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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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渴望

    慧慧跑进房间,很快又回来,手上举着张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

    “郗老师你看!这是毕加索,他的画多好玩!他画的人一点都不像人,好像是很多个几何图形拼在一起——原来还可以这么画画呀!”

    郗萦脸色变了变,压住不适说:“哦,我不太喜欢毕加索,他画的东西太抽象,太随意了,简直是对绘画的亵渎!”

    慧慧对她激愤的口吻感到惊异,“可他是全世界公认的大师呢!”

    “艺术本来就是一种主观判断,并不是说他成了大师,所有人都得欣赏他。”郗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来,给我看看你最近的习作,有没有比上个月更进步了?”

    只有她自己清楚,讨厌毕加索不是因为什么风格问题,而是丑陋的记忆作祟——她忘不了那个黑色的夜晚,她在蓝湾会所见到的那些画与雕塑,它们成为黑暗记忆的牺牲品,与痛苦粘合在一起,被她永远打入冷宫。

    上完课,慧慧说:“郗老师,我有东西送给你!”

    她又跑进房间,很快抱着个玻璃罐子出来,透明的罐子里跳跃着一颗颗类似小豆子一样的玩意儿。

    “这是我叠的幸运星,一共99颗!”

    郗萦打开瓶盖,从里面捻出一颗星星放在掌心,是用塑胶纸折的,中空,把五个角捏出来想必是个费劲的事儿,但慧慧的手工做得很细致,星星看上去特别饱满。

    郗萦道了谢,又问:“你功课这么忙,还有时间折纸玩呀?”

    “有的。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爬起来折一点,困了再睡。”

    “奶奶有没有说你?”

    “没有,她睡着了,我轻轻爬起来的。”

    “你为什么睡不着呢?”

    慧慧没吭声,过一会儿说:“我一共叠了两瓶星星,一瓶给老师,还有一瓶给妈妈。”

    “你怎么给妈妈呢?”郗萦柔声问。

    “她总会回来的,奶奶说,等我长大了,妈妈就会回来。”慧慧眼里闪着光,“我还给她准备了好多礼物呢!我拿给你看!”

    慧慧给妈妈准备的礼物,有她画的画,折的手工,几张奖状,还有数不清的贺卡。

    最早的一张贺卡是她六岁那年写下的,母亲节,幼儿园老师教他们做了送给妈妈,从那年开始,每年的母亲节、中秋节、圣诞节,还有春节,慧慧都会给妈妈送贺卡,整整齐齐按日期收集好,一张不落。

    郗萦望着那厚厚一叠卡片,嗓子眼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这是一个女孩对母亲最深情的召唤。她蓦地难过极了,还有一丝不吉利的味道。

    她想起慧慧此前也有过一些奇特的行为,比如有什么好吃的,她会藏一点在铁皮盒子里,说要给妈妈也留一份。那只盒子原来是装饼干的,边缘磨损得很厉害了,里面的东西也摞得高高的,快要满出来。郗萦毕竟是外人,不好提醒慧慧,食物有保质期,经不住藏,会坏掉的。杨奶奶也从来不劝阻孙女,反而还挺欣赏似的,她自己也有点这样。

    有天郗萦去厨房倒水,杨奶奶站在池子边择菜,突然抬头对挂在窗边的鹦鹉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闹。”明明鹦鹉一动都不动。

    郗萦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呢!

    她问过慧慧,爸爸妈妈去了哪里。慧慧说,他们都在国外打工,暂时回不来。这当然是奶奶告诉她的。

    “我想他们可能做了错事。”慧慧垂着脑袋,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那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经把郗萦当成奶奶以外最亲密的人了。

    “也许他们正在坐牢,不然怎么会老不来看我呢?奶奶在骗我,不过那也没什么,只要他们能回来就好了……我等他们。”

    郗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们搬过很多次家,每次我都以为能见到他们了,可是每次都失望。不过我告诉自己,我一定离他们更近了。”

    慧慧说她从来没有过固定的朋友,友谊才开始没多久,爷爷奶奶就带着她搬家了。直到爷爷过世,她们才停了下来。

    “奶奶说,老了,搬不动啦。”

    姚乐纯给郗萦发了条短信:“郗郗,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到时你别太惊讶。”

    “出什么事了?”

    “我跟叶南要分手了。”

    郗萦回:“我给你打电话吧。”

    电话接通后,她劈头就问:“叶南提出来的?”

    “不,是我要求的。”

    “哦,那省得我拔菜刀了。”

    姚乐纯笑起来。

    郗萦问:“他知道你意思了?”

