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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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都犹豫着是否要写一写我爸,他是个矛盾且复杂的人,当然,世上人没有完全纯粹的简单,只是我离爸很近,我知道他,但我又不完全知道他。我对他的感情也是矛盾且复杂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像爸,也越来越理解他不能为家人所理解的一些行为和观念。但同时,我也是矛盾的,因为我理解他而没有完全理解他,也无法全然接受他,这样的心理上的抗拒使我怀疑自己能否写好他。

    不过,既然写这本书是为了回顾和审视自己,那就不得不写。回顾过往,我希望自己可以从中找到向前的动力;审视自己,审视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审视自己得到的爱,审视自己遇见的人,审视自己以前待人接物的心态,审视自己如何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我听闻爸少年时是个浪漫又浪荡的人,他知道很多港星,喜欢穿漂亮时髦的衣服,人也生得漂亮,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笑起来一口齐牙,兼之长身窄腰,是无论改什么朝换什么代都受欢迎的身板和长相。如果你看过电视剧《孤岛双鹰》,男主角燕双鹰就和我爸长得十分相像。我爸少年时爱留长发,发密而黑,垂肩,颇似动力火车乐队的风采。

    不过,他不爱学习,学校是他第一要逃的地方,尽管我奶奶说他学习很有天分,字写得很漂亮。

    我爸那时似乎常常逃课,小学也未认真读完,只是纠集着一批年龄相仿的伙伴四处游荡。听他自己讲,那时哪个村子有庙会、娶亲吹响器他都会去,去了听唱戏唱歌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热闹。那时的少年尤其喜欢热闹,但少年血气方刚,聚在一块就易生出事端,几句话不对付了,拳脚就上脸了。

    少年时代总是匆匆逝去,生活的压力不会因你新入社会就放你一马。

    千禧年之前的家乡还很贫穷,家家求温饱而已。但爸那时却买过相机,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相机实在是不合时宜的物件。

    那个相机于我而言却是个童话一样的存在。它为我们拍过全家福——我们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爸妈抱着还是婴孩的弟弟坐着,我跟姐姐站在他们身侧,身后是土黄沉寂的泥墙,堂屋门也寂寂的关着,斑驳的红色木门成为照片的浓艳背景。

    在那个年代,我爸就有拍照留念的意识,我对此很惊喜。不过在后来的一次吵架中,相机被我妈给摔坏了。这似乎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因为两个人性格不合,观念也不一样。

    我爸在我的童年里常常是笑嘻嘻的。我弄丢了伞,妈很生气,他却搂着我慢慢问。他闲时跑去邻居家打麻将,我妈为此生气过,我担忧他们为此吵架,于是跑到邻居家哭哭闹闹央他回家,他却抱着我哄,玩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我回顾童年时才发现,原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夹在爸妈的矛盾中间了。

    在威海念小学时,姥姥病重,妈带着还很年幼的弟弟回老家看望。那段时间就只有我和爸爸留在威海,他为了安抚我,起初跟我保证的很好,说休息日带我去海边玩、去某某公园看露天电影,那公园还有棉花糖卖呢。结果,爸的“狡猾”给我上了一课,休息日他只是带我去他的工地“玩”,留我一个人在他的宿舍里,他也只有午饭时间才能回来一下,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百无聊赖……

    我还记得那时的细节,他是骑着脚踏车带我去的,车的款式偏女性化,车身似乎是淡淡的黄绿色,那条路没什么人,但风不小,我讲很大声,爸爸才听到,他一路蹬了好久好久。爸在宿舍里也放了一套衣服,很脏很旧,尤其是裤腿,遍布干块的泥巴,手一抠就抠下来大块的干泥。他去上班前就先换上这套脏衣服,下班回家前再换回干净衣服。午饭时他端着自己和我的饭回到宿舍,在一张桌子还是椅子上吃的,什么菜全忘了,只记得爸给我拿了一听可乐,他喝了啤酒。

    我们当时还聊天,当然,聊的什么全忘了,只记得爸笑说的眉眼。

    其实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在听。跟小孩聊天多是无趣的吧,因为大人的脑袋太大了,东西挤得满满当当的还要挤,小孩子那一点点鸡零狗碎的小事已经完全挤不进大人的脑袋了,大人只能用嘴巴装一会小孩子的小心思:啊,哦,嗯,这样啊,那你呢,这样可不好。

    可是小孩子很简单,只要你愿意陪他说话啊,他就很开心很满足了。

    六年级时爸为我送过一回伞,似乎是秋末冬初了,他穿了一件大红条纹的毛绒大衣,加上身材高挑,衬得整个人愈发挺拔。我跟着爸走在从罗庄小学回家的路上,看见房前屋后冒出的杨树趁着冷风微微摇晃。

