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妄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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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后来

    阿六缓缓松开手,挪膝至女子跟前,她将女子脸上的脏污慢慢用雪水抹去,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张脸,这是一张白皙干净的脸,额处的淤青发黑,一对细长的柳叶眉下,是呆滞无神的目光,那本该是很漂亮的一双眼睛。然后是秀气的鼻子,再往下冻得发紫的唇上有两道深深的牙印,那张唇一张一合,没有声音。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估摸着也就十六七的样子。阿六忽然发现面前这个疯了的人也还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她回忆刚刚的场景,在争执间,少女张大嘴巴啊啊乱叫时,阿六能清晰的看到她舌根处有道深深的疤痕,显是曾被人割了舌头。

    她靠得更近了,仔细辨别,少女的口型像是在说——

    对不起,我错了。

    对不起,我错了。

    对不起,我错了………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阿六不明白。

    回头望着身后,十几道人影逐渐逼近。身后的雪地上是两双脚印,她也逃不掉。

    阿六紧盯对面的少女:“小五,他们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怀中有你的信,能躲掉盘问不被怀疑的唯一办法,就是我被你所伤。”

    少女跪坐在地恍若未闻。眼睛直直盯着地面,嘴巴动着,依然在说那句话。

    对不起,我错了

    对不起,我错了……

    阿六闭了闭双眼,复又睁起,说出的话宛如刀子:

    “把我当作你肚子里的孽种,掐我。”

    少女慢慢抬起双眼。

    “把我当作张大西,当作你肚子里或许还没死的孽种,掐死我。”

    少女的眼神慢慢变得憎恶。

    “我知道你有多想逃,可我一直都在等着不会影响到我自己的时机。”

    “我明明可以去镇上官府告发张大西,告发这个村子,可我没有这么做。”

    阿六一个一个字的说,声音晦涩的让她自己都认不出。

    “你在那间屋子里受的折辱,

    每一日,

    我都看过。”

    少女再也无法忍受,她尖叫一声猛地向阿六扑来,双手死死掐住阿六的喉咙。

    阿六看着上方少女凄怨憎恶的眼神,感受到有泪水慢慢滴落到自己脸上。

    喉间越发的紧,她快不能呼吸了。

    阿六缓缓抬起左手,将眼泪从少女眼角抹去。

    她想,她才该说那句话。

    ————

    后来,阿六撑到了村民的到来,那时她眼睛已经睁不开,只听到耳边几声疾呼喝骂,感受到自己身上明显一轻,喉间一松,她重新可以呼吸。

    阿六听到张贵充满怒气的声音吼道:“张大西!你这婆娘不能再留在村子里了!上次就差点让她逃了,这次又被她逃了,还差点弄出人命!你看看!这小丫头是要是出了事,怎么跟她家人交待?!这是你家的女娃,张成,你倒是说句话!”

    “哎!这小六怎么会跑到这山上来?平时太老实了,没想到也是贪玩的性子。”是张成的声音。阿六感觉到自己鼻尖处被人探了探鼻息。“还好只是晕了过去。这样吧,张大西,你这媳妇还是趁早解决了吧,我也不赞成你继续留着她了,上次本来就已经警告过你了。如果下次再出意外,被官府知道咱们村有买卖人口的勾当,少不得要连累全村,大家伙到时被连坐外放都是轻的。”

    “对!你还是个男人吗?这人都是你的了,还管不住,天生没婆娘的命!”

    “就是就是,长得这么水灵的姑娘,被你糟成了个疯婆娘,真是没天理!”

    周遭男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阿六听到了小五的尖叫,随后是三四声重重的巴掌声。她不能睁开眼睛。

    “你们别说了!”男人不停喘着粗气,声音怒气冲冲,“妈的,这贱人不肯给俺生孩子,俺本来以为她只是闹腾,结果居然还真想断俺家香火,这孩子看这样是保不住了,要这贱人还有什么用?去妓馆一样可以爽,那些女人可比她识趣多了!且看我好好教训她一顿,再把她发卖了出去!”

    “养不熟的女人连野狗都不如,直接沉湖最妥当!”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这是阿六彻底晕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后来,阿六难得的不用干活在家歇了两天。那几日村上很热闹,全猪羊,八仙桌,祭祖舞,叩山神……屋外敲锣打鼓,吹竹弹丝,烟花鞭炮之声不断。

    她问了所有能问的人,所有的回答都是,死了。病死了。

    她想,或许是真的被沉湖了。阿六按照信上血字的笔画照抄,打乱了顺序,一个一个的找张元学习读写,花费大半月的功夫,她终于知道了血书的意思——璋州陈县,城东第二十六幢,苏府,苏晚熙。

    璋州太远,就算是一路车马也非数年不得去到,很多人一生也不曾离开自己身处的州县,几乎所有人的一生,都是在自己出生之地的方圆千里之内生活,直到老死。

    商队光是送信的路费就要十多两银子,她根本无能为力。

    小五到底又是如何沦落至此的呢。

    阿六想,可能这辈子她都不能见到小五的家人,告诉他们她的遭遇。

    阿六又想,原来她叫苏晚熙呀,很好听的名字,下次见面应该叫她一声苏小姐,晚熙姑娘才对。

    ……

    这个年就这么过去了。每个人都长了一岁,她也是如此,好像有些东西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其实这个冬天,在她往后漫长的生命里,是再平常不过的,可她总是时不时忆起。时光褪去了村子的烟火气,褪去了祁盲山的绿,褪去了从小院中望向天空的蓝,褪去了所有有关活人的印象,只余那茫茫无际白雪中的滴滴血色,似要滴到她的心里去。

