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狗不可以进动物园，就算我主动要求给猪八戒买票也不行！怎么这样啊？！”出现在我手机屏幕上的是陌小婷发来的这一段缺乏常识的话。

    “糟了，陌老师好像被挡在外面了。”我转过身同站在我身旁的左小林说。

    “出什么事了吗？”她说这话的语气相当平缓，眼睛既没有瞪大也没有眯起来，整个人都很平静，仿佛没有被扔石子，只有阵阵微风轻抚过的湖面一般。我这才意识到，大约此时在线的是我所认识的“小林老师”那个人。

    “陌老师好像想带自家的狗进来，可是工作人员不允许。”

    “这样啊，那可怎么是好呢？”左小林抿着嘴皱了皱眉头，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之后视线向下低垂着。穿着裙摆很大、造型夸张的复古裙子的她，头发上也是相当繁复的发型和装饰。这样子与我以往知道的她截然不同，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子的她既美丽又可爱。路过的行人纷纷向我们侧目，有不少小女孩跑过来要求和她合影……因为这些路人的存在，我的血液竟然也在咕嘟咕嘟，似乎很快就要到接近沸腾的状态了。

    “没，没关系。陌老师什么都能搞定的。”作为“助理”，我理应对“陌老师”——这是陌小婷特意叮嘱过的称谓——充满信心。不过，说这话的时候，我挺心虚的。该不会大闹一通，然后被报警抓走吧？毕竟是那种缺乏常识又脾气暴躁的家伙嘛！

    “咱们先去那边的休息区坐一会儿喝点东西，慢慢等陌老师吧？”我提议道。

    “好的。”左小林乖巧地提起裙角，走在了我的前面。

    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昨天，陌小婷载着我在乡道上奔波了一天，试图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找到之前差点绑走了猪八戒的那家伙，可是努力的结果只是把她列在清单上的疑似地点一个个划掉而已。

    傍晚，我们在乡道上停车侦察时遇到了左小林。说是遇到，其实认出她的是陌小婷。

    “我们在找一个天杀的偷狗贼，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左小林刚摘下头盔露出脸，陌小婷就大声发问了。一秒钟之前，我还惊讶于眼前的左小林——完全不是我平时见到的那个小林老师。一秒钟之后，我已拜服于陌小婷问问题的方式了。

    那之后，她们居然顺理成章地聊了起来。左小林跨坐在那辆过于“拉风”的黑色摩托车上，伸出手臂向前后左右指来指去，一边对陌小婷说着话。而陌小婷则时不时发问，时不时皱着眉头点点头。

    我站在离她们近5米远处，除了陌小婷大声喊出的第一个问题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还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被一身黑的皮衣皮裤包裹着的机车辣妹，就是我认识的小林老师。

    “阿俊！过来！”陌小婷突然朝我喊，我这才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助手阿俊，明天他会和我们一起去。”陌小婷伸手把我推到了机车辣妹的面前。

    “你好，我是左小林。”机车辣妹率先向我伸出了手，弯弯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请您多多关照啦！”

    “你赶时间就先走吧！谢谢你提供了刚才那些信息咯！”陌小婷却不给我时间去搞明白情况。

    “那么，陌老师，阿俊老师，我先走了哦。”她这样说着，戴上了头盔。只有那转瞬即逝的笑容，确实是我“熟悉”的小林老师没错。

    “怎么样？你还没见过她这副打扮吧？”坐回车上之后，陌小婷得意洋洋地问我。

    “确实。”人人都有别人不知道的方面，没有谁能完完全全了解另一个人。这个道理我确实是在最近几年才开始明白的。而就在刚刚，左小林又给我上了印象深刻的一课。

    “是不是血脉喷张了？哈哈哈！”陌小婷似乎已经完全从之前那种“白忙活了一天”的失落中解放出来了。“她好像完全没有认出来你哎！她是不是压根儿不认识你呀？”陌小婷一脸坏笑着扭过头来看着我。

    工作的地方比邻着，上周还同时出现在了同一场婚礼上——没被认出来我当然也很懊恼，不过想来也在情理之中。说实话，如果不是陌小婷，小林老师大概至今还不曾注意到世界上有我这么一个人。