    “是啊,最近我们一直在谈这个问题。”

    姚乐纯解释了分手的理由,“我想结婚,可他不想。郗郗你是对的,你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结果,对不对?”

    其实她不说,郗萦也猜出来了——上一次他们聚会时,姚乐纯就特别关心她和宗兆槐的婚姻问题。

    郗萦说:“你也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结果,但你那时候不愿放弃。”

    姚乐纯叹气,“是啊是啊!我就是这么不容易死心,总以为能够在自己手里有所改变,跟大多数自命不凡的女人一样。”

    “别自责了,他配不上你。”

    “不,别这么说。他也很痛苦,我能感觉出来。我们俩,怎么说呢,价值观不太一样吧,但他是个不错的情人,真的。即使分手,我也不想说他不好。”

    “结婚”这个词儿是农历新年以后被频繁提及的,当然这里面也有双方父母的意思——他们已经正式或非正式地见过彼此的父母和部分亲戚了,简直是张弓搭箭,势在必发的架势,但叶南初衷不改。

    姚乐纯的父母对叶南意见很大,这也间接影响了她。起初,他们以玩笑的方式谈论这个敏感问题,但渐渐变得认真,拌嘴、辩论,不欢而散。

    叶南对婚姻极尽嘲笑之能事,他认为姚乐纯不该跟那些家庭妇女一样庸俗——她们无论在背地里说了丈夫和婆家多少坏话,逢到亲戚聚会场合,从来不忘对还没结婚的大龄男女青年慷慨倾销令人反感的同情。

    “我问他,那我们俩的出路在哪里?”姚乐纯现在已经不激动了,用客观的口吻转述给郗萦听,“他说他可以就这样跟我过一辈子。他说他一想到结婚生孩子那些事就脑袋发胀。”

    “可以不生孩子。”郗萦说。

    “哦,那别人肯定会怀疑他是不是能力上有问题,那会更加令他受不了。”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有时候,交谈会变得尖锐、暴躁,令人难以忍受——他们还在吃着饭,叶南拽下餐巾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姚乐纯继续慢条斯理吃着,但已食不知味,满腹委屈。

    半小时后,叶南会重回桌边,向她道歉,态度诚恳,然后两人一起回公寓。他们上床,激烈地做爱,好像问题全都解决了。

    实际上所有麻烦都还静静地躺在原地。周而复始,矛盾像沉渣一样泛起,搅乱他们的生活,直到连性都拯救不了彼此。

    “我不打算再折磨自己了。”姚乐纯带着疲倦说,“就这样吧,到此为止。”

    郗萦决定回一趟三江,好好跟姚乐纯谈谈,她当然不是去给主意的,姚乐纯本质上跟她一样,对很多事都一意孤行。她去当个聆听者足矣,这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

    下了火车,她给姚乐纯打电话。

    “啊?你回三江啦,来看我吗?太感动了!”姚乐纯大呼小叫,“可是我今天不能出来见你。”

    “怎么了?!”

    她嘴馋,又吃芒果了,然后又过敏了,嘴巴肿出来一圈,没法见人。

    郗萦叹气,“你总是明知故犯。”

    “可是芒果太好吃了嘛!”姚乐纯微微撒着娇,“好了,咱们明天见!你先去看你妈妈吧。”

    郗萦去超市大肆采购了一番才赶往母亲那里。

    两年前,母亲提前退休了,很多老人都会得退休后遗症,有孙辈绕膝的还好点儿,越是空闲的人越失落,无所事事,找不到生活的重心。但母亲不是个容易向命运或年龄屈服的女人,她把退休后的生活同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参加晨练,在老年大学报了书画班,还尝试学着使用电脑写点东西。郗萦每次回来看她,她都显得兴致勃勃,充满活力。

    她到家时,母亲正要出门,很惊讶郗萦这个时候回来。

    “我正要去上课。”

    郗萦说:“那你先去上课吧,我等你回来吃午饭。”

    母亲在门口转了两个回合,放弃了,“你在家,我上课都没心思,算了,不去了!”

    郗萦忙着把采购的食物往冰箱里塞,母亲在一边陪她,愉快地告诉女儿,“最近我们那个班准备搞个书法大赛,他们都觉得我有希望夺魁——我给你看看这两天写的字,是不是比上次回来看到的强多了?”

