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慕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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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缱绻,枯木逢春

    “啊——”

    殿内女童的惨叫声能将人的五腑六脏都震裂,侍女们手中的瓷碗应声落地成渣,顷刻间血色的光从暗夜中扑扑涌而出,女眷们的尖叫声夹杂着木质家具的落地声以及瓷器和玉器的破碎声,充斥着整个院落,七零八落,满地狼藉。

    月光像是有些胆怯,躲在云层里丝毫不敢露面,黑暗包围了整个世界。

    混乱中,禁军匆匆而来,鸦羽片片飘落。伴着黑鸦凄惨的叫声,幽冷的血光越来越少,可血腥味却越来越浓了。

    禁军统帅季融墨苏在废墟中声声呼唤着“四王姬”,自始至终无人应答,四周一片死寂……

    已是四更天,曙光慢慢从血腥味弥漫的云层中透出来,风声在耳边沙沙作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个未知的世界。这点微弱的光照着季融墨苏清俊的脸,十七岁少将额上青筋根根暴起,紧蹙着眉头,几乎风干了的血痕在光下分外刺眼。

    微光中,他微翘的眼睫时不时抖动几下,眼中无光,良久,白气在他唇边氲开:“变天了……”

    翌日。

    “父王!”

    少女的哭声从凤栖殿内传出,撕心裂肺:“父王——儿臣求求你……救救阿钰好不好……求求你……救救她……”

    吼的人撕心裂肺,听的人心痛不已。

    中年男子低哑磁性的声音格外无情:“阿珩,这是天灾,父王……无能为力。”

    不可能!

    你不是不可一世的人族帝王吗?

    又怎么会有无能为力的事?

    司空楚珩的脸颊充了血似的,额上细小的汗珠缓缓流下,衬得她格外狰狞:“不要……父王,儿臣不要你无能为力,儿臣只想要阿钰醒来!长岄神君不是神族吗?我去求他……我去求他……”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阿珩!不要胡闹!”

    一夜血腥,司空楚钰成了这场血雨腥风中第一个王族的牺牲品,除了她,宫内死伤的宫女侍卫数都数不过来。横尸百万,血流成河……而司空楚珩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十来岁的少女浑身发抖——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从血泊中带出来的,也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一晚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司空楚钰静静的躺在自己怀里,不在嬉笑玩闹的时候。她亲眼看着妹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最后甚至连气息都感受不到……她忘了哭,忘了疼,在混乱中抱着司空楚钰已经凉透的尸体,藏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心中的无力感一丝丝郁结,像是要将整颗心包裹起来,窒息……她始终没能护得住自己最亲近的妹妹,可自己却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更没有可以报仇的能力。

    窗外残枝上零零碎碎的飘落几片枯叶,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直到落地成泥……一片、两片、三片……好像人世间所有的血脉相连,都有永别的那一日,注定此后,不复相见……

    “阿珩,这是天灾,父王……无能为力。”

    是啊!

    不可一世的司空成穆都说了他无能为力,小如蝼蚁的司空楚珩又能做什么?

    中年男子微微的叹息声传出殿外,听到的人心头一紧。

    蓦地,司空楚珩抬眼看向她向来最尊敬的父王,稚嫩的脸上写着笃定:“父王……今日之仇,司空楚珩此生不忘!您再给阿珩寻一位师父吧,今后儿臣一定好好修习灵术,绝不懈怠!”

    当人间的疾苦已经落下,人就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曾经那个天真浪漫,日日想着玩乐的阿珩已经过早的长大了,如今的她,是南昭的大王姬司空楚珩。

    “司空楚珩拜见长岄神君!”阿珩步入长岄神邸,伏首朝正殿行礼。

    “大王姬千里迢迢来我府邸有何贵干?”公冶子羽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司空楚珩自知从前荒废了太多灵术,今日前来,是想拜神君为师,学习高阶灵术……”

    “大王姬可知这人族可不止你们南昭归吾神管,若是收你做了徒弟,于其他三国如何解释?”公冶子羽不紧不慢地闪现在司空楚珩面前,神情威严。

    “我……自然知道,可教授我们人族灵术难道神君的职责所在?”司空楚珩对上公冶子羽的目光,“于情于理,神君都不该拒绝,除非我灵根有损,无法修习。可神君迫于人族四国鼎立的局势不愿教授灵术,那我是否可以问一句——天帝设神君之职,意在何处?”

    公冶子羽似乎没想到这个十来岁的少女会如此硬碰硬,神情微微一怔,眼神逐渐变得犀利:“司空家的大小姐真是有点胆识,不过想拜吾神为师,就要能吃得苦,你们这些王族女子自始至终都是娇生惯养,王姬拿什么修习?恐怕低阶的灵术学不了几个便坚持不住了,又如何学得高阶灵术?

    “吾神欣赏王姬的胆识,却不相信王姬的能力。”

    “吃不吃得苦,试试便知,”司空楚珩挑眉,“神君何必多此一举?”

