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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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多分钟后,一位头发灰白的长者从西面健步走来。根生一眼就认出是来者是四叔。他可是很少出门的,走得这么匆忙,莫非为樟树而来?

    四叔在樟树前停下脚步,人们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老人微笑着一一点头致意,然后指着樟树说:“寒雨、秋雨,快去把衣裳鞋子换掉,准备干活了,趁大家都在,一起搭把手。”

    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对向根生,见他并不反对,便连声说好。

    老人拿出香烟,一边分发,一边道辛苦,最后走向侄儿。“根生,这里的活交给大伙好了,你陪我喝茶去吧。”

    约莫一支烟功夫,叔侄两人进了一个小整洁的小院。

    在深红色的八仙桌边坐下,根生接过四婶的茶杯,只等着四叔发话。他清楚,陪他喝茶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接受教育。四叔比自己大十多岁,不但长辈的架子足,训起人来也毫不含糊。他是有资格教训他的,谁让他的儿子们那么争气,六个人,有吃国家饭的、当教师的、做生意的,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红阳镇的翘楚。堂弟们在外面干得风生水起,风光无限,在四叔面前却都轻声细语、服服帖帖。再看看自己的儿子,顶嘴、说谎、砸酒坛,在他们面前,他哪有一点父亲的尊严可言,再这样下去,怕是得叫他们爹了……

    正想着,只听四叔发话了。“根生,你又打春雨了?”

    “是。这么说,他又到你这里告状来了?”

    “来是来了,但没说挨打的事。半边脸都肿了,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能看不出来吗?”

    “他都向你说了什么?”

    “他怕事情闹大,怕你和大伙吵起来,打起来,怕你触犯众怒!”四叔一脸的不满,完全没有了众人面前的和颜悦色。

    “这个怂人,倒蛮会告状的。嘴巴这么贱,回去得再收拾收拾。”

    根生端起茶杯,喝了个底朝天。肚子里的东西昨天就吐光了,今天又没吃早饭,他早已饿得眼冒金星了。没办法,只好以茶代饭了。

    “据我所知,顶嘴、说谎、砸酒坛与春雨毫无关系,可你却拿他出气。看来,你心中的那个结不但没有解开,反而越结越深了。”

    根生给自己点了支烟,默默地吸了两口后说道:“四叔公,他不是我儿子!你看他的长相,黑皮肤、塌鼻梁、厚嘴唇、下巴前突。我们史家哪有这样的讨饭相!四叔,我、我这绿帽子戴得憋屈呀!每当丰茂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每当老二在眼走动,我就会把他们联想到一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怀疑丰茂的理由主要来自你母亲。对一个女人来说,换灯泡这种危险的活请丰茂帮一下忙也很正常。既然有怀疑,,你就该向你母亲问清几件件事,比如:那天房门有没有关?丰茂和你女人在房里待了多长时间?说了哪些话?有没有异常响动?但你什么也没问,仅凭我大嫂老眼昏花的一句话就疑神疑鬼。除了换灯泡,挑粪担水等重活丰茂要上门帮忙,平时,丰茂也不经常去你家。这一点,左邻右舍都可以作证。再说,春雨也不像丰茂。”

    “鼻子有点像……”

    “根生侄儿,田丰茂的鼻子太普通了,你说春雨的鼻子像他,要我说,小龙、阿毛的倒更像一些。其实,春雨既不像丰茂,也不像兰芳。在陈家桥,找不到一个和他相像的人,他就像他自己!你就别疑神疑鬼了,不然,对你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兰芳在,如果你能好好待她,你们家还会是这个吗?”

    根生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脸一阵红一阵青,额边的筋也变粗了。四叔的话他不爱听,但他不能顶撞,只好别转头去,不停地吸着烟。他不想惹恼四叔,他清楚,四叔和他的儿子们是真的为他们好,有事相求总是尽力帮忙,比如,寒雨去村里上班就靠堂弟根发打了招呼。

