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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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邓教授

    8月7日,大风,立秋

    我一上数学课就犯困。我拼命掐自己手心,可是没用,睡意像泛滥的洪水,用不了几分钟就能把我淹没。可我不是存心这样,我也想好好听课,我控制不了自己,太苦恼了!

    哥哥就不会。他说他一上数学课就精神抖擞。做数学题时,那些答案好像会自动跳到他眼前。他一定是在气我!

    可我不得不承认,哥哥比我聪明好几倍,他总能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奖状多得抽屉里都塞不下。他也比我用功,高考前那段时间,他吃过晚饭开始做练习卷,一直能做到深夜十一二点。我说好了陪他,主要是帮他赶蚊子(爸爸在门口种了很多花草,夏天成了蚊子窝,他也不肯拾掇掉),但一过九点我就开始打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哥哥就接过我手上的扇子,催我去睡觉。他能考上重点大学,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哥哥什么都比我优秀,只除了一点,他太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有时侯我会想,他读书这么用功,不见得是因为喜欢(有哪个小孩会真的喜欢学习,不喜欢玩呢?),他想让爸爸妈妈开心,让他们为他自豪。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他就这样,比如暑假里,爸爸同时要求我们俩写毛笔字,每人每天十张。我写了两张就觉得没意思了,哥哥却能不折不扣地写完,等爸爸晚上回来检查。爸爸如果表扬了他,他会高兴一整晚。

    哼,有什么呀!爸爸忙自己的事还来不及呢,他只是随口称赞两句而已。我觉得哥哥有点讨好大人的心理,我就不会那样。别人表扬我也好,批评我也好,我还是我自己,我才不会为别人活着呢,为爸爸妈妈也不行!

    不过即便我考试成绩再差,手脚再笨,爸爸妈妈也从来不骂我。七岁那年,我在外面玩的时候把钥匙给弄丢了,妈妈却怪哥哥没有照看好我。他们总能为我找到失败的借口。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哥哥有点可怜,不过他从来不会因此对我耍脾气。

    嗯,哥哥其实对我挺好的,一直很好。我同学聊天时经常抱怨在家里和兄弟姐妹吵架争东西的事,但哥哥什么都让着我。爸爸妈妈给我们买礼物,我的也总是比哥哥的多,哥哥从来不妒忌。

    哥哥告诉我,小时候邻居婶婶在他面前挑拨说,如果妈妈生出来的是小弟弟,他们就不要他了,所以他一直祈祷妈妈生个妹妹,结果他如愿了!他觉得我这个妹妹是他求来的,所以格外珍惜。

    “菲菲,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哥哥有次偷偷对我说。

    ——摘自《林菲日记》

    七月上旬,雨季还没结束,湿润的空气仍在搅来搅去,房子里到处泛潮,被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又没有阳光可以杀菌。所有东西都沾上了一层黏糊糊的气息,包括心情。

    郗萦睡了个长长的午觉,爬起来时,睡意仍浓稠,需要一杯清茶将意识唤醒。

    宗兆槐喜欢喝茶,郗萦有时也跟着喝一点,感觉不错,现在她也开始搜集不同的茶叶,品味口感。

    她站在窗边,慢慢啜饮一杯绿雪芽,思考怎么打发这一天余下的时光。她不太想去画廊,最近淡季,有时坐一整天也不见有客人上门。她不反感在散发着淡淡的画料味的空寂之地度过一天,问题是她已经连着三天都是这么过的了。

    书画院昨天晚上她才去过,跟老师们吃了顿饭,喝了不少酒,现在回想起来,后脑勺仿佛还有些疼。

    喝完两杯茶后,郗萦决定去一趟大学城旁边的图书馆,她答应了慧慧,下次上课时带一本梵高的画册给她看。

    这是一家私人图书馆,位于大学路尽头,独门独栋,青砖砌成的长条形建筑,每面墙上配黑色铁框窗户,敦厚庄重,几乎没有装饰的余地。

    大门外搭着凉棚,供人喝茶看书,窗台下围了一圈黄杨灌木,上面爬满茑萝和紫茉莉,这个季节正开花,艳艳地连成一片,随便截取一处就是张好画。凉棚对面是个人工湖,湖边的水竹芋繁茂翠莹,枝头堆满紫色的花朵。

