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农历三十了。阿六站在小凳上帖完了屋外的对联，对着手心呼了一口热气，站在门外看着眼前茫茫无垠白色的山际，几片雪花飘落脸上，鼻尖传来淡淡的松香味。山间炊烟袅袅，不远处的田垄边传来孩童嬉戏打闹之声。

    “阿六，快来！”楚氏从灶房的窗台透了半个身子出来，只见她两只手各拿着把粘满肉末的菜刀：“馅肉快做好了，来包饺子。”

    “好，就来。”

    厨房的灶台上已经摆满了食物，还有一只没除毛的鸡。这种场景每年也就只能看到一两次。

    “元儿他爹要去镇上买些蜜供香烛，明儿村上就要祭祀了，家家户户都要到场，隔壁陈娘子家早早就把这些准备好了。”楚氏手上动作不停，两把菜刀快速的在案板上剁着肉沫：“元儿又央着他爹要跟去镇上买爆竹花灯，这几日就随他去了，平日可不依他，咱家可就指着他日后能考取功名呢，可不能玩物丧志！”

    说着妇人又叹了口气：“算算咱们张家祖上也曾在这许县做过县丞老爷，不过那都是前朝往事了。虽然这些年家道中落，但元儿有读书的天分，那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他读书，日后待他光宗耀祖，咱们全家都能脸上有光，就连你也能苦尽甘来呀。”

    “嗯，定会的。”阿六拿起一旁的擀面杖熟练地将饺子剂儿擀压成皮。

    楚氏笑着看着阿六：“你啊，就是平日里不怎么说话，这样也好，周围没有比你更老实的丫头了，要知道本分女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哩，可千万别像隔壁那个，整日多嘴八舌，母亲可早就看她不惯了，你以后也少跟她走动。”

    阿六知道她说的是刘婶，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么干了大半晌，突然楚氏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把悬空挂在房梁上的四条腊肉剪下一条放进空着的菜篮子里，又拿了一条腌好的鱼放了进去，用白布盖上递给阿六：“你去跑一趟村子西边儿的张贵家，他儿子张福林与元儿是同桌，村子里就他家福林和元儿以后要去镇上读书，少说不得以后两小子要互相帮衬哩。”说着可能又觉不够，又塞入了两个鸡蛋，嘱咐道：“就说是元儿惦记福林，特地今日去镇上买了爆竹，明日要与他一块儿放。”

    阿六点点头。

    ……

    “张贵叔，太多了，真的不用了。”阿六无奈，东西才送出去，手刚空了没多久，又被塞入一篮，还更重了些。

    “你这孩子客气啥，过年嘛应该的。”男人笑呵呵的：“我家这小子从小就爱玩，张元比他读书厉害还用功，还得靠他多督促督促福林，你看这不，才吃过午饭，这小子就又不知道溜到哪去了。”

    “行了行了啊，这段时日农闲待在家里整天就知道埋汰你儿子。”里屋出来一个绢麻中裙的农妇，她径直走到阿六面前，弯腰将一个纸包塞入她手中：“好孩子拿着，给你的，路上吃。”

    阿六低头一看，纸包里是几块饴糖。

    “谢谢婶子。”

    “客气啥，过年了，着兴的，回去跟你家大人说，明日村里祭祖完咱们两家坐同一桌吃席！”农妇笑着摸了摸阿六的头。

    阿六点头离去，没走几步，就听得一声孩童的惊呼。

    “爹娘！！村里出现了个疯女人！”

    转头望去，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面露惊慌，边叫喊边从自己身旁狂奔而过，就看他虎头虎脑，头上扎起的两角更显得他脑袋圆溜溜的，竟是比张元还要胖些。

    阿六像是想到什么，赶忙侧身躲在一旁的树后向张贵家望去。

    就见男人皱眉拍了拍男孩的头：“咋回事，说清楚，要是你这小子闯祸看我不打你！”

    “爹你说的张大西家那个不听话的媳妇儿又跑出来了！！”男孩抓着自家父亲的裤腰委屈的喊道。

    张贵一听，脸彻底沉了下来：“你在哪看到的？”

    “我和张吉祥在山神庙那儿玩弹珠时看到的，我认出了张大西家的那条老黄狗！那女的身上还有血呢可吓人了！！”男孩说完又哇哇哭了起来，显是吓得不轻。

    张贵快速的和自家妇人对视一眼，顺手拿起门后的木棍便径直离去。

    妇人将男孩拽入院中，阿六听到院中传来女人抱怨的声音：“也不知这张大西干什么吃的。平时村里争强斗狠少不了他，偏偏一个女人，半年了都搞不掂！村里哪家找的媳妇像他这般费劲的！几年前张富家的媳妇刚来不也要死要活的，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呢……”

