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找到了！”治疗室的木门根本无法阻挡助手先生那激动不已的高呼，原本坐在我斜对面收拾药品的小护士一下子站了起来，冲到了门口，拉开门对着外面喊：“保持安静！”然而，她说这话的声音一点也不比激动的助手先生小。

    从老木头家逃走之后，我们来到了镇上的这家还算有名的医院。说起来，我们与这家医院还算有渊源，被追踪器黏上了的小蓝车就是在这家医院停了很多天，大约也是在这里被移花接木的。现在想来，倘若没有那次的被戏弄，便也不会有后来的“引蛇出洞”计划，我也就不至于被从白面包车里拖出来，更不会被恶犬咬伤。这么想来，这座医院竟然也为这次恶性事件贡献了力量。

    到达医院之后，陌小婷把我塞给了小护士。我听到他们三个人在外面讨论说要找个地方仔细研究拍摄到的画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并没有离开。

    我坐在治疗室里，以奇怪的姿势架高右脚，让流动的自来水冲刷脚脖子上的那两个血窟窿时，隐约听到他们在外面嗦面的声音，忍不住咕咚咕咚咽了好多口水。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我朝一旁的小护士看过去，她也正气鼓鼓地看着治疗室的门。

    被狗咬出来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只剩下两个颜色甚至有点好看的粉色口子了。不过冲刷足够的时间是必要的，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以奇怪的姿势坐着，时不时把右脚缩回身前，抹上一点肥皂。

    虽然还不到冬天，但是最近的一轮降温已经使深秋颇寒冷了。冷冰冰的自来水通过我的皮肤一点点地把我的热量带走，再加上抬高脚的坐法使腿脚血液循环不畅，总之我的整条腿都冻得冰冷，也麻了。

    做完皮试之后需要等待半个小时时间，我问小护士，我能不能到外面去，她点了点头，说了声：“自己注意时间。”

    于是我就来到外面的等候区，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也可以同陌小婷、光头侦探、侦探助手先生一起看笔记本电脑上面的画面。我的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了，所以裤脚也放下来了。如果慢慢地走过去，大概是看不出来有多瘸的。

    “弄完了？”陌小婷最先看见了我，发问道。

    “没有，刚做了皮试，要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再去打第一针疫苗。”我解释道。

    “第一针疫苗？”陌小婷疑惑不解。

    “狂犬疫苗好像要打四五针，是吧？”光头侦探并不回头，插了一句嘴。

    “这么麻烦啊……狗打的就只有一针哎……”陌小婷感叹着。

    “下一次是三天之后，然后是七天之后，后面好像是每隔七天再打一次，算上今天的一共五针。”我掰着手指头数这些我将要被“人体穿刺”的日子。

    哎，假如当时再跑快一点，别被狗咬到，就不必遭这些罪了。

    “所以你以后的疫苗都得来这家医院打吗？”陌小婷关注到了这个问题。

    “理论上说应该是，实际上，应该是第一次打就把后面的疫苗费用都结清了，往后只要拿着小纸条来盖章就行了。”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纸条来给陌小婷看。

    “哎，我家的猪八戒倒是年年都要打狂犬疫苗，不过它从不咬人。咬你的狗，怎么看都不像打过疫苗的样子，对吧？”

    “是啊，没准也一辈子没有洗完澡驱过虫，身上的跳蚤多到足够开舞会。”我苦笑着说。

    “这真是可笑，打了狂犬疫苗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打疫苗，被咬的人要来打疫苗。”陌小婷瘪瘪嘴，完全没搭理我的玩笑话。我的心底竟然有些失落。

    “你们看这是什么？”助手先生坐在金属椅子上，大约是觉得冷，缩成了一团。笔记本电脑，就在他的膝盖上。他用右手食指戳在电脑屏幕上，一面慢慢地点着，一面问。

    “我看看。”陌小婷率先转了过去，凑到了电脑跟前。

    “这是肉啊，肯定是肉嘛！”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果然，他们正在研究厨房门外的那堆被我认定是肉的物体。