    图书馆分上下两层,布局紧密。这里的书主打文艺和社科,可售可借,藏书多,也较新,郗萦常能淘到惊喜。

    艺术分类在二楼,靠窗,是个不错的位置。画册琳琅满目,梵高、莫奈、马蒂斯,肖像画、风景画、宗教画,印象派、抽象派、立体主义。

    郗萦抽出一册梵高的作品,随手翻看。

    梵高用色鲜亮明丽,的植物毫无安闲文静的气息,它们总是处于流动生长状态,让人心生不安,又挪不开眼睛。秦霑最欣赏梵高,也总是为他的时运不济感叹。

    她翻到菲利克斯—雷伊医生那一页,默读下面的注释——

    “1888年年底,割掉自己耳朵之后的梵高被送入当地医院,报纸大肆报道这个外来画家将割下的耳朵送给妓女一事……梵高内心充满痛苦,但工作能让他得到一定程度的解脱,他为自己的医生创作了这幅肖像画……”

    身边有人走过去,又倒退回来,郗萦没有在意。直到那人停在她身边,与她搭讪:“你也喜欢梵高?”

    郗萦抬头,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单根眉毛微微挑起,表情友善、欣喜,又充满好奇。

    她愣了四五秒,终于想起来此人是谁——那个在巷子里支棱着三脚架拍花草的摄影师。

    他比上一回见面看上去要年轻些,也许是刚理了发的缘故,当然肯定算不上小伙子了,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生活大概比较悠闲,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悲苦的痕迹。撇开主观好恶,这男人长得还是挺不错的,在人群里算得上出挑。

    他望着郗萦,笑容殷切,似乎希望得到某种认同,也可能是谅解。不过郗萦却有种感觉,这幅刻意表现出来的友善神情不适合他,如果能除去那一脸笑容的话,他的男性魅力也许会更高一些。她想象男人耐心劝导模特儿时压着脾气的情形,可能还会掏出一两个玩具费劲地逗弄不听使唤的婴幼儿。

    郗萦眼角的笑意被对方捕捉到了,他欢欣鼓舞地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邓煜,没想到咱俩又见面了。”

    郗萦不想和他握手,尽管他的手还热情地伸在她面前,不容拒绝的姿态。

    她完全无视,淡淡地回了声“你好”,没有报自己姓名,也不打算与他作深入交流。郗萦从小就被母亲警告,对陌生人,尤其是男人,要保持相当程度的警惕。

    男人并未因为她的失礼而尴尬,眼见她是不打算跟自己行礼了,便潇洒缩回手,若无其事地说:“我也喜欢梵高,他用色大胆,而且有东方风格,《星空》和《黄房子》虽然很经典,我更喜欢他的花和树,比如这幅《枝上杏花开》,是他送给刚出生的侄子的。”

    郗萦快速翻过那页,不过这没能阻止邓煜如数家珍般的介绍。

    “梵高活着时很惨,一辈子就卖出去过一幅画……就是这幅《红色葡萄园》,不过在他死后一百年,他的《鸢尾花》拍卖出了5300万美元的高价,可惜,他无福消受……”

    郗萦合上那本梵高画册,往腋下一夹,又一个无礼的动作。她期望这样能让对方识趣退开。目光从书架上扫过,她又抽出两本,一本塞尚的,一本莫奈的,她打算撤了。

    那个叫邓煜的男人并没有被她冷淡的态度逼退,他继续热情地跟她说话。

    “塞尚的画本你最好选这本,质量更好一些,收的作品比较具有代表性——你是F大的学生?艺术系?”

    郗萦终于转头问:“你看我像学生吗?”

    邓煜乘势仔细打量她,“那么是……老师?”