    四叔知道侄儿不爱听,但他并不打算停下来。“根生,你都五十多岁了,这个年纪的人大部分已做了爷爷。照理,我不该教训你,但如果不说,我担心你会把春雨逼疯、逼跑、甚至逼死。你总为他木讷、窝囊、不善言词,可你知道吗,这种性格都是你造成的。兰芳去世后,你把所有的气都撒向了他,生了病不给他看医生,天冷了,只给几件兄弟穿剩的旧衣裳了事。他喜欢读书,也是兄弟三人中读书最好的一个,可他连初中都没读,就被你硬生生的中断了学业。我倒想问问,你的儿子中,还有比春雨更勤快、更吃苦耐劳的吗?如果没有他,每天这一大摊子事谁来干,指望寒雨、秋雨?你说春雨不是你生的,我倒觉得他就是史家的种,他的品性像极了他的堂叔们。兰芳品性端正,不会做那种苟且之事,丰茂也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人。退一万步说,不是你的种又怎样,这难道是春雨的错?”

    “昨晚的树是他弄倒的,这总是他的错吧?如果他不动手,另外两个冤家才不会去干呢。你说,这不是存心气我、跟我作对吗?他不但弄倒了树,为了逃避惩罚,还让老大和老三来顶替。”

    “春雨熬了半夜,做了件对兄弟、对大家有利的大好事!尤其是寒雨和秋雨,前途和婚姻应该再无障碍。”四叔给侄子续上茶水。“说了这么多,我倒想听听,你觉得三个儿子哪个最有出息?”

    “老二要想有出息断无可能,另外两个不好说。”

    “为何?”

    “一个连说话都没底气的人,你能指望他能做大事、有出息?”

    四叔笑笑:“我倒觉得,善良、勤劳、谦逊比自大更重要。春雨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呢,只是你一直迈不过心里的坎,看不到他的好。根生,听四叔一句劝:好好对待春雨,善待他,就是善待你自己。”

    根生没有回答,自顾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他暗自说道:让我善待野种,可能吗!

    四叔从侄儿的反应中看到了结果。其实,他对今天的谈话并不抱多大希望,类似的场景已出现过四次,但结果均以失败告终。

    不出一月,陈家桥村六组的道路拓宽工程便宣告结束。

    与此同时,居委会选举工作也落下了帷幕,寒雨当选为村民委员会副主任,分管综合治理、民兵等工作。

    秋雨和卫小龙二闺女朵芬已恋爱两年,但姑娘的选择遭到了父亲的反对。一个寒冷的晚上,父女俩进行了一次对话。

    “朵芬,我一直不同意你和秋雨相处,可是,你们却越走走近了。”

    “爸,以前你总拿樟树说事,如今樟树被秋雨他们弄掉了,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秋雨不适合你。”

    “我喜欢秋雨。这辈子除了他,我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朵芬用乌黑的眼睛看着父亲,居然没有一丝女孩应有的羞涩。

    “秋雨很聪明,人也长得俊。但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春雨;如果是春雨来提亲,我不会反对。”

    “爸,你没搞错吧?难道秋雨还不如窝囊得连喉咙都响不起的人有出息?跟了他,除了吃苦受穷干农活,我还能指望啥?”

    “记住,勤劳、善良、诚实、谦逊永远是人类是宝贵的财富,它能使最亲近他的人受益终生。”

    “前些天,秋雨一趟生意就挣了六千多。你去问问,春雨累死累活的干一年有没有这点收入。爸,时代变了,在泥土里刨食吃换不来好日子,善良、诚实、谦逊只会被人欺负。”朵芬轻皱眉头,拢了拢新烫的波浪型长发。

    “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但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得放眼长远。秋雨固然有胆魄,但他懒惰、好高骛远,恐怕很难和你踏踏实实过日子。”

    “我喜欢有野性、有激情的男人,他可以不拘小节、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他一定要敢闯敢做。有风浪、有惊险才有精彩,墨守成规、无声无息的平静的生活会让我窒息的!”

    “千万不能这么想!宁静、淡泊、平安才是最宝贵的。”卫小龙生了五个女儿,朵芬是最聪明最漂亮的一个,这让他更加心生疼爱。“这就是我反对的理由,要知道,搭伙过日子最要紧的是平平淡淡。”

    “爸,你别劝了。我们已彼此发誓,此生非他不嫁,非我不娶!你是文化人,思想开明,总不至于做当代祝员外吧?”