    “你看这里还有个蹄子。”陌小婷也注意到了我之前注意到的地方。

    “这是牛肉？”助手先生继续发问。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去看侦探先生，只见他双手抱着胳膊，皱着眉头一语不发。侦探先生已经注意到了吧，我记得曾听他说过“屠夫”之类的话。

    “待会儿，我查一下。把这个地方放大！”陌小婷一边指挥着助手先生，一边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指敏捷地在屏幕上戳动了起来。

    “截个屏。”一直没言语的光头侦探也开始朝着助手下达指令。“然后把这个地方放大。”他也用手在电脑屏幕上指指点点了起来。

    唯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心底的失落更加明显了。缓慢地踱到一旁的空椅子上，弯曲着左腿，伸直了右腿，有点颓废地靠在冰凉的座椅靠背上。时间要再走快点就好了，我这样想着，一次又一次地抬眼去看墙上的挂钟。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在挂钟里看到了刚刚帮我打针的小护士的脸，我吓了一跳。四顾观察之后才发现，原来挂钟正对着治疗室的门。方才治疗室的灯开着，灯光穿过门上方的玻璃透出来，所以挂钟上只是亮堂堂的一片。现在，小护士似乎关掉了治疗室里面的灯，于是在她从治疗室的黑暗里走出来的一瞬间，她的脸便完全映照在了挂钟的玻璃钟面上。

    我脑海中的某处一下子亮起了一片火花！一次又一次地观看那段时间不长的录像时，有一样东西一直很晃眼，便是挂在院墙上的那面大概是用来驱邪的镜子。换个角度来想，那镜子说不定也照到了什么。

    我并没有马上站起来，更没有迫不及待地把我的这个想法嚷嚷出来。我在脑海中构思了一番画面中的场景，堂屋、房间、厨房、白车、肉块的相对位置，镜子的位置，持枪射击无人机的家伙的位置。中学时学过“光沿直线传播”这件事，现在想来，这可能是毕业之后唯一一次把这学习成果运用上的机会了。我摸了摸口袋，可惜身上并没有带着纸笔。

    在脑海中的回想让我注意到了另外一样有可能发挥用途的东西，便是玻璃。那座房子使用的是老式的那种开合式的窗户，如果是现在常见的推拉窗就没用了。开合式的窗户，在某些角度的时候，是会把屋子里的影像显现出来的。

    我认为，那时圆寸男有可能在厨房里。向无人机射击的人应该是小木头没错，在厨房里的人可能是老木头，但也有可能是圆寸男。厨房的窗户当时开着，没准能看到圆寸男的影像呢！

    “那个，我有个想法……”我谨慎地开口，打断了正在讨论牛蹄与猪蹄区别的人——虽然我不懂讨论这一点的意义何在。我把玻璃或是镜子可能映照出别的影像的想法说了出来，他们都面面相觑。

    “开干吧！”倒是光头侦探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啊，时间到了，我该去打针了。”我也趁机溜走，只留下举着手机坚称那玩意儿是猪蹄的陌小婷皱着眉头杵在原地。

    “找到了！找到了！”小护士刚刚把针头插进我的皮肤里时，我听到了助手先生兴奋的叫声。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打电话报警了！”陌小婷的声音也激动不已。

    我一打完针便赶紧用棉签压住针眼，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画面里的那位确实是圆寸男没错，影像出现在了厨房的玻璃上。原本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暖黄色的轮廓，可是突然之间变成了非常清晰的人像，持续了两三秒钟之后，又慢慢黯淡了下去。

    “这是因为塞了一把草进灶口，草很容易烧着，所以一下子烧出了很大的火。但是草很不禁烧，所以一会儿火就小了。”我解释着。这些知识，当然来自于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在乡下生活的经验。

    “哦哦，原来如此。”陌小婷卖力地点点头，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干得不错！”被她这么一夸，我方才的失落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往后又看了一截，那宛如波浪般消失又出现的脸的影像又出现了几次。

    “这种东西当做证据，警察到底认不认啊？”助手先生一边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移动着手指，一边问。