    郗萦欣赏了母亲的新作,又恭维了她一番,母亲简直容光焕发。

    母亲喜欢参与各种竞技类游戏,她能从中找到自信和方向,但她同时又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心理奔溃。

    郗萦做了简单的午餐,焖菜饭和鲜肉笋汤。吃饭时,母亲已经把自己这边的新闻都讲光了,谈话的触须逐渐向郗萦的生活圈延伸,她询问女儿的近况,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郗萦很清楚,所谓“新朋友”其实就是“新男人”的体面用词,她熟知母亲的各种套路,也深谙该如何巧妙周旋。

    最后,母亲败下阵来,她沉默地吃完了饭,郗萦问她要不要再添点儿,母亲摇头。

    “最近我常想,也许我对你的教育方式是有问题的。”母亲忽然自我检讨起来。

    郗萦怔了一下,记忆中,母亲几乎从未认过错。她顷刻间就心软了,母亲终于意识到从前对她那些过于严苛的管教了——她把自己的喜好、意志和理想粗暴地强加在女儿身上,她的阴郁在家里形成灰色的网,致使郗萦长期生活在无法自拔的沮丧之中。

    她以为母亲会就此向自己道歉,但母亲却说:“以前我太要强,所以努力把你培养成有本事的人,想着你以后即使不靠男人也能生活得很好。现在看到周围的同事都在忙着带孙子孙女,我却只能躲在老年大学里消磨时光,还得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唉,其实女人的幸福还是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东西……萦萦,有机会,还是早点结婚吧。”

    郗萦沉着脸不回应,她感到心寒。

    母亲仰脸望着她,几乎带着乞求般的口吻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没怎么想,走哪儿算哪儿。”

    “可你都33了,再这么耗下去,你还能,还能找谁跟你结婚啊!”母亲彻底暴露出她的焦虑,“你真没有男朋友吗?如果没有,为什么要跑去新吴呢?”

    “真没有。”郗萦冷静而残酷地回答。

    母亲却不死心,“如果有就带回来……我不会再有意见的。”

    郗萦想起当年母亲对高谦的嫌弃,高谦怕母亲怕得就像老鼠遇到猫。有次他俩正在郗萦房间里腻歪,母亲忽然回来了,高谦吓得直接钻到床底下,在那儿待了两个多小时,等母亲再次出门才敢爬出来。

    郗萦禁不住在心里冷笑,现在母亲想必也觉得女儿在婚嫁市场上不值钱了吧?她在求自己不要挑三拣四呢!

    不过她没把如此尖锐的质疑公然抛向母亲,没必要,她不过回来待上三四个小时,忍过去就好了,何必再起争执。

    吃完饭,郗萦抢着把碗给洗了。母亲说,她这就去买菜,晚上做几个好菜给女儿尝尝。

    她重又振作起来,“我刚报了个烹饪班。花样可多呢!”

    但郗萦告诉母亲别忙了,她一会儿就走,晚饭也不在家吃。

    母亲很失望,“你上哪儿去?”

    “跟乐乐约好了吃晚饭,晚上就住她那儿了。”

    这当然是托词,她用过好多次了,从母亲狐疑的目光判断,她并不相信女儿,只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严厉地戳破她了。

    郗萦去了宗兆槐的公寓。

    他还跟从前一样,习惯住在公司里,只在郗萦回三江时过来跟她在此团聚。

    这是一处精装修后出售的住宅,如酒店般华丽的大堂,光可鉴人的电梯,铺着高级瓷砖的走廊,所有房门都一模一样,在右上角整齐地标着号码。郗萦喜欢这里,像住进了酒店,每个人都是过客。

    她买了两人份的晚餐配料,但宗兆槐很快又打电话给她,他临时有个应酬,不能回来吃了。

    一个人的晚餐,郗萦懒得大动干戈,随便煮了点面,配上蔬菜沙拉,将就对付了一顿。

    洗完澡,她捧着本书蜷缩在沙发里消遣时光。

    将近十点,宗兆槐才回到公寓,进门就问有没有吃的,他饿了,饭局上光顾着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郗萦说:“我买了面条,给你下碗面条吧。”

    “不想吃面,太烫了,这种天吃完一身汗。”

    偶尔,宗兆槐会在她面前任性一下,郗萦也纵容他。

    “啊!我还买了面粉,本来打算明天早上用的。”郗萦搓了搓手,“我给你煎块面饼吃吧。”

    “这个可以!”宗兆槐亲了亲她,“乐乐怎么样?”

    “还没跟她谈呢,电话里听上去挺平静的。”

    “糟了,看样子是来真的,叶南这回惨了!”

    郗萦边忙活边问:“叶南到底什么态度啊?”

    “他到现在都没给我来过电话。”宗兆槐摇摇头,“算了,他们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解决——我先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