，那都是奇石：有的是造型别致，有的是材质昂贵，有的是花纹奇特，有的上面有字或画……忽然，我眼前一亮，对了，也只有石头，才敢说他来自外星球，才能看到地球上难以想象的景像，因为只有它们才经历了几千万甚至几十亿年那么漫长的时空转变。

    虽然已经不抱希望，但我还是一块块地翻寻起来，顺便也欣赏这天地轮回、日月精华、自然造化所凝结的艺术作品。

    这时，我的手拿起了一块黑乎乎的圆石头，巴掌大小，这一面什么也没有。我顺手翻到背面，另一面居然是一个人的脸，因为石头是黑的，脸就是白色的线条勾勒而成，那是一张老人的脸，栩栩如生，光着的脑袋，额头上的皱纹，下颌上的胡须，都清晰可见，那张脸微笑地看着我，使我有种特别亲近的感觉。

    旁边的老盛也看见了，他纳闷地说：“奇怪，这块石头我怎么没有印象？”

    我抚摸着那块石头，怎么这么像一个人脸呢？我仔细地看，那些白线条都是白石头的纹理，与黑石头的纹理泾渭分明，当然不是画上去的，的确是天然形成的。我再也不愿意放下，我不知道这块老人石是不是就是夜里说话的那个，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对老盛说：“盛哥，这块石头你开个价，我要了。”

    老盛摆摆手，说：“要你就拿去，别谈钱！”

    刚才那个买鬼书的、叫小雷的年轻人给的100块钱我一直放在老盛的柜台上，准备吃完饭结账的，我把那张钱推向他，说：“生意是生意，感情归感情，就这100块钱，当我拿书换的。”说完，我不再理会他，揣起石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