    “应该没问题，我曾经在电影里见过警察从更加稀奇古怪的地方找证据呢……”我的脑海里一下子闪现出了许多刑侦电影的情节。

    “可是现实不是电影啊……”助手先生继续嘀咕，直到他的老板出声阻止了他：“没关系，我们只要证明那家伙就在那房子里，就能向警察提供线索了。这家伙如果是悬赏通缉的逃犯，还能拿一笔赏金呢！”

    “这么说来，警察那边怎么没有动静呢？他们把证物拿走也有好几天了吧？”陌小婷嘀咕了一声，语气中有些不满。

    “鉴定需要时间的，现实生活又不像电影里那样，这个镜头送样品，下个镜头就拿报告了。”光头侦探认真地说。他是做过警察的，眼下所说的话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是控诉。

    受到了“抨击”的我和陌小婷都沉默不语。

    “我去找警察，一定要给那些小年轻上一课。”光头侦探一手轻拍着电脑包，一边昂着头鼻孔朝天地说。

    那之后我们同侦探们便分头行动了。我一瘸一拐地坐上了陌小婷的小黄车。

    “接下来你就直接回家吗？”我知道陌小婷会先送我回家，不过还是决定关心一下她。

    “不，”她的手指却突然在方向盘上轻敲了起来：“我已经很久没住在家里了。其实最近我都住在银杏叶酒店里。”她说出之前我曾同她一起住过一晚的那家酒店的名字，那是在我们被移花接木的小把戏玩弄了的那一天。

    “哎？为什么？”我确实疑惑不解，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侦探先生对那间屋子进行了彻底的搜查，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要说害怕，似乎也不应该。

    “家里虽然装了最顶级的防盗，却还是被入侵了，这是一方面。另外就是，我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同鳄巴共处一室了。”陌小婷以悲怆的语调低声回答。

    “鳄巴……”我机械地重复她的话。这件事发生以来，我从未担心过陌小婷的安危，因为内心里我觉得既然那家伙要大动干戈调虎离山，必是不愿意惊动陌小婷的。况且，见识过陌小婷的身手，我觉得她不但不需要人保护，甚至还可以保护别人。但是，此前我从未考虑到鳄巴。

    “你知道有一种说法吗，吸过人血的蚊子，冬天就不会死。我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了，是不是真的呢？”陌小婷仿佛喃喃自语。“你说，吃过人肉的鳄巴，还是我的鳄巴吗？它会不会也变了？”

    “说吃过人肉什么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啦……”事到如今，我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陌小婷了。说实在的，这个假象还是我提出来的呢。今天在老木头家院子里见到的肉，不管是猪肉也好，牛肉也罢，反正绝对不会是人肉对吧？如果被掉包了喂给鳄巴的是这种肉该多好啊……可是，那圆寸男到底是图什么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人肉，第一次发现陌小婷家被入侵后，供电并没有恢复，也就是说肉还没有被投喂给动物们。如果我们那时就怀疑到这一点上，就连这个可怕的可能性说不定也可以避免。

    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盘旋，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很可能要搬家了。不，不是很可能，而是几乎一定会这样。”陌小婷又在方向盘上缓慢地敲了起来。

    “那么动物们……”我低声发问，语气很迟疑。

    “除了猪八戒，大概都不会带走。”陌小婷叹了一口气。“还记得我们的故事吗？小人儿的故事。她本来想找一个地方建造一个小人儿的世界，龟缩在里面，可是后来我们发现这条路行不通。一直以来，我就像这个小人儿一样，现在，我想，到了我也要往前走的时候了。”陌小婷的话并没有把她内心的感受表达出来，但是联想到我听她一起经历的这一系列事件，我想我可以理解她的选择。

    “你会出国去和你的家人会合吗？”问这个问题时，我感到我的内心隐隐作痛。已经多长时间了？我已经习惯了陌小婷的存在，打开手机习惯了看到她的消息，来电铃声响后习惯了听到她的声音……

    “我还没有决定好，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她亦低声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