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当空照，几人欢喜几人愁？

    齐霜不知道别人愁不愁，她只知道自己愁得很。官府张贴在街上的布告，早已被自己愤然撕下扔进路旁水沟，写了一串名字的宣纸洇了水，月色下皱巴巴渐渐飘远好像未曾出现过。

    然而“好像”有什么用？她知道，此刻家中前厅的桌子上，必然放好了一张镶嵌银色花饰的简贴，全家人正齐刷刷站在小院中等着自己这个被选中的人出现。

    这简贴来历非凡，来自守护人间三大仙境之一的青月山。此贴二十年一发，拣选人间有仙缘的凡人加入山中，若能通过层层试炼，自可长留仙境修仙悟道。

    青月山周千里属地，对于这张薄薄的简贴，有人盼了一辈子，从喝着奶听娘亲讲故事到撇下粥碗撒手人寰也盼不到。有人，比如齐霜，从出生一睁眼就拼了命的想躲，也未躲开。

    躲不开，只好面对。齐霜抬眼看看空中那枚圆月，妥协地叹口气，慢慢蹭回长街尽头自己家中。

    “霜儿，仙人发放的新衣在你房内，快去穿好！县衙老爷说了，此事万不可耽误，一个时辰里人未到衙门，要拉我去训诫呐。”

    “唉，可惜我年少时未逢遴选之期，不然也不会一辈子困在这柴米油盐里。”

    “哼，你这张老脸也配！从小脸灰得像穿了十年的旧衣，若不是我儿娶你，任你再怎么年轻，也仍会落选。”

    “婆母！你怎出口伤人！我再老也未老过你！”

    “你们不要吵了。”齐霜淡淡撇一眼又开始吵闹的奶奶叔叔婶，随手拿过桌子上静静躺着的银花简贴，快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哪里都不得清静，凡人一生短短几十载，竟是这样想不开，天天吵吵吵。”齐霜本来就情绪低落，进房门一眼看到窝在一摞崭新衣裙中的耳鼠，赌气地把手中简贴朝它扔了过去。

    “让你猜对了，此世仍是逃不脱！好不容易借大战身死，托生人间想安逸安逸，没想到又被选进山里！”

    “霜儿，人间男女常会说一句话，‘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卧在衣服堆里假寐的耳鼠抬抬尾巴，简贴被扫落身边。它昂头认真说道：“你与青月山，就像那些彼此发誓的人一样，生生死死，都分不开。”

    “哼！你这话说得早了！”齐霜两眼一翻，上前搬开耳鼠脱旧衫换新裙，“这只是去初选，只有那些表现最优秀的人才能留在青月山，就算留在山里，也还要在学堂里过上几十年，成绩不好，品性不佳，一样退回原籍。”

    她站在屋子中间转了几圈，银色长裙随着她曼妙身形泛起月色，“唉，可惜了这身衣服，我虽喜爱，却穿不了几日，终是不得不忍痛割爱。”

    “你说什么？”那耳鼠听着齐霜话里有话。

    “不能告诉你！你若趁机透露给山内仙长，我就白筹划了。”

    “你不要想歪点子！你说你死前发过誓，如果后世再回到仙山，只能说明自己与青月山缘分天定，就再也不想着离开了！你说话得算话你不能耍赖！人间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留恋？”

    “嘿嘿。”齐霜留给耳鼠一个意味不明的嘿嘿，转身出了卧房。

    “仙人，这十几个小娃娃是县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家世可靠品貌端正，动作灵活身体康健，若他们有幸成为仙山弟子，跟随仙人们护佑天下，那真是我长安县天大的荣耀！”

    “嗯。”一位身着黑色外罩的青年男子点点头，目光扫过身前十几个少男少女，淡然应道：“我青月山定会好好对待这些待选弟子，若无缘长住山中，会及时将他们送回来，还请转告他们的家人，不要过度担忧。”

    “是，是，请仙长放心，我一定亲自去转告。”县老爷躬身及地，忐忑间起身，才发觉偌大的习武场只剩自己一人，那黑衣仙人已带着一众少年男女悄然消失。

    “哇…我们真是在天上飞了！快看，阿英你快看！”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孩拉拉身边一只小手，“阿英，我…我好喜欢这样和你一起飞。”

    “小声些，让仙长听到责罚你怎么办？”那叫阿英的女孩看上去有十六七岁，乌黑的头发梳成垂挂髻，几缕额前碎发随风轻动，红扑扑的脸蛋微微右转，偷看一眼端坐飞盘另一侧的黑衣仙长，又看向自己身边伙伴。

    她悄声说道：“我…锐哥哥，我们做了仙人，是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

    “那是自然。”

    “嗯……”

    “你们别说了。”一个健壮男孩猛然坐到正畅想未来的少年恋人中间，“我听说仙人能知道每个人心里的想法，你们说话声音再小，也瞒不过仙长。我听说要当仙人就不能有私情，你们……”他说话间正好看到黑衣仙人回头望向这边，正私语的三人立马禁声低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举头三尺有神明，就算没有仙人在旁，凡人心内的想法也是被一一记录的。”那黑衣仙长温和一笑，“至于修仙的禁忌，这是个宏大的话题，以后有缘进入青月学堂，自有仙师教导你们。”

