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的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吗？”左小林皱着眉头低垂下双眼。自从那日她在慧姐的工作室同我握手之后，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实际上，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不要再见到她了。我的心里既有亏欠，也有害怕，总之心情非常复杂。然而，才不过短短3日，我们又见面了。

    “对的，还是把真相说出来比较好。”在我没有吭声的时间里，陌小婷率先回答了。紧挨着我坐着的她，此刻挺直了身子，一副勇敢面对风雨的阵仗。

    “哎——好吧，我也知道这件事是藏不住的。”左小林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我仿佛看到了她那长长的眼睫毛在空气中画出的弧线。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妈离婚之后，带着我回了位于乡下的外婆家。外婆在村口的位置开了一家小卖部，卖些非常简单的副食调味料之类的东西。我妈那时没了收入来源，就帮外婆照料这个小卖部，换点零花钱，吃起饭来也心安理得些。我的话，则是就近在村里的小学上学。”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陌小婷的身上移到我的身上。

    “不知道那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成天跟在我妈后面，嬉皮笑脸的。他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上学的时候经常看到他在。”

    “那个人，是圆寸男？”陌小婷忍不住插嘴问道，左小林只是摇摇头。

    “不要打断她，让她说。”我扭过头，小声地对陌小婷说。重新摆正头部时，恍惚之间瞥到了左小林脸上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神情。

    “那个人不是坏人，他对我妈很好，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他会给我们带小礼物，比如布娃娃或是野花之类的，他还表演魔术给我们看。和我爸离婚之后，我妈一直很失落，经常一个人坐着不动地嘀嘀咕咕，外婆也总是骂她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之类的话，骂的很难听。只有那个人陪着我妈的时候，她的脸上才有笑容。”左小林抿紧了嘴巴，保持了约5秒钟，又缓缓舒展开来。

    “我有一个朋友，或者该说是同学，也是女生，住得离我外婆家很近，所以总是跟我一起上学放学，我那时交到的朋友只有她一个而已。也是她告诉我说大家都说那个人是我妈的男朋友的，听了她这么说我很生气，还跟她大吵了一架。哭着跑回家，又跟我妈大吵了一架。现在想想也觉得那时的自己很无知，很可笑，可是那个时候就是觉得羞耻。明明爸爸还活着，为什么妈妈要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呢？妈妈谈恋爱了，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吧？总之，小孩子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嘛！”左小林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紧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从我大闹了那一场之后，那个人不再到我家来了。不过，也许只是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才来罢了。那时，我总觉得妈妈看我的眼神里满是怨气。我因为害怕妈妈，所以就更加卖力地讨好外婆。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外婆可以直截了当地骂妈妈呀，外婆骂我妈的时候我甚至躲在她身后朝妈妈做鬼脸。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真的是个讨人厌的孩子啊！”

    “那个人真的不是圆寸男吗？”陌小婷再次插嘴发问，看样子她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我在心底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们称为圆寸男的那个男人，当时也在我们住的那个村子里出没。但他不住在那里，他好像是邮递员还是什么，总之经常会到我们村里来。十多年前，这两个男人年岁相仿，身高也差不多，体型也差不多。”

    我从左小林的话语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难道……我扭过头去看陌小婷，她也杏眼圆睁着，怒视前方。

    “杀害那个女孩的，其实是你妈的男朋友吗？”陌小婷果断的质问，打破了空气中迄今为止看似和谐的氛围。像这样把问题直截了当抛出来的魄力，哪怕是最血淋淋的问题也义无反顾，这样的壮举只有陌小婷能做得到。

    左小林抬起头来，看看陌小婷，又微微转过头来，看看我。然后她慢慢地摇摇头，轻声说了句：“我不知道。”

    “被杀害的女孩，是你唯一的朋友的姐姐。你害怕自己的妈妈牵扯其中，所以答应隐瞒真相。是这样吗？”陌小婷不依不饶，继续质问。“姐姐”一说，不知道是她调查所得，还是单纯的猜想。

    但陌小婷大概猜对了，因为我注意到一滴泪水落到了左小林面前的茶几桌面上。

    “不，他们应该是清白的。”她突然卯足力气一字一顿地强：“因为那时我妈和那个人在一起，我妈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她虽然唯唯诺诺没有主见，但她是个好人。”她的理由谈不上充分，不过是一个女儿对自己生母的主观偏袒。

    “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不要加入想象的成分，只把你记得的部分说出来。”我不忍心看着左小林被步步紧逼，所以开口用柔和的声音安抚她。

    “如果要说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况且，我总是梦到那时的事情。我在书上读到过，大脑会对记忆进行加工，让它更符合自身的需要。如果你们要我客观地回忆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我确实已经做不到了。不是我不愿意配合，而是客观这种东西，原本就已经被岁月摧残到荡然无存了。”左小林说的话义正严词，从某种角度来说，她说得也很对，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个叫小翠的女孩是在一片树林里被杀害的，当时应该下着雨，你为什么要去那里？”与我的感性截然不同的是陌小婷的理性，她就像个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那样发问。