    女人去了里屋，声音越来越远听不真切。

    阿六顿觉如至冰窖，是她，他们说的是小五！手中的糖洒落一地，她慌忙向前跑了一段路，突觉不对停住脚步，此时若跑到前面去，不就碰到张贵了，她猜男人此时应该会去村里找其他帮手。她必须趁这个空挡先找到小五。

    她为什么会跑到山神庙去？张大西家地处偏僻，只有一条路通往村口，而山神庙则在村子半山腰，再往上走就是山顶，两者方向完全相反。阿六此时心已沉到谷底，她已经意识到小五今日注定逃不出去。

    她望向前方，张贵已经没了身影。又望向右侧的山道，此条山道连通村中南北，平日就因坎坷不平而没什么人走，此时被大雪覆盖，更加难行，但若走此路，定能快些。阿六咬了咬牙，虽然有些危险，但也顾不了许多了。

    走了片刻功夫她就看到了前方的山神庙，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庙前，此庙坐西朝东，砖木结构，青砖铺地，往里望去庙内正中间有一神女雕像，神女手持长鞭，侧坐于一猛虎之上，神态凛然威仪。梁架正中悬匾“祁盲山山神”五个字。

    见庙内无人，阿六便回头四下打量，她仔细看着周围有些凌乱的脚印，应是张福林和他口中的玩伴吉祥留下的，她又往上看去，果不其然，一串大些的脚印向山顶处延伸而去。

    这时边上跑出一只黄狗，它抖了抖身上的积雪朝阿六跑来，想要玩闹。阿六没有功夫搭理，只能从篮中扔给它一块肉，狗儿欢快的摇起尾巴，趴在地上啃食起来。

    趁这功夫，阿六急忙跟上女子留下的脚印。越向上走她就越心惊，因为每走几步就能看到滴滴血迹，在茫茫白雪之中格外刺目。

    越靠近山顶，阿六只觉越冷，她仔细看着眼前的路，脚下踩着的积雪吱嘎作响，举目四顾，旁边是大片大片的冷杉林，雪压寒枝低，每一株树上的枝干都挂着透明的冰晶。她不敢大声呼喊，空旷的山际会把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前来寻找的村人会听到。

    她开始沿着脚印奔跑。

    ……

    忽然，阿六停住了。

    她看见她了。

    前方十几步的距离，一女子在雪地中赤足蹒跚向前，她身上只余一里衣，单薄的很，蓬乱披散的头发上被雪花落满。她的脚已经冻得发紫，如果再不及时回暖一定会坏死残废，但女子依然不曾放弃挪动步子。

    是的，是挪动，她已经迈不开大步了。阿六能看到她的衬裤已经被血浸透，还往外滴着鲜血，在裤管处还结成了一个个冰棱子。

    “小五。”阿六缓缓叫出声来。

    女子身形顿住，慢慢回过身。

    她原本姣好的面容已经失尽血色，美目无神，整个人显得麻木呆滞，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块块青紫，可以想见里衣内是何等惨状。她发现她的大腿内侧一直流着血，有的痕迹已经凝固在她的腿上。她的右手似是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这是阿六第二次正面看到女子。

    “小五，别走了，前面没有路的。”她喉间微微发紧。

    “跟我走，好吗？我带你先躲起来，好吗？”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村中，这凛凛大雪之中哪里才能供她们躲藏。

    女子一动不动，嘴里念叨着些什么，又转过身慢慢朝前挪去。

    阿六急了，快步上前拽住女子，女子像是被突然刺激到似的害怕的慌忙躲避，阿六不由喊道：“小五，我答应过你带你送信的！还记得吗？”

    她见到女子眼睛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双眼，朝她扑来!

    阿六愣住，整个人被扑倒仰躺在地。不及她挣扎，女子抬起右手不停挥舞，口中啊啊叫着，她心下了然，连忙握上女人的右拳，用力安抚直至她安静下来。慢慢展开女子的握拳，其中果然是一张被揉的皱巴的纸，应是她那夜给的。不待细看，连忙将纸团收进怀中。

    “快起来跟我走吧！对了小五，你的腿怎么流血了？”阿六一边将安静下来的女子扶起身，一边低声问着。

    孰料女子听到这话又再次疯癫起来，这次她不再攻击阿六，而是低下头猛锤自己的肚子，此时她才注意到女子腹部有些鼓起。阿六大惊，急忙拦住她的胳膊，拉扯之间两人就这么又滚到了地上。女子没什么力气，甚至不如她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阿六跪坐在地从女人背部牢牢扣住她的双手，直到她再次安静。

    阿六脑中纷乱，突然意识到女子反常疯癫的原因。

    她是因为知道自己怀孕而受了刺激。

    那一路的血……

    ——

    此时，她已经能听到阵阵人群之声，越来越近。

    没有时间了。

    已经，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