    “是，仙长。”飞盘上诸人听到仙人讲话，都规规矩矩又坐得端正了些。

    “修仙即是修真，修一颗灵动纯粹的真心，你们不必如此拘束。”黑衣仙长的话大家听不太明白，但似乎是让大家别太紧张的意思，飞盘上的少男少女纷纷点头，又开始了各自的窃窃私语或东张西望。

    齐霜心内微微一笑，她自然记得这位接自己和一众同伴飞向青月山的人。此人名换半云，是山中专门接送待选弟子的一位小师弟，平素最是调皮，如今一幅得道高人的样子，让齐霜觉得甚是有趣，但她不好表现出来，毕竟半云只是自己上辈子的师弟，这一世么，她还是要乖乖叫一声“仙长。”

    “那里有一只老鼠啊！会飞的老鼠啊！”一阵惊呼声中，一只不过半尺的老鼠状生物出现在众人眼中，一蓬比身体还长的尾巴在风中轻轻摇摆，随着飞盘向前飞行。仔细看去，它长着兔子一样的脑袋，身形倒更像一只麋子。

    “大家不要惊慌，这是青月山中养的神兽，名唤耳鼠。”半云一伸手，揪着耳鼠的长耳朵把它拽到飞盘上。“此兽兔首麋身，靠这条长尾飞在空中。叫起来嘛，就像一只狗。”

    “让我摸摸……”

    “它好可爱啊……”

    “尾巴好绒啊……”

    “你叫一声啊，你怎么不叫啊……”

    耳鼠迅速获得几个少女的青睐，把它围在当中你一手我一手不断抚摸。齐霜看着几条裙摆间露出的那双绝望的小眼睛拼命忍住笑意，心头响起耳鼠传来的话：“小爷我今天像阿猫阿狗一样被人摸，都是为了陪着你！你不要忘了回报我！”

    “你叫什么？为何不像其他女子一样去看耳鼠？”齐霜正低头调整表情，突然听到身旁传来半云的询问。

    “我…我看它有些像黄鼠狼，我幼时被黄鼠狼咬过，甚是惧怕这些小兽，所以不敢去看它。”齐霜心里一颤，明白自己此时的“与众不同”不合时宜，引来了半云的注意。

    “黄鼠狼身具灵性，也会修行。你小时定是调皮惹到了它们。”半云微皱眉头说道：“青月山灵气弥漫，山脚下自然也有几窝黄鼠狼，你不要太紧张。只要不主动去招惹，它们还是很可爱的。”

    “是。多谢仙长教诲。”齐霜起身低头应答，心内又响起耳鼠的声音：“我就说在人间待着不好，你看你现在不过一十五岁，谎话张口就来，必是受了凡尘沾染。”

    “好啦好啦知道啦，以后不说啦。”齐霜无奈地瞟一眼耳鼠的方向，心里默默答道：“我错啦我不该撒谎，你这次大慈大悲就别记在你那个小本子上了。”

    “那不行，仙师令我照看你，不可令你道心蒙尘，我自然要看紧你。看紧，自然有监督的含义。”耳鼠晃晃脑袋，晃掉耳朵上三只小手，轻轻一跃飞上半空。

    “你说什么？哪位仙师命你照看我？”

    齐霜有些惊愕。她本是青月山一棵树精，机缘巧合修成人形，每天在青月山闲逛，烦闷了就去各处偷学仙法。她也没想到自己在修仙上颇有天赋，随随便便学了几百年，竟是仙法有成，成了小有名气的守山仙子。

    她天天坐在山顶望着万里人烟，越望越是心痒难耐，可是山中规矩森严，私自去人间是重罪。有一日她无意看到一队来自山外的小弟子，恍惚听他们说道：“仙人陨落，通常会转生在人间……”她眼珠一转，便来了主意。

    不久后，地下魔族来人间为祸，齐霜在交战中奋勇杀敌颇得众仙长赞许，仙长们以为此小仙甚是忠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要兵行险招，通过战死转生人间。

    求仁得仁，当她终于失去仙身飘飘忽忽随风落向人间，突然一只大尾巴卷住了她，大尾巴的主人自称山中神兽，见她要去人间，想搭个伴一起到人间玩耍，并扬言不久后齐霜必然会同它一起回到仙山。

    脑子逐渐呆滞不断下坠的小仙子未作他想，只想着来到人间，万一会孤独呢？有个伴儿解闷也好，便同意了耳鼠的请求，随后落生青月山外五百里的长安县老齐家，刚一出生，父母皆亡，小齐霜只得在奶奶叔叔婶的照看和互相吵骂声中长大。

    齐霜没想到头一次当人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因此心里更加感激耳鼠，如果没有它，这人间之旅还不知要有多孤寂。

    “可是？”齐霜抬头望着半空的耳鼠万千疑惑升上心头：“不是说好一起去人间玩耍吗？什么仙师？什么照看？什么监督？”

    “汪汪！”耳鼠在空中叫了两声，它有些不好意思：“哎呀，青月山近在咫尺，我这心里一放松，嘴里就把真相说了出来。这小仙子定然饶不了我，只得去求仙师庇护。”

    它这般想着，只听半云说道：“青月山到了，大家坐稳。”话声未落，众人乘坐的飞盘轻轻落在一片草地上，十数个少男少女或好奇或战战兢兢依次走下飞盘，一时间连喘气也不敢大声。

    齐霜低头看着草尖露水心头一晃，不由低声说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