    “去找我妈。”左小林回答着，我听到了她咽口水的声音。

    “你刚刚说你妈当时和她的小男朋友在一起，对吧？他们在那片树林里？”陌小婷的思路很清晰，抽丝剥茧有条不紊。

    “对。”左小林简单明确地回答，紧接着苦笑着说：“孤男寡女跑到树林里去，你觉得去干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呢？”

    “其实我是跟踪他们过去的，那天好像放学比平时早，我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个，所以偷偷地跟了过去。”

    “好吧。”陌小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你那天在那里也看到了圆寸男吗？”陌小婷又继续发问。我大脑里的天线也一下子竖了起来，按照新闻报道里面的说法，左小林应该是提供了关键证词。那么，当时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对，我看见他了。我是在那片树林的附近看见他的。实际上，看到妈妈的幽会场景之后，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回走，在路上同他擦肩而过了。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记错，因为当时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水壶。看到我一边走一边哭，他还拦住我，问我怎么了，他还问我要不要那个水壶。因为外婆一直教育我不准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她是开小卖部的，很怕别人打着给了孩子什么东西的旗号过来卖人情赊东西不给钱——再加上我当时真的很难过，所以我拒绝了，径自跑回家了。”

    “你说的水壶，难道就是案发现场留下的那个水壶？”陌小婷的眼睛再度睁得很大。事到如今已经毫无疑问了，我所知道的不过是新闻报道上的那点儿片段，陌小婷却在别处做足了功课。因为，水壶什么的，新闻报道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提到啊！

    “对，就是那个水壶。警察后来让我确认过。”

    “我明白了。”陌小婷一拍大腿，有点气呼呼地说：“你在附近看见了他，他曾拿过那个水壶，水壶又出现在了案发现场。这难道就是这个案件的所谓的‘关键证据’吗？这也太草率了吧！”

    “不，不止这些。”左小林以发抖的声音抗议。“案件发生前几天，他——也就是你们说的圆寸男跟小翠小云的爸爸吵过一架。啊，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镇上的电工，吵架的原因好像是私拉电线什么的。小翠小云家里新添了小弟弟，算是老来得子，是很喜庆的事情。大概喝了酒还是怎么地了吧？反正吵起来了。”

    “就算吵架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啊……”我小声嘀咕着。

    “还有指纹，那个壶上只有小翠姐的指纹，绞杀用的塑料带子上也没有别人的指纹！那个人不是没有指纹嘛！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呢？”左小林瞪大眼睛申诉着，这大概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吧？

    “只要带上手套，谁都不会留下指纹啊。没有指纹，也能算是证据吗？”陌小婷半是无奈，半是叹息地说。

    “虽然是警方做的调查，但你提供的确实是关键证词。”我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本不想指责左小林，但在这件事里，又不知道该去指责谁。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科技远不如今日这么发达，监控就算有，也少得可怜。

    “问题在于，你妈和她的男朋友提供了怎么样的证词呢？你跑开之后，他们还在那里吧？他们难道什么都没看到吗？”陌小婷还是比我有条理，又找到了问题。

    左小林却摇摇头：“他们没有出面作证。按照警方知道的情况来说，他们那时在家，在我外婆的小卖部里，证明这一点的当然是我外婆。”

    “所以你们隐瞒了真相。”我有点苦恼地确认。

    “对，如果不那样做，我妈会一辈子被人耻笑的，就连我和外婆也会抬不起头来。”茶几桌面上又多了一滴四散溅开的眼泪。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继父其实才是当年那个案件的凶手呢？他以前的工作是护林员对吧？操作电锯砍树的时候，戴上手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陌小婷不依不饶，再度把血淋淋的可能性摊开摆在面前逼着我们看。

    “不，不可能是他，他是个好人。那件事情之后没多久他就和我妈结婚了。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妈比他大十多岁还拖着我这个油瓶，他是排除万难跟我妈结婚的，他是个好人！”左小林的声音尖锐起来，不知何时，她声音里一直有的沉稳消失不见了。

    “那也有可能是为了封口吧，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就不怕你们出卖他了。”陌小婷语气冷淡地说，我的脑海中于是浮现出了“人间清醒”几个字，一阵寒意席卷全身。

    “不，不可能！”这样喊着的左小林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从她手指缝间落到了茶几桌面上。

    “不过也不一定，就好像没有证据证明圆寸男是凶手一样，也没有证据证明你继父是凶手。”陌小婷仿佛心软了，用缓和的语调说，这些话姑且可以理解为安抚。

    “他是个不错的男人，很努力地赚钱养家。他们结婚之后搬去了镇上住，他还帮我妈盘下了一间门面，让她自己做做小生意。我还有个小妹妹，长得很漂亮，又很聪明，他们一家三口，特别幸福……”左小林苦笑着说。看到这一幕，我终于明白了我在左小林身上总能感到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出离感，原来是来自这里。

    “小妹妹出生之后没多久，我就离开家去住校了。”左小林用这句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你再次见到圆寸男马上就认出他来了吗？为什么？”陌小婷不愧是陌小婷，不论周围又怎样的感情场，她都坚持自己的方针路线不动摇。

    “不，他自己表明了身份。”左小林的回答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我没有记错，从动物园出来时，左小林告诉我她叫了网约车，然后出现的便是圆寸男。由此看来，“网约车”是谎言没错，而那也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看来事实远比我以为的复杂得多啊……我在心底再次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