    “你们现在很熟了吗？明天的事又是指什么呢？”我还残存着相当的理智，而理智告诉我在这里必须要好好问个清楚。

    “‘很熟’当然谈不上，不过才认识不到一周而已嘛。不过，我对她的了解肯定比你多哦！”陌小婷相当得意地龇牙笑着。

    “这是自然。”我想起陌小婷之前展示过的左小林的信息文档。还有“黑客”和“侦探”的助攻，谁也不能保证她没有用到这两样手段。如果不是接下来还有求于她，我倒真想在此处怼她一句“毕竟，钱是相当好用的工具。”

    “哈哈哈，只要是我亲自出手，什么都手到擒来。”她似乎将我的立场理解成了对她的恭维，更加得意洋洋了。

    “总之，明早9点半在动物园的熊猫馆门口接头。你，我，还有左小林，计划要在那个虽然臭烘烘但又无比美妙的地方消磨大半天的时间。她是我雇来拍照的模特，而你是我的助理。相机之类的我会带过去，你只要人到场就好了——毕竟拍照只是幌子嘛！同她聊天，给她留下好印象，让她觉得你又温柔体贴又帅气阳光，总之好得不能再好了——这就是你要做的所有事。怎么样？没有任何问题吧？”

    “所以，你联系了经纪公司，让他们帮你找一个模特，而这个模特就是左小林？”我说出自己的推断。

    “不然怎么办？在街上拦住她，拍一通马屁，说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说她是我的真命天女，然后扯住衣服说‘不给我当模特就不放你走’吗？你都是成年人了，不会还这么幼稚吧？”她又露出招牌式的嗤之以鼻来。

    被她这样理所当然地炮轰了一通，我却哑口无言。文明年代自有文明年代办事的方法和准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找经纪公司的好处就在于，可以理所应当地提出相当多过分的要求。超短裙也好，**装也罢，随意挑选。要不是经纪公司的热情服务，我还真想不起来还有这些花样呢？”陌小婷眯缝起眼睛，露出相当邪恶的笑容。刚刚因为幻想中的画面而心跳加速的我，立刻又冷静了下来。

    “难道你……”

    “没有的事，动物园那种神圣的场合哎，怎么可能？”还没等我说完，陌小婷就抢着说。

    “那再好不过了。”见识过左小林的机车辣妹装束之后，老实说，我有点不知所措。并非不喜欢她这种样子，只是有点难以接受。如果接下来马上过渡到陌小婷刚刚提到的那种尺度的话，我恐怕……

    “怎么样？喜不喜欢动物园？”陌小婷突然转换了话题。

    “动物园？倒也谈不上在意，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吧。”我老老实实据实已告。读大学时曾经陪那时的女朋友去过几次动物园，除了坐在地上作揖乞讨食物的黑熊以外，别的都不记得了。黑熊山的栏杆上挂着告示，大致写着之前有人朝黑熊泼浓硫酸的事情。很可怕，很难想象竟然有人能对这样微笑示弱的动物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那时我的身体尚未残疾，我还不能很好地理解身体遭到损坏的痛苦。现在回想起熊的样子来，越发觉得它们可怜了。

    “你觉得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可怜吗？”也许是关于黑熊的回忆触动了我，我这样问陌小婷。她是养狗的人，最近又为了找一个很可能并不违法的偷狗贼到处奔波，她应该能与我产生共鸣吧。

    “很难说啊。”陌小婷又做起了敲击方向盘的动作。凭这几日的相处，我已经知道她思考时总爱敲点什么了。

    “身为动物，到底会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呢？一生下来就生活在笼中的动物，究竟知不知道有大自然的存在呢？或许，对它们来说，食物就是按时自己出现的东西吧？像这样的动物，要是被放归大自然，是不是铁定玩完？再说了，狗或许有自我意识，猫就没有，其他种种动物，大概也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概念吧？要是连‘我’这个概念都没有，还谈什么可怜不可怜呢？”

    “难道只有有‘我’的概念的人类才值得可怜吗？”我反唇相讥。本以为对方与我立场一致，现在听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觉得，作为人类应当更有担当一些。”陌小婷突然说出口的话，我一下子理解不了。“人类是现在世界上最厉害的角色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没有哪一个是人类的对手。看谁不爽，分分钟灭他满门——虽说打了除草剂，世界上也还是有杂草；还有蟑螂这种开了挂的生物，怎么消灭都干不掉——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人类最强，对吧？”