    前面在写《那些为我喝彩的老师》中,我说没有为我撑伞的人了,这话也不假,因为我爸唯一送伞的那一天没有下雨。

    我感觉到爸的温柔,也感觉到爸的无奈和脆弱。

    我跟爸原本就没什么可吵的,细细回想,与爸吵架的缘由总是他和妈的矛盾。对,我总是夹在他们中间,总是想让他们和平相处。可是偏偏他们脾气相似,生气时都会先维持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实际上心里却波涛汹涌,爆发时洪水滔天不可收拾。冷战是家常便饭,我自记事起,他们就常常冷战、偶尔吵架打架。

    在威海上小学的某一天清晨,我打开书包,自己先吓了一跳——书包最后面的夹层里放着菜刀和剪刀——这是我前一天在爸妈吵架时自己放进去的,他们有时打架很凶,我曾见过他们在夜色中抡起椅子,所以我很害怕他们血气上头、酿成大错。

    小时候的我就没有安全感,大概也是因为父母既不善于对我表达爱,也不善于对彼此表达爱吧。

    上初中之后,我开始叛逆,开始关注自我,开始学大人一样讲话做事,衣服自己买,挑喜欢的款式,休息日成天跑出去,在家也是做自己的事,我甚至对于那时候的弟弟没有一点印象,弟弟似乎在我的初中阶段变得透明。

    所以,更别论我爸了,这时候我更少关注他,回顾整个初中时代,我有印象的关于自己和爸的事很少。

    那个时候我爸的手机还是摩托罗拉的牌子,也蛮先进了,支持按键也支持触屏,可以看电子书,但不能在线听歌和看电视。

    电子书嘛,我那会儿沉迷看清穿小说,什么四爷党、八爷党、十四爷党、康熙党、皇太极党,我通通看了个遍,这些书有的收费,一本2元,收费不当紧,偏偏有的书很贼,一本分成上中下三册,看完要给它6元!比如说,我刚看《步步惊心》的时候,那还是一本完整的书,2块钱就能解决,后来电视剧播出了,书的名气大增,嚯,一下子变成6元!

    电子书的费用从话费里扣除,我看了好多好多本,都是拿话费看的,我爸只是笑着调侃过我,没有制止过。

    因为不支持在线音乐软件,所以我爸总是跑去营业厅下载歌曲(营业厅收取费用,似乎5块钱50首,将歌曲下载到内存卡上)。他有一次专程下载了很多王心凌的歌曲,以为少女时代的我喜欢听甜甜蜜蜜的音乐。

    那时候网速很慢,下载歌曲要等待很长时间。我总是想到他等待的样子,在漫长的等待里,他一个人会在那样百无聊赖的时光里想什么呢?是否和多年前我在他宿舍里等他下班时的心境相似呢?

    长大后我常常后悔,也常常疑惑:我为什么非要夹在爸妈中间?我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对家庭矛盾选择性的眼瞎耳聋?我明明还是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年,大人的世界复杂难解,有些事不可为却不能不为,有些事不可为却拗不过天生的本心,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去了解,我怎么就自作主张要去调解呢?

    我站在浸满夜色的庭院里,昂着头声嘶力竭地冲爸大喊了一声“滚”!爸当时一定很震惊,他喝醉了,但或许随着那一声“滚”,他的精神已清醒了,我看见他身子晃了一下,似乎是要向后倒去,但他稳住了身子,接着朝我扬起了手,我仍昂着头,不管冲出来的泪和喉咙里的血气,我等着那一巴掌。爸迟迟没有落下那一巴掌,妈趁机把爸往后推开,爸一踉跄。

    妈后来跟我说,爸看着强壮,但身上没劲儿,她当时轻轻一推,爸就往后退了,差些摔倒。我却总是在想,爸或许是把那一推当作台阶下了,他本就没想要打我,他太震惊了,他不曾想过他一向觉得贴心的二女儿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也没想到。这些年,内疚一直痴缠着我。此时,我的眼眶又湿润了,喉咙一阵阵的干痛,我努力平复呼吸,憋回眼泪。我长大了也寂寞了也无力了,竭力遏制自己的情绪是大人的必修课吗?

    我没有办法忘记这件事,也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爸不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总觉得他跳脱于沉闷的环境,在大家都沉默生存的时候,他偏偏要不一样,他想活的不局限于生存,活的随性一点、恣意一点,但他又有了家庭,他的肩上站了一家人,他没办法继续随性继续恣意,所以他矛盾、奇怪。

    初中家长会,别的家长都老老实实接受孩子的拥抱,氛围肃穆又煽情,他却拉我坐下来,笑说:爸爸不辛苦,你才辛苦呢!声音不小,此话一出,其他家长纷纷笑了,我好一阵子都碰到同学对我说:你爸好幽默呀!

