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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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挫败

    但宗兆槐不为所动的神情让郗萦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

    “我办不到。”他终于表态,嗓音沙哑而阴郁,“我一看见那孩子就会想起过去,我不想再和过去、和林家扯上任何关系。”

    他站起身,不看郗萦,“即使你一辈子恨我,我也不可能接受这么荒缪的想法……对不起。”

    他已经很久没用这种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语调和郗萦说话了,好像她只是个在跟自己谈生意的过客。

    宗兆槐走了。这是他第一次抛下郗萦独自离去,而非相反。

    郗萦眼中噙泪,但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怀揣着的一个梦破碎了,那里曾酝酿过她和宗兆槐脆弱的未来。这是她自设的一个赌注,是赌就可能赢也可能输。

    现在她明白,她跟宗兆槐之间算是完了。

    郗萦拣慧慧上学的时间去见杨奶奶。

    杨奶奶坐在后门口,那里光线敞亮,她正把一只只棉纱手套扯成絮状。郗萦请杨奶奶进屋,她有话要讲。

    闲聊了几句后,她问起杨奶奶对慧慧以后的安排,话说得隐晦,但杨奶奶一下就懂了。

    “能怎么办呢,我就指着自己晚几年再死,等慧慧成人了,我也就闭得上眼了。”她叹气,“就怕老天爷不肯让我多留。”

    “慧慧,就没有别的亲戚了吗?”

    “亲戚?上年纪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年轻的也没什么来往,指望不上。更别说我们搬来搬去这么多回,联系早断光了。”

    郗萦觉得是时候了,便把领养慧慧的想法委婉地表达出来,杨奶奶听得糊涂,郗萦解释了好几遍她才明白,但仍然不太相信。

    “那你将来结了婚,慧慧怎么办呢?”

    郗萦说:“我不会结婚,拿慧慧当亲生女儿养。”

    但她知道这么解释对杨奶奶的说服力不够,想了想,又道,“即使我结婚,也不会亏待慧慧。我会供她读到大学,将来她长大了,有自己的理想,只要我能力够得着,总归会支持她。”

    杨奶奶还是迷糊,“郗老师,你为什么非要领养慧慧呢?”

    “慧慧聪明懂事,我很喜欢她。”郗萦说得真心诚意。

    杨奶奶“哦”了一声,却不表态,又扯了会儿棉纱手套,她忽然说:“你不会现在就要把她带走吧?”

    “不会。”郗萦忙说,“她爱住哪儿就住哪儿。一切以她的意思为准。”

    杨奶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她跟我在一起习惯了,不见得肯出去。等我将来老死了,你再来带她走,她总也是肯的。慧慧也喜欢郗老师。”

    郗萦表示完全没问题,而杨奶奶的脸色没有郗萦期待的那么明朗。

    “郗老师,你对慧慧有这份心,我先谢谢你,不过领养的事,得看慧慧自己的意思。这孩子心思深,不一定说得动。”

    郗萦点头,“我会好好跟她谈。”

    杨奶奶不知是悲是喜,怔了半天方说:“这样也好,将来我死也死得放心些。”

    郗萦认为,收养慧慧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只是这件事要怎么对慧慧说明白却颇费思量,慧慧是个敏感的孩子,又一心一意在等父母归来。郗萦决定先不捅破,等时机成熟再说。也许等她再长大一点,她自己就会从父母的幻梦中苏醒过来,而那时,她还有郗萦在身边。

    这么想着,郗萦重新振作起来,她开始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为慧慧规划未来。

    慧慧目前上的是一所普通小学,郗萦了解到那个片区还有一所民办小学,教学质量高,将来至少有一半学生可以直升重点中学。她决定把慧慧转到那所民办小学里去。

    郗萦先把这想法告诉了杨奶奶,杨奶奶对考虑教育前景这类问题显然已有很深的隔膜,她只问:“民办小学得花很多钱吧?”

    “钱您别担心,都由我来,将来慧慧读书、生活的所有开销也会由我负担。”

    杨奶奶低着头,“哎”了一声,又说:“那等慧慧放了学,你跟她说吧,她愿意去就去。”

    然而慧慧听了郗萦的想法并不兴奋,她说:“我不想转学,转了学我就见不到我那些好朋友了。”

    “你到新学校,还可以交到新的好朋友啊!”

