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抱歉，不过我又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让小人儿在自己建立的小世界里一直生活下去的想法。”讨论刚一开始，陌小婷便直接丢出了一个“炸弹”。这炸弹的威力巨大，无疑把我们上次讨论的所有内容都推翻了。

    “建立一个世外桃源，不管是城堡也好，还是农家小院也好，说起来好像很美好的样子，可是，我还是不想那样。”陌小婷继续解释。我回想起一开始她就说过不想故事里有世外桃源之类的话。不过，上周来讨论时，斗志昂扬地表示要建立一个世界的人也是陌小婷本人。

    “实在遗憾，这样我们上周讨论的结果就统统作废了。但是，这也没办法。所谓的创作瓶颈期就是这样，不是说一点想法都没有，而是不断否定之前的想法。在灵机一动、心潮澎湃与大失所望、自我否定之间不停摇摆。你可以这样理解，现在的我就好像徒步穿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之中，没有任何照明设备。隧道的口是有的，一定就在那里，但是无比遥远，所以在视野里只是很远处一个几乎注意不到的小小亮点而已。对于我来说，眼下每走一步，做出任何一个决定都无比艰难，因为黑暗中也许有无数的坑洞、无数的坎坷。”陌小婷音调低沉地进行了这番解释。

    “没关系，从头再来就是了，不用担心。”说着这些安慰她的话的时候，我想伸手去拍拍她，就好像我们男人之间在打招呼或是安慰人时经常做的那样，但是，我的手刚从膝头拿起来，便立刻停在半空中了。

    “那么，还是从大狗被偷狗贼捉住，小人儿和大狗走散了继续吧？”与其纠结，不如动手做事——这也是跟随慧姐工作以来我从她身上学到的。

    “嗯，大概还是从这个地方接起来。”陌小婷低垂着眼睛点点头。

    “明白了。”我也点点头。“不过我有一个想法，上周讨论的内容也不是全部都得弃之不用。比方说，我记得有一张图，是小人儿坐在向日葵上。还有一张图是，小人儿抱着瓜子坐在桌上。这两张图我都非常喜欢，如果可以，希望能保留下来。”

    “没问题，画这两张图的时候我的内心里也充满了喜悦。虽然不会借助老爷爷的手来创造一个小人儿的世界，但是小人儿还是可以遇到老爷爷，老爷爷也还是有一个变小并失踪了的儿子。这些都没有问题。所谓旅行就是这样，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嘛。故事里的老爷爷那样的人，我想小人儿是愿意遇到的。还有以徐老太太家为原型的房子和院子，也都可以留下来。让它们留下小人儿的足迹。”

    “她愿不愿意没有用啊，你说了才算数呀。”我抬起手臂用指尖挠了挠额头。最近同陌小婷聊天时我常有这样的感觉，陌小婷似乎不觉得自己是她故事里的那些角色的造物主。或者说，她即使知道，也很经常会忘掉这一点。陌小婷似乎是站在故事中的角色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她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我虽然理解，但自己却做不到。

    “说的也是，她大概也不想遇到偷狗贼，不过也还是遇到了。”陌小婷抿嘴一笑，笑容中透露着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味道。

    “是哦，偷狗贼。”我点点头：“区区小拇指大小的小人儿怎么能战胜普通人偷狗贼呢？恐怕只能智取了。”

    “比起那个，我还是想先讨论终点的问题。”陌小婷却没有接我的话。

    “终点？”

    “对，终点。刚刚我说到了隧道，在隧道中穿行时，终点就是隧道的出口。如果不考虑走回头路、原路返回这种情况，隧道的出口大概只剩下了一个。我想先确定终点在哪里。因为，只有知道了终点在哪里，中间的情节才能去铺垫，去一步一步靠近终点。否则，也许努力的结果只是南辕北辙。”

    待她说完，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

    “我总是觉得，她到底还是要回家。”过了好长时间，我决定开口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动画片，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虎还乡”这个名字。离开了家就要回去，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以回家为主线的故事倒是挺多的，比如《绿野仙踪》里面的小姑娘，一直都在喊着要回家，对吧？”陌小婷大约是赞同地点点头。

    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陌小婷说的《绿野仙踪》是什么，那个小姑娘是怎么离开家的来着？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矮人国，稻草人，铁皮人，好像还有一只胆子很小的狮子来着。那个小姑娘最后是怎么回家的呢？

    “我想到了另外一个故事，名字叫作《蓝莓之夜》的电影你看过没有？”

    陌小婷摇摇头。

    “那个电影里，女主角的轨迹是一个圆圈。”脱口而出之后，我立马发现这句话在陌小婷听来一定莫名其妙。于是，我马上组织起语言来，想给陌小婷简单讲讲这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失恋了，在男主角经营的餐厅里吃了一个蓝莓派。然后女主角走上了自己的疗伤之旅，一边打工一边继续前行。地理方面我不太擅长，不过感觉她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很多别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然后又回到了一开始在的那座城市，回到了男主角经营的那家餐厅。这样她就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新的征途了。”

    “疗伤之旅……嗯哼~”陌小婷听着我的讲述，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时不时小声重复着我说过的话。

    “这么说是不是听起来很矫情？”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在说这话的时候，脑袋里出现了《重庆森林》这部电影，想起失恋后的梁朝伟说的那句“一个人哭，你只须要给他包纸巾，但一间屋哭，你却要做很多很多工夫。”奇怪，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把《蓝莓之夜》同《重庆森林》联想到一起过，现在看来，它们之间有着难以言明的神似。