    爸确实幽默,他很爱调侃我,我那时总觉得戴耳机是很拽的事情,所以在爸妈面前戴耳机总觉不好意思,他们一进房间我就迅速摘下来。有一回我正戴着耳机听姐姐手机里的音乐,一边听一边手记着歌词,爸爸突然进来了,笑着喊了一声“呦”,我连忙把耳机摘下来讪笑,爸也笑着俯身看我写什么,我那时一定涨红了脸。

    爸总觉得我还小,所以也没有太注意我的个人隐私,我自己悄悄看小说时,他总是冷不妨地探过头来,笑着同我说话,我和朋友在线聊天时他也会过来看(也许怕我被骗?),但后来我生气了,怒气冲冲地指出他不尊重我个人隐私的做法,爸后来再没看过我玩手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我觉得从此之后,爸离我越来越远,我们现在总没有话可以聊了,说话时若没有妈在场,气氛就会渐渐尴尬起来。

    是我在成长过程中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刺痛过他吗?一定是有的。我很想弥补,却又是时常觉得这是时间流逝的必然,是家庭一直以来的性格使然。于是我只能看着,有时似乎能做些什么,有时又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了,覆水难收。

    我常常看到,富裕人家的孩子讨厌用钱来丈量爱,贫寒人家的孩子却在看到父母为自己花钱时感到内疚又心安,因为钱此时代表的是爱和安全感。

    即使家庭不富裕,爸妈还是尽力满足我的需求,初中时我想拥有一部手机,爸爸手头很紧,但还是答应带我去买。但在约定的那一天,他却迟迟没有动身,我的焦急和爸爸的无奈不停的在那个下午碰撞,爸爸不停地打电话算工钱,可似乎没有结果。我那时太不懂事,我只顾一个人在房间里闷闷不乐,拉着脸瘪着嘴。

    我到如今才明白经营一个家庭是如何的累,他一定很艰辛,一边不愿意看我伤心,一边又要为家人的基本生计谋算。

    买手机的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折换成纸巾、面条、蔬菜、水电费、孩子的上学用品……哪一样都更实际、都更划算。可是那天傍晚,爸最终还是带我去了,我路上欢欢喜喜的,心里充满了即将拥有新手机的雀跃,快到手机店时,爸却慢慢地问我:这个手机晚点买行吗?我一听立刻瘪了嘴。爸没再说了,最终还是为我买下了那部手机。

    近年来,我越来越意识到爸老了。什么时候起,爸开始老去了呢?我搜肠刮肚细细回想,突然,一个穿着家居棉裤瘦条条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里。他站在客厅里,笑着跟表兄解释没跟妈吵架,我看着爸瘦条条的身板,突然意识到他正在老去。他开始礼让这些后生辈。孩子的长大过程就是父母的衰老过程,我也突然意识到,我自己也在将他推往更远更远的岁月征程里去。

    实习期间我攒了一些钱,为家里换了一台热水器和一些低廉的小家具,爸有些过意不去,晚上敲开我的门,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然后慢慢的问我:你想换手机吗?我当下就懂了,心里一酸,我摇摇头,说手机还没用两年呢。

    他认真地问我有想要的东西吗,我笑着说电脑该换了。爸话头一滞。我赶紧补充道,换也不急换,工作了公司有,我自己买了也用不上多少,等用到了再买。爸低头没看我,说好,到时候记得跟爸说。

    市里教师资格考试完,我搭了约好的顺风车回家,晚上八点多才到,载我的那对夫妇心善,念我住的远,坚持要送我到家门口,爸在路口等,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我刚一下车,他就慌忙从黑色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烟,要敬那对夫妇。夜色浓重,我希望夜色再深一些,然后再深一些,最好深到我看不见爸弓腰对着车门连连道谢的身影。

    我为钱所累后,更明白爸的担子和他多年的辛苦了,也更不愿意他再为我的生计烦扰。近几年他长出了“啤酒肚”,我看见总觉得好开心,觉得他终于没那么辛苦了,太好了。

    妈常说爸没出息,我觉得是,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因为这世上没出息的人多,有出息的人少,有出息的人站在高处,显眼,普通人一抬头就看见了,身边站着的、走着的、坐着的同水平的人太多了,我们习以为常了就无暇去看、无暇将他们放在眼里了。

    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的脑袋总是钝钝的,看着一个又一个汉字从我指尖跃出,一个又一个他爱我的证据从我指尖显现,我才发现他其实很爱很爱我,爱从未消弭,是我自己屏蔽掉了。

    奶奶的丧事毕,爸爸从老家回到县城租的住处来,还没进家门,他通电话要我为他送去一双平常穿的鞋,说穿着一身孝衣过别人家总是不好,我绕过墙角,看见了爸,经过多日的劳累,他疲惫不堪,老得令我震惊、心疼。

    我看向他时,爸也在看向我,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袋肿垂着,换鞋时险些没撑住电动车,我看见他头顶上的白发,一根又一根,每一根都插入我的眼睛里,又从我的眼睛里直冲冲的插进我的心头。

    我突然想起来爸抱着我站在海边照相算命的场景。我撒娇地喊了好多声“俺爸”,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站到那拍照,爸笑着一把抱起我,把我的手臂环到他的肩上,我双手攥着他的衣服,怯生生的看向镜头。那时爸身板挺拔,眉目舒展,黑发和墨镜衬得他一口齐牙分外亮白。

    那是2004年,爸3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