    郗萦笑着摇头,这种搭讪方式也太俗套了。她抱着三本沉甸甸的画册往楼梯方向走,邓煜紧跟上来。

    “你就住这附近吗?还是在这儿上班?我可不可以留个你的联络方式?对了,还没请教你姓名。”

    他的问题,郗萦一个都没回答,只管走下楼梯,到服务台,办理出借手续,邓煜总算住嘴了,但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管理员一边登记,一边快速扫了眼邓煜手上,随后又看看他的脸,大概觉得他这么两手空空的有点奇怪。

    郗萦又去寄存处取包,邓煜不屈不挠继续跟在她身旁。

    “我是觉得,”他清了清嗓子,终于有点理屈词穷,现在他十分明了郗萦的态度了,“我们能够在这儿碰到很奇妙,我没别的意思,但也许将来你会……”

    她取出自己的包,把三本画册往包里塞,画册太重了,不慎从手上滑脱,邓煜弯腰帮她捡起,又帮忙塞进略显紧窄的包内。

    “谢谢!”郗萦总算有了些礼貌的表示。

    邓煜蹲在地上,仰头朝她笑,很灿烂的笑容,满足且带着一丝胜利,像个不设防的少年,郗萦戒备的心理放松了一些。

    “我得走了。”她把包挎到肩上,左手将穆穆袍抓起一些,以防过门槛时被绊到,“我想这只是个巧合,以后我们不大可能再碰面了。”

    “怎么会呢!”邓煜十分乐观,“你经常来这儿借书吧?我也老来,肯定还有见面机会。”

    郗萦没驳斥他,转身离开,邓煜忽然又追上来。

    “那么下次如果我们再碰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郗萦想了想,点头:“行。”

    隔了一天,郗萦才发现自己的借书证找不到了,她记得办完手续后随手将卡片夹在了哪本画册里,但她翻遍每本画册,都没有,也不在包里。

    很快,她回忆起书本掉落在地上的情形。

    郗萦重返图书馆,很巧,服务台的管理员还是前天那位,她把郗萦的借书证还给她。

    “是一位姓邓的先生捡到了交过来的,就在那天你走后不久吧。对了,他还给你留了张名片。”

    邓煜在Z大历史系教课,头衔居然是教授。Z大就在图书馆边上,是新吴市名气最响的一所综合性大学,以生物工程系和法律系蜚声学界。

    这么说来,他不是摄影师了?

    不过,无论这人是干什么的,郗萦兴趣都不大。

    名片背后还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有空来Z大玩,我请你喝茶。”

    郗萦冲着那行字皱了皱眉。

    她一出门就把名片揉成一团,扔进了凉棚旁边的垃圾桶。

    “什么叫巴洛克风格?”慧慧问,每次上课,她都有很多问题。

    “巴洛克这个词最早源于西班牙文’barrueco’,意思是不规则的珠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被挪用来表示艺术风格了,它有自由、放纵、荒诞、富丽、纤巧的意思。”

    慧慧点头,又问:“塞尚的画好在哪里?”

    “唔……他的画风比较坚实,有深度,比如这幅《从贝尔维所见的圣维克托山》,线条以水平和垂直为主,四平八稳,不会让人觉得颠倒错乱。而且你仔细看,是不是能感觉到强烈的空间立体感?”

    慧慧认真地打量那幅画。

    “他的构图注重整体感和平衡感,他致力于追求一种,唔,秩序和稳定……我这么说你能懂吧?”

    慧慧抿紧了唇,努力感受,随后朝郗萦抱歉地笑笑。

    郗萦伸手抚抚她的后脑勺说:“不要紧,你多看一些就能理解了。”

    她把梵高的画册翻出来,书签插在最后三分之一处,那是慧慧做的标记。

    “你觉得梵高怎么样?”

    慧慧想了想回答,“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他的画感觉有点紧张,他为什么总喜欢把柏树画成火焰的形状?”

    “因为他内心焦虑吧。”郗萦说,“梵高是个天才,但他活着时不得志,家里没人支持他搞创作,除了他弟弟。”

    “他后来是不是发疯了?”

    “嗯,人长期不如意,积累到极点就会精神紊乱。所以呢,心里有不开心要及时说出来。”

    慧慧点头,眼神中流露出感动,“郗老师,谢谢你不把我当小孩子那么对待。”

    郗萦笑,“为什么这么说?”

    “大人对小孩子总是喜欢哄,比如奶奶,老是要我乖,还有学校老师,最好我们都像木头人一样规规矩矩坐着,什么也不想,不闹,他们就觉得省心了。没人像你这样跟我说过话。”

    郗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瓜,举止充满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