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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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2020年的夏天也许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夏天。那一年因为疫情,我的学校决定举行线上答辩,所以我有机会待在家里,每日懒懒散散过得稀松平常,也就是在那样平淡无奇的一天,蓦然的,我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

    那时正值麦收,我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座上,原是要往老家去帮忙收麦子。路上嘈杂,常常遇见大篷车轰着臭气和噪音从身边臃肿着驶过,所以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什么也听不见,直问了两三遍,直问得我不耐烦,我吼着让爸爸大声点讲话,爸爸突然夹着哭腔大喊了一句,你奶奶没了,突然又迅速失去了力气,送到我耳边几句模糊不清的话。

    行到近村的土路时,我的四周延展开广阔的麦野,到处都是衰败了的金灿灿,大片的矮麦茬夹着零星几处摇晃的金麦,太阳虚晃晃的从云彩后头摸出来,照在我身上只有闷热。颠簸的土路摇晃着我的思绪。奶奶生前,我穿行在这条颠簸的土路上,她去了,我回来时仍然经过这条颠簸的土路,这条路连接着我和奶奶,为什么突然间奶奶就不在这条路的另一方了呢?

    我回到家,奶奶门前已围了一大群的人,爸爸穿着孝衣,低着头,边上的人都立着,唯有他一个人矮矮的蹲着,静静的不说话。我叫他,爸爸把头抬起来,两个鼓囊囊的眼袋蓦的刺入我眼睛!爸爸一下就老这样多了吗?

    爸爸没说话,转过头去,我沿着爸爸的视线看过去,奶奶的门寂寂的敞开着,我遥遥的望见堂屋的床上躺着奶奶,她脸上遮着白布,那白布使我的胸腔突然一辣:我的奶奶真的没了!

    从前的记忆一下被撕开,结结实实的奶奶在我的童年里大跨步地走向我。

    奶奶生于1930年,经历过好多好多事,她这样长的一生,不是我短短几千字就写得完的、写的好的,但我不写,我心里就会一直酸着辣着。我写下的奶奶只是我的一家之词,不全面不客观,全出于一个孙女的角度,全部印象都只有短短的三年记忆(我三年级到六年级跟着奶奶住)。

    我们那个小村子,南北狭长,我的奶奶住在村子的南边,自我记事起,她就挨着二伯住。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她那时爱捯饬老院里一畦菜,种的什么都有,最常种的是根子白、萝卜、豆角、南瓜、黄瓜、青辣椒、卷心菜等,定时浇水。有时中午下了学,我也去帮忙浇水,不过浇水的时候最易挨骂,因为我常常捏住水管口让其分为两股渠道出水,或者捏紧一会儿水管口再放开,好让水流猛然滋出——通常这样都挨骂。那时不用化肥农药,奶奶常用大粪和了干土来堆肥。至于偷菜吃的小虫子,奶奶会用手去处理它们,非常硬汉。

    那时候农村烧的柴多用麦秆、玉米秆这些,不过奶奶烧的柴类型可就多了。堂屋门的右手边垛着柴,常常是最底下一层铺着枯掉的杨树叶,往上一层垛着麦秆或者棉花的秸秆,再往上一层垛着玉米秆,垛得结结实实的,再在上面盖几层塑料布,塑料布通常是碎的,大小不成样子,需要用石头砖块压住。

    夏末和秋天是奶奶存贮柴火的时节,厨房里常常堆着厚厚的柴火,院子里也不空闲。她拿着耙子去树林耧树叶,我抱着破床单跟在后面,姐姐放假的时候会把我不爱用的大木筐也拿着。我那时候小,所以耙耧落叶的工作总是奶奶和姐姐做,我负责把耧到一堆的叶子抱到摊开的破床单上,树叶在床单上慢慢的形成小山的形状,我总是冒出来想把小山中间挖个洞再钻进去的想法,但是依我奶奶和姐姐的脾气,我高低得挨几句骂,所以总没做过这想象中的趣事。叶子堆满之后需要“打包”,但记住,奶奶不止一回对我说,叶子不能堆太满太厚!否则把床单系起来的时候会压碎它们。

    不做农活的时候,奶奶去听讲道。她信奉基督教,如果你在我小时候认得我,你应该会想起来,我奶奶家的堂屋一进去就是一幅大大的耶稣宣传画,画上有温顺和气的羊羔,有衔着橄榄枝的白鸽,有绵延的远山、新鲜的草地、微醺的朝阳,景色好看极了,长着十足十的仙境模样。每周二、周四、周六是布道的日子,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因着体弱、路远,很少去大教堂,常去邻近村子里布道人的家里听讲道,一坐一个下午,有时回来哼着半首圣歌,烧饭、吃饭或是与村里老太太聊天都唱着。

    我只去过一回大教堂,印象里极是恢宏,不过也许因为我那时是个小土包子,回忆添了油加了醋,总之那教堂给我的印象极好,以致我现在看见教堂都十分神往。有一回跟男朋友在福州玩,兴冲冲地到一个有名的教堂打卡,坐在那儿翻《圣经》却没什么感觉,只是猛然想起奶奶坐在堂屋里哼圣歌的样子。