    当爹的本想提醒女儿,根生脾气暴躁,不讲道理,恐怕以后难以相处。见女儿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说。

    得到朵芬的消息后,当天晚上,秋雨要求父亲托人去提亲。

    根生没有理会老三,径自离开饭桌,坐到那把专属竹圈椅上,用指甲剔着已经残缺的牙齿。酒坛被砸(他还不知道酒是被卖掉的)并没有阻碍他对酒的嗜好,每顿半斤雷打不动。可是,买来的酒哪有自家纯粮酿造的香!

    “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秋雨没大没小地说道。他可以不把父亲放在心里,但婚姻大事还得有他做主。

    去年秋季开始,秋雨做起了建材生意。开始是本钱较轻的水泥,然后是钢筋、瓷砖。当时,农村建房热方兴未艾,建材市场购销两旺。秋雨头脑活络,胆子大,常常棋出险招,别人不敢做的生意他也敢做。在那个胆大当将军的时代,他的生意顺风顺水,不到年底,便购置了摩托车,小小年纪,穿金戴银,腰佩传呼机,一副成功商人的派头。

    “谁在跟我说话,寒雨吗?”根生擦了擦发红的眼睛,大着舌头问道。

    秋雨哼了一声,鄙夷道:“少喝点会要你的命吗!我是秋雨啊,你看你,连自己的儿子都弄不清了。”

    “秋雨是老大吗?”

    “老三,最小的那个!”

    “不对呀,老大还没有眉目,什么时候轮到老三娶亲了?俗话说,竹竿还得分上下节。我们史家倒好,长幼不分,规矩不懂,接下去怕是要倒过来用屁眼吃饭了!”

    秋雨这才发现,父亲并未喝醉,他假装糊涂,给你下套呢。

    寒雨道:“我连对象都没有,去哪儿提亲呀。要不,先把老三的问题解决了?”

    “不行,只要我还是你们的爹,就得从上到下来,这是规矩!”根生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破规矩。”老三咕哝道,竟找不到其他反驳的词语。他已向朵芬说过,马上去提亲的。

    “倒也是,这种倒过来的事情不要说陈家桥村没有,整个红阳怕是也找不到一桩。老三,规矩虽然老了点,但还是要遵守的,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不正常呢。你先别急着提亲,和朵芬保持好现有关系就行。我们集中力量,把房楼造起来,我可不想在这破房子里结婚。谁都想把终生大事办得风光一些,体面一些,你说是吧?”寒雨的提议入情入理,老三没有理由不同意。当上副村长以后,老大说话的水平得到了明显提升。

    秋雨把目光转向在灶间洗碗的春雨。“老二,我们打算明年造楼房,开了春,就得置办建材。你有钱吗?”

    “我哪来的钱?这些年,我只管干活,地里的收入都交给了父亲。”春雨小声说道。一场台风使农业收入减少了三成,秋雨的生意却做得风声水起。可在这以前,老三的所有开销用途都来自自己和父亲。还有寒雨,任副村长以前才三十来块钱一月工资,连抽烟穿衣都不够,更不要说上交给父亲了。兄弟三人中,他最节俭,为家庭创造的财富最多,但他说不出具体数字,不论是大宗农产品,还是几十斤鲜花生、嫩毛豆,出售后,一分不少地全部交给了父亲。

    秋雨拆开一包三五牌香烟,给了老大和根生了一支,然后把目光停在了父亲脸上。“造四开间的三层楼要不少钱呢,你存多少了?”

    “两万多块。”根生没好气地回答道。秋雨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两个人忙忙碌碌的这么多年,只有两万多块?”

    “四个人的吃穿用度、礼尚往来不要钱啊!从学校出来这么多年了,你挣了多少?”根生没好气地说。看来,老三是存心要跟他过不去了。

    秋雨伸出四个指头。“四万,起房时我能拿出四万!”