    “嗯。”我表示赞同。

    “就因为强，所以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这个世界往后要怎么样，是歌舞升平，还是生灵涂炭，身为最强的物种当然要考虑这个问题。总不能指望杂草或者蟑螂保护世界吧？”

    “是这样的没错。”我点点头。

    “就算发生了可怕的大灾难，不论是像电影里常说的那样洪水泛滥或是四海冰封，要不就是地震海啸这种真实世界并不罕见、破坏力巨大的自然灾害，现在的人类因为自身强大和人数众多，总是能想到办法，也总有人能活下去。”

    “就算有很多人死去了，也有更多人还活着。活着的人就算人人自危，但同时也会感到幸运，长长地舒一口气。”我想起一年多以前那件事发生后，朝我围过来的人群。灯光照在那些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来人呐！快叫救护车！这里有人受伤啦！”就算是这样大喊求救的声音里，也不乏溢于言表的兴奋。我在其中，痛苦地紧闭着双眼。

    “我认为，即使灾难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应该积极营救那些被灾难击中的人。人类社会就是这样，就算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如果被杀死了，一样有警察去为他伸张正义。”

    “那是因为，剩下的人只要想到自己身边潜藏着一个杀人犯就怕得要死吧，所以必须得把他揪出来。至于救灾，那就是所谓的人道主义吧！”

    “Bingo！就是这个词，人道主义！”陌小婷高兴地一拍大腿。

    “我记得有一部电影，自小患自闭症的女主角上了大学之后，研究的内容是怎么让饲养场里的牛舒舒服服地洗澡，安安静静地被杀呢！就算最后要被杀掉，也不能让它们感到慌张和害怕。那部电影的名字，好像叫《自闭历程》吧。”

    “对对对。”听了我的话，陌小婷心情愉快地打着拍子，指腹轻轻点在方向盘的侧面。

    “说到牛，最近我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里也读到了牛，年迈的斗牛士非要跟一头倔强的牛硬刚，结果搞得遍体鳞伤。故事的名字我印象深刻，叫《斗不败的人》。不过，读的时候我想，岂止这斗牛士是‘斗不败的人’，连这牛也是‘斗不败的牛’嘛！”海明威的文字都是硬汉风格，每一篇都令我震惊，《斗不败的人》则是其中我最喜欢的一篇。

    “没想到你竟喜欢硬汉……”陌小婷不怀好意地抿嘴一笑。“牛确实是相当优秀的动物，不是常听到小牛趴在刀上不让屠夫杀母牛的故事嘛，而且，也有说牛知道自己要死了就会流泪的。不过，怎么说呢，我觉得人类也好，其他生物也好，都是这个世界的合法居民。如果为了填饱肚子相互捕杀倒也无可厚非，但如果，是为了别的目的残杀无辜，那就太过分了，对不对？那个天杀的偷狗贼，总不至于是偷了狗肉回家加餐吧？想想也不可能，对吧？”陌小婷又提起了那个偷狗贼——此人的所作所为正是我们出现在这陌生的乡道上的原因。就算此时此刻，此人也有可能在某地朝某只无辜的小狗伸出魔爪。晚一天捉到他，就会有更多的受害者。

    “我们到底疏漏了什么？这条乡道，虽说还通往别处，但从这里经过的，几乎只有葫芦村的村民。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那家伙就在这村子里！”陌小婷的语调义愤填膺起来。

    在陌小婷思考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清单上的7个院子，都是我去看的。难道其中有什么误判吗？

    “不用担心，我有新的线索，看样子很有搞头。”陌小婷宽慰我。新的线索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大约是左小林告诉了她什么吧。

    “我们今天已经很努力了，虽说辛苦了一天后备箱里的东西一样也没用上，不过，不必担心，一定可以用上的。”陌小婷的语气与其说是自我鼓励，倒不如说是暗暗使劲。仅有一面之缘，不知道长相的偷狗贼，会不会在某处感到身上一阵寒战呢？

    “今天就到这里，晚上睡个好觉，振奋好精神，明天到你的战场去疯狂升级吧！”陌小婷斗志昂扬地说着这一番我不明所以的话。

    如此这般，有了我和左小林坐在动物园的休息区里等陌小婷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