    “好啊!那王姬便试上一试!”公冶子羽回身步入殿内,留司空楚珩立于庭院,院内三株树随风洒下几片叶子,绕着司空楚珩打起了旋。

    司空楚珩望了望天,自嘲一笑: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到绝处真没路。

    司空楚珩打量了一下长岄神邸,一眼便看到了偏殿建木树后的小不点,尽管小不点自认为藏的很隐蔽。

    那是司空楚珩第一次见到公冶璟渊,小家伙六七岁模样,双眼水濛濛的,懵懵地望着来人。司空楚珩朝他婉儿一笑,像一朵嫣然的花。似是被发现了有些不自在,小不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头。

    公冶璟渊乃长岄神君公冶子羽的小儿子,容貌清秀,棱角分明,瓷娃似的小脸软软糯糯,完美继承了他母亲西陵翎姬的容貌,性格外冷内热,做事周全细心,是难得的俊杰之才。

    如今留在神君府邸的只剩公冶璟渊了,他的三个哥哥都是英年才俊,在神族潜心修习去了。五百年前他的三哥公冶慕笙娶了羲和家的三小姐羲和南湘为妻,成为了兄弟四人里成婚最早的那个,公公冶子羽大喜,命公冶慕笙携妻云游四海去了。

    公冶慕笙满腹诗书,容貌俊逸,运筹帷幄,深得天帝喜爱。天恩浩荡,天后羲和祁皇做主将侄女羲和南湘许配给了公冶慕笙。虽如此,可天后实在不喜欢自己这个文质彬彬的侄女婿,在羲和祁皇眼里,堂堂七尺男儿就应该乘风破浪大杀四方,而不是一副禁不得一点风吹雨打的书生模样,羲和南湘却也是一个柔弱不堪的女子。她常常埋怨这对夫妻坏了羲和部的武将之风,若不是天帝再三当说客,她绝不会将侄女嫁给公冶慕笙,可如今嘉礼已成,良缘已结,她也只好妥协认命。

    同在春闺处,日久情更深。婚前两人互不相识,听到赐婚的消息时羲和南湘几乎日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她不愿嫁给一个文弱书生,她不愿遭族人耻笑……自己本就是族人里的弱者,未来的夫婿却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弱书生。哪怕大家因为天后不去说什么做什么,可背后呢?真的没有人笑话吗?

    大婚那日,羲和南湘含泪换上大红嫁衣,坐上了去往公冶氏神邸的云辇。

    羲和南湘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别人牵着自己往什么方向走,她都只能跟着走,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大婚当日,她听到公冶慕笙当着大荒所有神族的面,对她许诺:“吾公冶慕笙与羲和南湘今日礼成,今许诺,此生只娶羲和南湘一人,一生一世为之恸,虽至白首不相离,此情不渝,死生不移!”

    婚后的羲和南湘发现,公冶慕笙虽然没有武将之气,却很会照顾人,对她更是耐心十足,一来二去,羲和南湘竟然接受了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用羲和南湘自己的话来讲,便是“好像有他在的地方,我永远不用中规中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我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想做的事情,他让我感到很安心。”

    在这个妻妾成群的时代,公冶慕笙当众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永携共白首是对羲和南湘莫大的尊重,试问这世间又有多少男子能够做到如此?

    对于羲和南湘而言,公冶慕笙是一座神山,她靠着山,不会倒。这辈子,她再也离不开他了。

    “你是南昭的大王姬?”公冶璟渊走到司空楚珩面前,抬头看着她,面色冷凝。

    “正是。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司空楚珩微微颔首。

    “我叫公冶璟渊,是长岄神君最小的小儿子,”公冶璟渊顿了顿,“按照你们人族的年龄,我是否该叫你一声姐姐?”

    “不敢当,”司空楚珩行了一礼,“家中长辈都唤我阿珩,小神君若不嫌弃,也唤我阿珩便好。”

    “你别看我样貌尚小,算起来我今年都一千五百岁了,”公冶璟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确实不该叫你姐姐。你叫我璟渊吧,什么小神君,难听!”

    “好……”阿珩抿了抿唇,“璟渊。”

    每一场浩劫,都会在生机中复苏出盎然的活力。良辰美景惹人醉,总会带给人新的希望。留在心底的烙印的确不会平白消失,可只要不刻意去碰,便就不会很疼。司空楚珩心间有一块石头,卡在半途,上不得,下不能,时不时发出几阵沙砾落下的声音,揪心的痛……十一岁之前的时光连同那一夜血泊被尘封进了记忆的轮回之中,一切似乎从未发生,平静安定。

    “父王说……”阿珩坐在秋千架上,一旁台阶上,公冶璟渊稳稳站立,“人的心中不能只有仇恨,要学会让光亮照进来,有光的地方,世界就不会太暗。他说,世间事,善恶皆有之,唯有以爱、以情才能化解这万千仇恨。

    “可我不信。难道我这些年所经之苦,便只是为了一个定数、一个天道吗?天道……就是无情吗?心都死了,拿什么去爱?”

    公冶璟渊眼睫毛微微一颤,良久,他抬眼望向远方一处天地:“父君说过,天道……只能顺应。我也不信……如果说世间万物从诞生开始一切就都是注定的,那我们做后期的努力,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珩手中抓着树藤,情绪有些低落。天道逼你离我而去,阿钰,我定要为你报仇雪恨!

