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我们需要一个记者。”陌小婷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力道不算大，但桌上水杯里的水还是晃荡了起来。

    “为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大约很呆滞。

    “如果要让小人儿的存在为人们所知道，引发广泛的讨论，最终为普通人所接受，就一定需要借助新闻媒体的力量了。一个对我们的小人儿怀有深切同情、并且工作能力很强的记者是必不可少的。唯有经过这条路，我们刚刚所描画的场景才能获得可能性。这个世界有很强的局限性，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天然、自动的信息共享系统，如果不设法去发声，去呐喊，去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别人对你的事情其实一无所知。”

    “所以咱们的小人儿遇到了一位富有爱心的记者，记者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发表了？”我把我的理解说出来让陌小婷确认。

    “不是记者好像也可以，比如绘本作家，把小人儿的故事画下来，签售会的现场又让小人儿站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这样大概，也能引起轰动。现在是人人都可以视为媒体的时代，只要震撼性够强，小小的签售会也能起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作用。”

    又来了……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陌小婷这无时无刻不在的代入感啊！“我说，陌小婷老师，该不会你这屋子里就住着一位小人儿吧？”我半开玩笑地说，并且同时做出了四处打量的动作。

    “那倒没有。”陌小婷噘嘴摊手，动作一气呵成。

    “现在这个时代，想要吸引人眼球的人太多了。不过，就像你刚刚说的，人人也都是媒体，所以真正震撼人心的事物还是能很快轰动起来的。但我也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你的故事里的小人儿，是生活在现如今这个时代吗？我记得前面出现过摩托车，不过摩托车也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东西了。”

    “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代吧。科技的水平已经相当高了，之前我们讨论侦探事务所的时候不是说过的吗？就是这种你不知道屏幕那边与你交谈的对象是人是鬼的年代。”

    我点点头。“那么，小人儿的其他情况呢？变小之前她是一个人生活吗？她的家人呢？她有恋人吗？她做什么工作？还有，在此之前我们似乎一直默认小人儿是个年轻女孩，但又从未确认过。所以，她变小的时候的年龄是多大呢？如果要追问下去，各种各样的问题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陌小婷抿紧了嘴巴，用鼻子呼了长长一口气。“这些问题我也模模糊糊地想过，但基本上没有合适的答案。一个人带着大狗生活，变小了就不是非得离开家不可了对不对？所以她不是一个人生活。那么她是跟爱人一起生活呢？还是跟父母一起生活呢？现在的社会，跟其他的年轻人一起合租，或是住在宿舍里好像也有很大的可能性。”

    “我比较倾向于是和父母一起生活。”我想了想，说出了我的看法，这看法的来源，大概是之前那个老爷爷，说到他有个儿子也变小了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我们往往是被最亲近的人伤害得越深。如果我们把“变小”理解成心灵的萎缩干涸的话，现实生活中大概有不少人曾因为自己的父母受到伤害。

    陌小婷没有表态，只是点点头。

    “不过被爱人伤害的情况好像也挺多的，这两年不是有个词儿挺火的嘛，叫PUA，翻译出来是别的名字，不过给我的感觉就是精神控制。”

    陌小婷又点点头，这次她说了一句：“这我也听说了。”

    “所以小人儿是因为什么变小的呢？来自亲友的、直击心灵的暴击？还是说不明生物入侵？”我半开玩笑着说，语气自以为比较轻松。

    “哎——”陌小婷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所以，为什么变小是个绕不开的问题了吗？”她皱着眉头的样子看起来就愁容满面。

    我也忧心忡忡地看着陌小婷。此时此刻，她距离我这么近，只要我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可是问题在于，我又感觉到她距离我这么遥远，她到底在纠结什么？在我看来，也许除了“大龄剩女”这一点（我倒是很乐意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她就不应该还有别的苦恼了。大约世上没有没有苦恼的人吧？像果老那样疯疯癫癫的人有没有苦恼呢？

    思绪飘远又飘回来，陌小婷仍然一语未发。

    “不过，也不一定非得在故事里原模原样地交待出来啊，暗示一下有这么件事情，暗示一下某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存在问题就好了。”见陌小婷一直不说话，我便开口打破了沉默。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主角工作时间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简单说上几句之后脸上便是阴云密布。我所说的暗示，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明白了！那么就，用缩小锤吧！”陌小婷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吓我一大跳。

    “啥？”我目瞪口呆。

    “就是锤子啊，朝你一挥，同时念出咒语，你就缩小了。相似功能的锤子还有一把，叫放大锤，念咒语的时候能把你变大。这样一来，两者的作用就抵消了。啊哈哈哈！”

    如果我生活的背景是在动漫里，此时此刻的我大概满头黑线。

    “所以你说的这个锤子，是什么动画片里的道具吗？”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只叫哆啦A梦的蓝色机器猫的样子来，那里面有缩小锤放大锤这种道具吗？不，时间太久远了，我能记起来的只有竹蜻蜓和记忆面包……

    “有吗？不知道哎……”陌小婷侧目看向门的方向，我猜她一定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这种近乎剽窃的意图。

    “这样一来就成了奇幻故事啦，至少不是科幻吧。既然有放大锤缩小锤，那么别的具有稀奇古怪功能的东西大概也存在于故事中。故事的框架可能就要发生大幅度的更改了哦！”我的话姑且算是温馨提示，虽然连我也不相信陌小婷会把这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点子付诸实施。