    ——

    后来的一年里,老天爷不再下雨,刚开始并不觉有什么,可等了大半年依然未有一滴。村内九罗河的水位渐渐变低,慢慢连船只也不能行于其上。数千亩稻田都裂开了口。土壤出现了泥沙,曾经葱郁繁茂的树林大批大批的死去。

    后来,每个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张元也不再去读书,教书先生早早的回老家找生计去了。那年的除夕什么都没有,连新春的春联都没有,屋外门上的那副还是去年阿六亲手贴上的,已经变得破烂。村子里的人开始了最后的自救,他们频频祭拜山神,河神,土地神,明明自己也没有多少的吃食,却依然要把村中最后一头母牛宰杀献给神灵。他们觉得定是自己不够虔诚,惹得天上的神灵发怒,降祸于这人间。

    跟随众人趴伏叩首,抬起头时,阿六只觉山神神女像已不见往日神采,下坐的猛虎也透着萎靡。仔细看去,又并无甚异样,众人也毫无所查。看着神像前的祭品,一时间阿六腹中饥饿难耐,只得低下头去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后来,等到那条横过许县南北直通大海,孕育了这个村子数百年的久罗河完全干涸时,众人惊恐的发现,那黑口黑面,手持长刀站于正堂的河神像轰然倒塌在地,碎成粉末!第二日村长被人发现自缢于河神庙前,就像是要随了村中那座供奉了上百年的久罗河河神而去一般。村长是个七十多的老人,他的家人早都不在了,唯一的儿子七年前离家跟随亭长去服徭役,因暴雨迟了三日,他儿子所在的那一亭四十五人全部被砍头处死。

    这个慈爱和善的老人一辈子都活在这许县一隅,就在前一天,他才将家中仅剩的几只鹅鸭粮面分给了村人。村中男女老少皆痛声悲哭,同时他们不得不考虑背井离乡,离开这个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

    紧接着黍州地震的消息传来,许县的百姓开始怨怪朝廷,新朝伊始不过两三年,上天就不断降下大灾,当朝皇帝定是无德之人,或朝中有奸佞作祟,这才导致天罚。可除了嘴上说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

    后来,阿六一次起夜,听到里屋传来说话的声音,这本是平常,但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缓缓走近将耳朵贴在门缝处:

    “把小六卖了吧,换点路上的盘缠。”是孙氏的声音。

    楚氏有些不忍:“这丫头这么小年纪,这时候别人买了也只会……”

    楚氏没有再说下去,阿六知道她的意思,现在已经有食人的现象发生了。有些家中孩子多的,便会卖与别人交换粮食钱财。至于孩子的下场,反正也瞧不见,家长也可宽慰自己孩子还活着。有的穷人则易子而食,毕竟就是再如何饥饿也对自己亲生骨肉下不了毒手。甚至还有卖自己妻妾,或吃了自家饿死老人遗体的。此类之事已经隐隐传到村中,村内人心惶惶。

    孙氏怒道:“村中已无水源,这几日我们每日都是到镇上花钱买水的!长此以往家中钱财定会被耗尽,辛亏咱家还有些余粮,但这张家村肯定是呆不下去的了,许县镇上也到处都是流亡来的饥民,我们只能去别县碰碰运气,难道你想带着个拖油瓶背井离乡?”

    孙氏又哀叹一声:“我们把她养到九岁本就是仁至义尽,如今生逢乱世这也是无奈之举,我又何曾想要这样?前日还有流民去张贵家偷食,被咱村的人一起打将出去了,可这村子里每天都得走个一两户的,若到时只剩我们,家中又只成儿一个男人,贼人来袭可怎生是好?”

    说着老妇哀哀哭了起来。

    屋中一片寂静,半晌,传来张成的声音:“那就先瞒着元儿。”

    阿六没有再听下去。她悄步回到屋中。

    她心中没有任何悲伤和怨恨。她很平静。就定定的看着屋顶直到后半夜。

    等到夜半无人时,她轻轻抽开大门的门闩走了出去。身上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仅有两件衣裳和两块薄饼。手上拿着她之前偷偷藏起的一袋水囊。

    阿六没有直接离开村子,她去了张大西家,院中的大黄狗早已没了踪迹,只剩一张挂在院中的狗皮。她将屋门从外用锁头锁住,然后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站在那处窗前,静看片刻,月光下,隐约能看到屋内人躺在床上,呼吸间胸膛一起一伏。

    阿六将火折子点燃扔了进去,又解开背上的水囊向屋子四周泼去,水囊里不是水而是满满的菜油,她每天煮菜时都会省下一点。

    屋内火光渐起,阿六听到男人的惊呼声,然后是撞击门扉的声音。

    她眼神平静,转身离去,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