    “你的女主角，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变小的？又为什么非离开家不可呢？”见陌小婷良久没有说话，我便提问了。在我的感觉中，不管是谁，去外面的世界兜兜转转一圈，再回来时原先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即便不能完全解决，大概也会因为眼界开阔了，格局变大了而不再觉得原先的问题是过不去的坎儿了。本着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要为小人儿的故事找到一个合适的结局，也许答案其实早就写在了一切故事的开始。

    “对哦，小人儿是为什么变成小人儿的呢？”陌小婷不回答，只是重复我的问题。

    我在等着陌小婷继续说下去，可是她垂下了双眼，脸上则是一副力不从心的虚脱表情。

    “还记得之前请左小林去动物园拍照的事情吗？那天是我和左小林两个人去的，我记得左小林说过，你告诉她故事里的坏BOSS是豪猪。这个豪猪是怎么回事呢？是豪猪让女主角变成小人儿的吗？”我想尽我所能地启发陌小婷，然而对于创作我一无所知，我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敲打”陌小婷的创作神经。

    “不，不是，”陌小婷摇摇头。“那只是我随口一说，当时在画关于豪猪的商稿，所以满脑子里只有豪猪的样子。回答小林妹子的问题时，大概是连大脑也没有经过的。因为，我的记忆里完全不曾有过你说的这些内容的一点儿记忆。”

    “好吧，那么豪猪的事情先放一边。”我挥挥手，做了个把密布的阴云驱散的动作。“那么我换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和家里人一起去国外呢？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呢？”这是我很早之前就问过的问题，那时陌小婷说搬家太麻烦了。但是我一直觉得，真正的理由不会这么简单。

    “如果我说舍不得鳄巴，你会相信吗？”陌小婷扭过头来，与我四目相接。

    “老实说，不太相信。”我决定据实已告。

    “为什么不信呢？”陌小婷的眼里流动着疑惑，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怎么说呢？要带一只大鳄鱼出国肯定很难，不过办法总是有的。可能要花不少钱，但我觉得对你来说大概都不是问题。”我停下来，用舌头舔了一下下嘴唇，在心里给自己鼓了把劲。“但是你没有这样做，你留了下来，在这栋高楼的顶层，把两户打通，建成了一个城堡。老实说，上周你说到要让小人儿在老爷爷家的农家小院里建造一个小人儿的世界时，我就想到了你。我觉得你已经做了，凭自己的力量建造一个世界这一点。”

    陌小婷直愣愣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冷漠还是钝感。

    “原来是这样的。”我感觉时间在对视中过了很久，陌小婷终于开口说话了。与此同时，我们俩之间那种莫名紧张的氛围也被刺破了。

    “你说的对，我确实有不想去和他们在一起的理由。像这样的理由，如果要找可以找到一大箩筐，英语不好啦，学语言的能力很差啦，对我来说都不是假话。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伙伴啦，虽说现在科技发达，在哪里都没什么关系，不过满打满算也能说得过去。你说得对，我确实有我自己的不想和他们在一起的理由。如果他们留在国内了，我大概会想方设法到国外去。但是，关于这个理由，我不想说，至少现在还不想说。另外，这理由即或同故事里的小人儿变小离开家的原因有关系，也绝对不可能原模原样地套用。所以，我们还是把目光放在小人儿的身上吧。”陌小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口气是硬的，说话的内容却是软的。此时此刻的她在我看来，就像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情的骄傲公主，在用强硬的语气关心被自己误伤的侍女。

    “当然，要把目光集中在小人儿身上。因为小人儿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嘛。”我微笑着点点头，想要缓和一下我和陌小婷之间这略显生硬的氛围。“今天，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所有讨论都是建立在想让小人儿回家的基础之上。关于这一点，我要修正之前的说法，关于《蓝莓之夜》，我曾说过女主角的轨迹是一个圆圈，意思是她转了一圈回到了起点。这种说法不对。我要修正为，她的行动轨迹是一条螺旋线。这就从二维的问题进化成了三维的问题，就算看上去女主角是回到了原点，但她已不在出发时的高度上了。关于小人儿我也是这样看待的，和大狗一起流浪，见识过不一样的世界，遇到坏人和好人，最后回到自己的家里，小人儿已不再是从前的小人儿了。”我踌躇满志地夸夸其谈。

    “嗯？说具体点。”陌小婷皱着眉头。

    “举个例子好了，就拿成立一家小人儿侦探事务所这件事来说吧。小人儿们非得住在一起吗？难道不可以借助网络，依旧生活在各自的家里，但是协同工作。这样岂不是更方便？就算没法回到之前的大小，有家人的照顾生活还是会方便很多，对吧？我承认世界上确实有很多的好人，坏人只是极少数。但是，能和熟悉的家人待在一起，住在熟悉的环境里，还是更有安全感吧？更进一步说，有没有可能让社会接受小人儿的存在呢？哪怕是被当作类似白血病、心脏病一样的病患来看待也没有关系，只要户籍信息仍然保存，银行账号也不会出问题，除了身体变小带来的物理的不方便以外，社会不会对变小这一点有任何歧视。如果真能做到这种程度，也不是非得在网上运营一个侦探事务所不可，世界上多得是小人儿适合干的工作。”

    “哦哦，挺有意思的。”陌小婷这样说着，拿过纸笔刷刷画了起来。

    十几分钟之后，一副草图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画面是什么演讲一样的场景，大条幅上写着“史上首位mini人总统候选人”的大字，观众席中央的高台上有许多小人儿在鼓掌，周围的普通人的视线大约与小人儿们高度一致。远处的讲台后站着一个普通人，仔细一看，小拇指大小的小人儿候选人正站在这位魁梧保镖的肩膀上，手足并用地发表着演讲。

    “不错，就是这么个意思。”我用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