    “哎，要真是被缩小锤给缩小了，小人儿的目标就成了寻找放大锤。倒是同《绿野仙踪》里面桃乐茜去找大法师的理由差不多。反正锤子这种东西也不会好好待在什么地方等着小人儿去用，路上一定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麻烦，不停地走上岔路再回到主路上来。最后找到锤子，恢复本来的大小。总的来说，倒是个喜闻乐见的经典剧情呢。”陌小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尖咚咚咚地敲着桌子。

    “但那是你想写的故事吗？”我简直明知故问。

    “那不是我想写的故事。”陌小婷语气坚定地回答。

    “最近我看了一部美国电影，名字叫《守望者》，那是一部科幻片。讲的是一个被称为曼哈顿博士的男人的故事，他意外遭受了强度很高的核辐射，结果获得了超能力。似乎所有的核武器都受他控制，所以他本人就被认为是最厉害的武器了。”

    “哦？还有这种事？”陌小婷再次皱起眉头。

    “科幻故事嘛，不要当真。继续说这位曼哈顿博士，他被当成了神一般的存在，是受人爱戴的守护者。可是到故事的最后，他背上了黑锅，成了全地球的公敌。”我用叹气表达了自己的惋惜。

    “哦？真惨。”陌小婷也点点头。“那么这和我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呢？”

    “哦，别急，听我说。电影里穿插了一个漫画故事，讲述一个黑货船的船长，遭遇海难之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乡想要救下自己的妻子儿女。结果到头来，这位船长才是杀人者。他好像是精神错乱了吧。”

    “你的意思是，电影用这位船长隐喻前面的那个博士？”陌小婷歪着头眯着眼睛看我。

    “嗯，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想，漫画本身可能是想表达一些画面以外的东西，在漫画的世界里可以有鬼怪妖魔，可以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有很多巧合可以自然而然地发生。虽然我不懂漫画，也不懂绘本，不过，在我看来绘本应该也有它们自己的画面以外的故事吧。”我十分担心自己的这段观点是否太过自大了，所以说的时候时不时偷偷去看陌小婷，思摸她脸上那一丝未动的表情。

    “画面以外的故事……”她小声地重复着我的话。

    “我可能没有说清楚，我再试着讲清楚一点好了。”我现在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很激动，说话时嘴唇几乎因为颤抖而发麻。“我的意思是说，光看黑货船的故事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也就是产生了幻觉的船长杀死了自己的家人之类的故事。可是同曼哈顿博士的故事联想到一起之后，它就意味深长了。同样的道理，我想，也能应用到绘本的故事上来。”我暂停下来，观察一下陌小婷，想判断她是否理解了我说的话，但她的表情一直很漠然，我也判断不出来。

    “你刚刚说到的缩小锤和放大锤，如果单独来看的话，就感觉很童话故事。可是，如果我们让它成为一种隐喻的话，结果就不一样了。在故事里放大和缩小的是人物的肉体，但是隐喻的确实别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呢？自尊心？自信心？财产的金额？这我一时也没有想明白，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设想吧。”

    陌小婷用食指和拇指反复揉捏着自己的下巴，她的双下巴不时因为受到挤压变形而消失，一会儿又因为外力撤离而重新出现。我就这样盯着她的下巴，竟然觉得有点可爱。“我要去吃个苹果冷静一下。”陌小婷突然开口说话了。

    “给你一个。”陌小婷从厨房回来，远远往我手中扔了一个小苹果。看样子，就是那天她拿给罗小森的那种小苹果，红红黄黄的颜色在小小的球体表面争夺地盘，形成了看上去就很美味的图案。一口咬下去，入口之物完全不像捏在手中时那样硬邦邦的，而是轻而易举便侵占了整个口腔。香味和甜味也紧随而来，不知为何，就连鼻腔之中也若有似无地捕捉到了微妙的香甜清新之味。

    一个小苹果下肚，我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看看一旁的陌小婷，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闭着眼睛，打起了哈欠。

    墙上的数字时钟说现在是21:35，距离陌小婷的逐客令时间已经近了。

    “阿俊啊，咱们还是来讨论故事吧！我觉得，你好像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我不过就是个画画的，既不觊觎诺贝尔和平奖，也不是什么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给故事赋予太多的深意，我好像承受不起啊……”补充过能量的陌小婷似乎又有了直面问题的勇气。

    “当然，当然。”我用力点头，唯恐不足以传达我的理解与肯定。“不过就是绘本而已，有时候会这么想对吧？我看过的绘本确实不多，应该说很少很少。可能成年之后就再没看过吧。但我觉得，不管是电影也好，还是绘本也好，或者别的什么载体也好，娱乐性当然是需要的，但内在的核也必不可少。我有很多喜欢的电影，它们都具备一个特征，那就是令人回味无穷。而往往令人回味的，不是故事里已经说出来的成分，而是故事里没有说出来的成分。就拿前几年很火的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来说好了，孙子的冒险经历是故事的表象，爷爷的冒险经历是逐渐揭露的隐藏故事。好的故事都有两层甚至更多层，不同层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才引人深思。”我越说越激动，语调也越来越高。

    “《寻梦环游记》……”陌小婷低声重复着我说的话。

    “嗯，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小男孩的冒险。”

    “阿俊你，很喜欢看电影呢！”陌小婷不再讨论故事，而是把话题岔开到了我的身上。

    “有一种说法，说有了电影之后，人的生命延长了三倍。我确实很喜欢看电影，因为觉得电影能让我体验到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独居在家的时候，大多数清醒的时间都是电影陪我度过的。这一点我没有说出来，怕显得自己太可怜了。

    “阿俊，你刚刚说到故事的内核，你觉得小人儿这个故事的内核是什么呢？”陌小婷不再继续电影的话题，而是向我抛出了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