    慧慧摇头,不管郗萦怎么劝,她就是不答应转学,郗萦没想到自己一腔热情这么快就被泼了冷水,她有点手足无措。

    “郗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慧慧问,眼里闪烁的却不是感激的光,狐疑更甚。

    “因为我觉得慧慧有天赋,将来肯定能有出息,不想你就这样被埋没了。”

    “如果我有天赋,在哪里读书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换个地方读才会有出息?”

    郗萦耐心地给她解释学校之间的差异,以及对升学造成的影响。慧慧沉默地听,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等郗萦讲完了,她才低声问:“奶奶跟我说,你要我做你的女儿,有这回事吗?”

    郗萦一阵窘迫,脸都红了,“慧慧,我喜欢你,也很想帮你,如果你愿意,将来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

    “可我有妈妈!”慧慧倏然抬头,神色中布满敌意,眼里竟然还蓄满泪水,“我不要别人做我妈妈!”

    她猛然站起身,哽咽着跑进一间空屋子躲起来。

    郗萦尴尬极了,她走过去开门,但慧慧把门反锁了,她只能隔着门板向慧慧解释。

    “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认我做妈妈,我只是,只是想像一个妈妈那样对你好,我,我不会勉强你的……慧慧,你出来好不好?”

    慧慧不开门,在里面哭得昏天黑地,把这么多年思念母亲的委屈全都倾泻了出来,郗萦听得鼻子发酸,忍不住也掉泪。

    杨奶奶听到动静走进来,敲着门让慧慧出来,慧慧不肯,在门那边嚷:“奶奶你让她走,她走了我才出来!”

    杨奶奶抱歉地看着郗萦,“对不住,郗老师,这个事,只能慢慢来。”

    郗萦怅然若失,点头说:“我明白。那我……改天再来,等她心情平静一点。”

    她俩在外面说话,慧慧听得一清二楚,她高声喊,“我不要再看见你!我也不要再看见那个伯伯!我哪儿都不去!我要一直待在这里等爸爸妈妈回来!”

    “什么伯伯?”杨奶奶突然间变得机警,转头盯着郗萦。

    郗萦有点困难地解释,“是我一个朋友……上次带慧慧去吃饭时偶然碰上的。”

    慧慧驳斥她,“不是这样!那个伯伯是郗老师的男朋友!”

    杨奶奶的目光顿时变了,变得陌生而警惕,令郗萦难堪,同时也有些心寒,她一心想做好事,可人家偏偏不领情,仿佛她是个骗子。

    出门时,杨奶奶已经恢复温和的神色,她一再向郗萦道歉,并表示慧慧这个样子,恐怕很难成得了事。她浑浊的老眼望着郗萦,里面闪动的是无比复杂的情绪。

    “而且郗老师这么年轻,将来说不准还是会结婚,有自己的孩子。我别的不怕,就怕慧慧到时候吃苦……领养的孩子,终归不如自己生的亲呐!”

    “我是苏州人。不过在所谓的吴侬软语中,我最喜欢听上海话。”邓煜像平时一样侃侃而谈,“上海话轻快、透明、家常,还带一点喜气洋洋的味道,如果用颜色来表示,我觉得它是暖色调的。”

    下午的老茶馆里,客人多得让郗萦意外。她持杯喝一口茶,往窗外扫一眼,灰蒙蒙的霾,阳光昏黄惨淡。

    “苏州话呢,是另一种味道,抑扬顿挫,慢条斯理,透着深思熟虑,苏州人一开口,就好像是带着千年叹息在跟你讲话,昆曲你听过吗?我觉得吧,没有比昆曲更苍凉的戏剧了。”

    邓煜聊着他对语言的微妙感受,郗萦却无心聆听,这几天她连遭两场变故,整个人都心神恍惚,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面对邓煜,那些令人烦闷的红尘中事又说不出口。

    “嗨,在想什么?”邓煜察觉郗萦的心不在焉,忽然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郗萦受惊,回过神来,“怎么了?”

    “你走神了。”邓煜嘴角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我上课时,经常看到学生脸上挂着你现在这种表情,随便抓一个出来提问,准保一问三不知。”

    “你经常这么干?”郗萦也笑了笑,“我当学生的时候最痛恨被老师捉冷刺了。”

    “一般不会。我喜欢用温和一点的方式提醒他们,尤其是对女孩子。”

    “你真绅士。哎,有没有女学生给你写过情书?”郗萦打起精神跟他玩笑。

    邓煜笑而不答,反问:“你呢,你在学校里有没有给老师写过?”