    想不到他能出这么多,这着实让根生吃了一惊,本以为他赚了点钱都花掉了呢。根生摆出一副笑脸,欣喜地说道:“这么多!看来我以后不用干得这么苦了,说不还有福享呢。”

    第二年入夏前,史家按计划在原址上造起了楼房。

    新楼既气派又新朝,红白相间的马赛克外墙、平顶屋面、檐沟外围贴了深红色瓷砖,楼梯通向屋顶炮台上装有用于避雷的不锈钢塔。按寒雨和秋雨的要求,四间楼房被隔成了两半,有两台楼梯、两个客厅。也就是说,若干年以后,这房子不作任何改动就可以成为两个家庭。

    看着巍峨的新楼屹立在夏日的阳光下,根生想起了十多年前瓦房落成时的情景,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自豪和骄傲。毫无疑问,秋雨比他更能干、更有出息。

    那把用了不到两年的竹圈椅已被淘汰,代替它的是被漆成深红色的木质沙发。

    四间楼房,秋雨和父亲居住西面两间,寒雨和春雨住东面。东面客厅兼做餐厅。为便于描述,我们不妨把东面称为一单元,西面为二单元。

    根生的专属位子被秋雨安排在了西客厅。木头沙发有两把,它们中间还放了个茶几。这样的布置显示不出根生独一无二的权力,但他没有表示不满,只好挑了左边的位子。闲来无事,根生手捧茶杯,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享受着生活,透过玻璃门,经常能看到陈寡妇牵着孙女的手在路上玩耍。根生忽然觉得,人生已无多少缺憾,只是少个说话解闷的老伴。

    一个深秋的夜晚,秋雨对寒雨说:“老大,你都二十六了还没对象,别人问起,你总说不急。但我清楚,你不是不急,是根本没有看得上眼的。”

    “看得上眼的倒是有过,只是家里条件不允许,不敢有非分之想。唉,好看的女子就是抢手,比如朵芬,二十不到就被你看中了。”

    “好色,以貌取人!”秋雨看着老大直发笑。他清楚,老大虚荣心强、爱面子,当了村干部后,更是把脸面一词带在嘴上。

    “彼此彼此,男人本‘色’嘛。和一个相貌平平的老婆一起生活,既便天天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味道?你娶了卫家二丫头,放在家里看着喜欢,带出去又倍有面子,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告诉你一个消息,红阳镇有位绝色美女,尚待字闺中,想不想要?”

    “哪个村的,姓甚名谁,芳龄几何?”

    秋雨把嘴对着寒雨耳朵,作神秘状“杨家埠村、姚红叶、芳龄二十三岁。怎么样,这人听说过吧?”

    “姚红叶呀,红阳镇哪个男子不知道!但他们家还有个傻小子,他们家名声也不太好,如果去做上门女婿,不要说是姚红叶,即便是九天仙女,我也没兴趣。”

    “那是以前。自从姚家名声败坏后,红叶就不肯留在家里了,做父母和她扛了两年,她不但不松口,出嫁的态度倒越来越坚定,做父母的拗不过,只好依了她。”

    “姚家这个样子,不招个上门女婿还真不行,这个女子也够绝情的。”

    “以前倒是顺着父母,但找了几个男朋友都磕磕碰碰,家里的变故又让她失尽了脸面。她和母亲起先倒还合得来,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变成了水火不容。这么多事情连在一起,如果换作你,家里还待得住吗?老大,这下有兴趣了吧?”见寒雨点点头,秋雨道:“我料想你会喜欢姚红叶,就打听了一下。这个女子也不能轻易娶到,对男方的条件可不低呢。”

    寒雨急忙问道:“什么条件?”

    “除了男方样貌周正、身体健康,还有两不嫁,就是未起楼房的不嫁,种地的不嫁。”

    “这些倒也不难。”

    “后面那条就难了,据说已有求婚者打了退堂鼓。姚母提出三万八千彩礼,少一分不嫁。”

    “按照红阳当下的行情,彩礼还没有到一万的,这也高出太多了。这个女人,分明是在卖女儿嘛。”

    “姚母说,她并不指望一心要嫁出去的人来照顾娘家,不如多讨点彩礼,好用来防老。”

    “你是哪里得到的消息,了解得够全的。”

    “我的初中同学是姚家邻居,前些天遇见时听他说起,就多问了几句。”

    “姚红叶长的确实周正。只是我们刚起了楼房,还欠着债呢,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寒雨整了整藏青色的新西装,面露失望。

    秋雨习惯地用手指往后梳着头发。“晚了恐怕就轮不到了。如今有钱人越来越多,但如此美貌的女子红阳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