    奶奶带我去的那个大教堂,中午可以免费吃饭,煮饭的果蔬粮米都来自于教徒的募捐,奶奶经常拿着自己种的蔬菜去。说起来,我残留的关于教堂伙食的回忆,只有那一回喝到的咸稀饭,味道延缠到今日早已淡化的无影了。

    有一年在学校跟爸妈视频的时候,爸说奶奶会半夜起来祷告,为亲友、邻居乃至陌生人祷告。我想起来,我上小学时,奶奶就常常坐着祷告了,她一旦跪着祷告就很难起身,起身之后要痛上许久,但那三年里,我从不见她忘记晨祷和晚祷。如今我一想起“祷告”这个词,耳边又是奶奶的那句“阿门”。

    奶奶对饮食比较讲究。但我这里说的“讲究”并不是说非什么好味不吃,非到什么洁净程度不食,只是“穷讲究”罢了。这样的“穷讲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起奶奶为我的做的饭,我第一样想起来的食物是韭菜烙馍,奶奶最喜欢做韭菜烙馍了,韭菜独特的味道到我现在打字时还萦在舌尖。说来奇怪,我上小学时吃韭菜从不闹肚子,后来离开奶奶到县城念初中,一吃韭菜就闹肚子,堪比治疗便秘的无上灵药。

    我的奶奶一如既往的喜欢把“稀粥”熬成“稠粥”,把“汤面”做成“干面”,我觉着这可能和奶奶经历过饥荒有关系。听奶奶讲,她年轻的时候粮食少,做饭的时候常常发愁,熬出来的稀粥都特别稀,爷爷有时候调侃她,说奶奶煮的稀粥能冲走一窝老鼠。正是因为奶奶经历过饥荒,她知道人在饿的时候有多么凄苦,所以她珍视粮食、在乎饮食。

    那三年间,我上下学总爱跟奶奶打一声招呼再走。早上吃完早饭,鼓着饱胀的肚子去上学。黄昏时分,隔老远就看见烟囱袅袅的升着灰烟,还没推门,饭香就大跨步拥上我,亲切的揉着我的鼻尖。我总是问奶奶今天吃什么,倘若奶奶说是蒸面条,我就去剥蒜;倘若奶奶说是煮扁食,我就去倒醋;倘若奶奶说是汤面,我就跑到老院去掐一把芫荽;倘若奶奶说是烙菜馍,我就赶快倒好开水,省得一会儿吃得噎住……我每天吃的饭都变着花样,虽然很少吃到肉,虽然烧的菜很少见到油珠,但那些饭菜美味极了,日子也过得舒心极了。

    以我现在的饭量,要吃奶奶做的饭,指定是要挨骂的。我一向对大小没什么概念,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奶奶家的老瓷碗,只能说它很大很大,简直巨无霸!那种旧式的餐具,现在已经买不到了,比现在市面上的餐碗大很多很多,但那时候我一顿能喝上一大碗稀饭,再来一个大馒头下菜,通常都不会剩下饭菜。馒头是奶奶自己蒸的,比我那时一双手合起来都要大,面也瓷实,我一顿可以吃两个,饿的时候能吃三个,嚯,真是厉害的胃!

    我工作后常常凑合着吃饭,也不太会煮饭,经常吃外卖,点的时候挑来挑去,哪怕是糖醋里脊、土豆牛腩、红烧肉这些小时候最向往的菜,吃了几天也渐渐厌烦下来,没有奶奶烧的素菜合胃口,我一日一日的吃,一日一日的有滋味。

    有一回跟同事一起去一家小有名气的素扁食店尝鲜,同事夹给我她点的扁食,我吃了一口,胸腔突然一辣——奶奶把我十多年没再吃过的韭菜扁食,沿着记忆的路,喂到了我嘴里。她是想我了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上大学的时候,放假回家去看奶奶,她已经意识不清,乱乱地走着路,乱乱地讲着话,我喊了她好久,她也没有认出我是谁,我伏在她堂屋门口的缝纫机上哭了,这时候,我的奶奶,她的大手突然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充满了爱意和温柔。我抬起头来看她,泪眼模糊中看到奶奶弯弯的琥珀色的眼睛,她叫我傻孩子,她说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呀,我的傻孩子!

    奶奶,我知道你惦记着我,我是你晚年膝下的牵绊,你对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念中学时不适应住宿生活,上课时脑袋里一幕幕的闪过跟你在田间除草的光景;我工作时压力很大,担心教错了小孩子,梦里是你一直在夸我学习好,从不惹事;我失业后陷入困顿,梦里也是你坐在厨房的柴火旁做饭的身影……我读过一个段落,讲的是老街的老人们惯爱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闲街,又或是关了门酣睡一个下午去。我的奶奶,你没有这样好的福气,你操劳了一生,儿子养大,又要顾上儿子的孩子,等到儿子的孩子也长大了,你却没过上几天舒心畅快的日子。

    不过奶奶你不要担心,我坚强的很,我早就明白你教我的道理,我拼一双手也可以从无到有,我一定一定会顺顺畅畅的走完逶迤的人生,把你没有看过的风景、尝过的味道、听到的声音、邂逅的转角都看一遍、都尝一遍、都听一遍、都勇敢地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