    郗萦摇头,“我很怕老师,也不太合群,那种事,得性格很外向的人才干得出来吧。”

    “我觉得你性格很好啊,大方干脆,人又聪明,还有那么一种,唔,高贵纯洁的气质……这么说吧,我认识的女性当中,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听到赞赏,女人总是高兴的,郗萦笑道:“你把我描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难道从来没人夸过你?不可能吧!”

    郗萦想起自小到大收到的各种便条、贺卡上的溢美之词,不过像邓煜这样直接放在嘴上说出来还是头回碰到。

    她说:“人哪有没毛病的,也许有天你认识了真正的我,会让你吓一大跳。”

    邓煜笑意更深,“你现在就告诉我,让我吓一大跳吧,我很久没被吓过了。”

    郗萦笑着摇了摇头。她情绪低落,连笑容里都沾着些微的忧郁,邓煜很想逗她开心。

    “哎,我想起来上初中那会儿,每天放学要从横街上走过,那里小流氓多,看见漂亮女孩会吹口哨,口哨声越多说明女孩子越漂亮。女孩们当面给他们白眼吃,心里却喜滋滋的。还会暗地里比较谁得的哨声多。将来找婆家,媒人介绍时还可以这么说——当年她在横街上可是八声哨的姑娘呢!”

    郗萦被逗笑。

    “也有小肥妞走过,小流氓就不吹哨了,改骂一声,哇靠!”他扫了眼眉开眼笑的郗萦,“你猜你在我们街上能得几声哨?”

    “我怎么知道!你觉得呢?”

    邓煜却不肯说了,而郗萦的心思也很快转到了别处。

    “邓教授,你喜欢小孩吗?”

    “喜欢啊!”邓煜不假思索,“小孩子很有趣的。”

    他又滔滔不绝起来,“我有个同事生了俩女儿,老大十一岁,老二才四岁,不过老二比老大活泼,小心思一堆。我经常上他们家玩,特别爱逗老二,她也很喜欢我,我跟他们住一个小区,有时她会拉上爷爷到我家楼下来等我下班。不过有次我随口叫了她一声老二,没叫她大名,她就再也不搭理我了。”

    “生气了?”

    “是啊,四岁的小孩子也有尊严的。”

    “好玩!”郗萦笑了会儿,忍不住好奇,“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孩子,为什么不结婚呢?”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邓煜给两人杯子里都添满茶,“我原来以为自己会在28岁前结婚,那时候给我介绍女朋友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我也挺喜欢的。”

    郗萦认真听着。

    “不过有次我们约会,那时候两个人还不算特别熟吧,那女孩居然向我打听一年能挣多少钱,我立刻觉得她很庸俗,回去后就提出了分手。后来又和几个女孩相处过,结果都一样,总是在某件小事上失败。我大概属于那种见微知著型的性格,一眼就能望到结局。朋友们对我说,像我这样的很难找到伴侣,太求全责备了。我觉得也是。可能因为我本质上是个怕麻烦的人,结婚又尤其麻烦。过了三十岁,我就打消了结婚的念头,觉得一个人过也不错,自在。”

    他今年三十六岁,正好本命年。

    “你呢,你决定独身的原因是什么?”他问郗萦。

    “我对婚姻一直心怀恐惧。”

    郗萦缓缓讲起父母离异带给自己的童年阴影,不过没提高谦劈腿给她造成的伤害,更没提宗兆槐,这些事太复杂也太累心,她不想说出来供人讨论,仅仅瞻仰也不愿意。

    “我以前也不喜欢小孩子,”她又说,“我母亲是严母,她对我的教育方式让我刻骨铭心,我很怕自己有了小孩后,会和母亲一样,强行给孩子灌输很多负面的东西,我不想要一个和我一样不快乐的后代。”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有反省意识,所以不太可能在下一代身上重复那些错误。”

    “谁知道呢!人的性格很难改变的,哪怕对自己了如指掌。”她叹了口气,“可是最近我忽然犯傻,想着要当个母亲了。”

    邓煜望着她充满自嘲的笑,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有些事,顺其自然吧。”他说,“一辈子那么长呢,随时可能有变化。”

    郗萦轻轻摇了摇头,“不想了,反正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