    公冶璟渊看她这个样子,情绪有些微动:“不过没关系,等我能够化出成体,我也会选择保护众生!”

    “神族……多少岁成年啊?”阿珩撇了撇嘴,好奇道,“你都一千五百岁了,为何还是小孩子模样?”

    “神族要到四千岁时才算成年,不过一千五百岁时可修成成体。”公冶璟渊微微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去了趟东黎,遇到了宴家的狐狸,伤了灵根,所以暂时退回了小孩儿模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晏家的狐狸……是什么?”

    “千年前,青丘国主宴紫苏的后裔,是当今妖族中一个强盛的氏族,擅御风、蛊毒、变化等法术。”

    阿珩听了个半懂,默默点了点头。

    “阿珩,我是想告诉你,枯木逢春遇新生,终有一日,你会长成参天大树,不再任命运摆布。”公冶璟渊语重心长道,“所以,好好跟着我父君修习灵术,争取早日功成出师。”

    此时一位侍女匆匆而来:“小神君,慕祁尘求见。”

    “走吧,带你去见见我从极北之地带回来的小不点。”公冶璟渊抬脚向殿内走去,司空楚珩紧随其后。

    阿珩腹诽:自己看起来也没多大点,还叫别人小不点,呸!

    殿内。

    一个浑身散发着淡淡冷漠气息的男孩背光而立,他低着头,碎碎的刘海盖下来,遮住了眉目,看起来也就七八岁模样。在日光的照耀下,他那层次分明的茶褐色头发顶上居然还映着一圈儿很漂亮的亮光。凛冽桀骜的眼神,细细长长的单凤眼,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左眼下的一颗泪痣和他的眼神一样闪着犀利的光芒。

    “慕祁尘,你又熬夜了。”公冶璟渊冷冷一笑。

    “你怎么知道的?”慕祁尘蹙了蹙眉,疑惑道,“很明显吗?”

    “你那眼圈像是被北疆的黑土糊过一样,还不明显?”公冶璟渊抬脚就要走,“走吧,去我院里,我父君的地盘可不敢随意入座……”

    公冶璟渊的院子叫做“鹤锦轩”,院内假山奇石罗列,绿荫花径如云,只听清泉潺潺流淌,奇葩异木间传出阵阵莺雀啼鸣,和花草间的虫吟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令人心神俱醉。隔水望去,远处亭台楼阁如在画中,但见春色似锦、绿柳含烟,飞檐青瓦,盘根交错,曲折回旋,精致典雅,又不失磅礴大气。四周景色倒映入水,形成一幅奇异对称的绝妙画卷,仿佛九天仙境般,令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

    再往前走是鹤锦殿,屋顶金漆雕龙,琉璃作凤,气势压人。四周绿树环绕,依稀可见树间点缀的汉白玉桌椅。四周假山上小瀑布缓缓下流,水声潺潺。步入殿内,司空楚珩只觉南昭王宫逊色无比——房间四角立着汉白玉的柱子,四周的墙壁全是玉石雕砌而成,黄金雕成的兰花在玉石之间妖艳的绽放,青色的纱帘随风而漾,司空楚珩站在其中,如果不是王姬特别练就的镇定,她早就晕过去了,脑海中一直浮现两个字:奢华!比南昭奢华多了!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光,满屋子都是那么清新闲适。

    慕祁尘是因为在极北之地遇难才被公冶璟渊带回来的,他父亲慕琛是个散修,灵术学得说精不精的,由于散漫的性格开始游走于江湖之间,母亲是魃妖一族的普通小妖,生下自己后母亲便一直昏迷不醒,父亲养育他八年,最终将他抛弃于极北之地,带着母亲四海求医去了。他这次来是为了向公冶璟渊学习灵修的,起初公冶璟渊劝过他修习灵术,他不以为然,如今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竟然自己想通了。慕祁尘出生在极北之地,又是半妖之身,自幼便学得了其他人族难以企及的术法,可终究是妖术,想要在人族立身,就必须从头开始,学习神族灵术。

    正好长岄神君传信,要公冶璟渊教授司空楚珩灵术,公冶璟渊再三思忖后决定从鹤锦居东面和西面各划出几间屋子,供司空楚珩和慕祁尘居住,以便修习所需。

    辗转五年间,三人同往同归,形影不离。司空楚珩和慕祁尘都是天赋异禀之人,已然学成了神族规定要教授给人族的灵术的内容,准备出师。司空楚珩自然是回南昭王宫,离家五载,思乡之情日日发酵不可断绝;而慕祁尘则决定去寻找父母,了断自己的漂流之路,公冶璟渊曾劝他,既然已经被遗弃,不如就重新来过,苦与乐都是自己来尝,可慕祁尘不,慕琛给他留了信物,他要凭借这信物寻遍四海八荒,心意已决,公冶璟渊便也不强求。

    “璟渊哥哥,阿珩告辞,我们后会有期!”

    “公冶璟渊,这一路走来,祁尘感激不尽,望君此后,长安宁,永无忧,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