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恕我拒绝。“

    克莱恩神色郑重，并不愿牵扯到陈玄解与程大山之间的事情里去。

    一来，她这番游戏人间，只是观察二人互动，并非是要做些什么。

    二来，若她真做些什么，事后程大山反悔，得罪了大山背后的伊川先生，也是一件麻烦。

    俗话说的好，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她初入儒教，对门内诸圣贤之间的派系历史、私人恩怨，尚且不甚了解。

    只知道儒教圣贤内斗，比之佛道争斗，更加隐晦，更加难防。

    掌教夫子曾在集贤殿内，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轻易与各派圣贤结缘结怨，以免牵动道统之争。

    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只论制人之术，诛心之法，便是两个罗汉境的和尚、四位真人境的天师，也比不上一位圣贤境界的大儒。

    是以，她选择静观其变，不欲轻易入局。

    程大山心头一动，见克莱恩心意已决，对克莱恩更是属意。

    他是儒门年轻一辈的翘楚，天赋奇才，修为更已追到上一辈人。

    便是“美人”崔宗之、“雄辩”焦遂，这样并列“酒八仙”的前代天才，也难说稳胜他一筹。

    家中一门二圣贤，又代表洛学一派，天下间不知有多少王孙贵族，想与他把酒言欢。

    可眼前的克莱恩，却对他不卑不亢。

    若不是有天大的关系，能可无视他的请求，便该是位至诚之人，是个能说实话的好朋友。

    就算事情不成，也该结交一番。

    “克兄别那么快否定，兄弟我还未开价，若等你听完兄弟的话，再说不迟。”

    “大山兄弟既然对陈玄解有意，就应该自己想办法，假手于人，弄巧成拙，你自己也不会开心。”

    “克兄之言，不无道理，实在是此事难成，才拜托克兄啊。”

    两人相互推诿，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陈玄解看在眼中，更觉自己被冷落，端起两个盘子，走到两人身边，对程大山，冷冷说了三个字。

    “盛饭去。”

    程大山还真就乖乖的去了，脸上没半分怨恨。

    他在家时，父母常说：君子不器。

    却从不肯让他做那些下人的事情，反倒是在陈玄解这里，他才能切身做些小事情。

    一盘清炒葵菜，餐馆里十五文钱一份，可若是自己做，三文钱一把葵菜，一文钱的蒜，一块盐巴，过开水，泡冷水，炒出油光，就小米饭吃，够吃一顿，成本不过七八文。

    一份醋腌芹菜，腌菜铺里要三十文钱一坛，魏玄成，魏相爷最爱这口，贞观帝曾命御厨以肉丁腌制。陈玄解从书库里看到配方，自己也做了一坛，又让修为高强的程大山试吃过，没拉肚子。这才把腌菜拿出来。

    以往陈玄解只吃新鲜的，不吃腌制的，但人总有紧急的时候，买来两个胡饼，就着一碗腌菜，就算将就应付过一顿了。

    晚饭想吃肉了，不愿吃猪肉，十四五文钱买一份蒸小鱼，也能对付过去。

    算上米饭，一天也就两顿，二十来文钱。

    可比学院里动不动三四百的套餐便宜多了。

    今天家里有客人。有道是，春鹅秋鶵，冬葵温韭。

    他除了这两道菜，还有一道韭菜鸡蛋。

    鸡蛋一文钱一个，三个鸡蛋三文钱，一把韭菜两文钱。

    陈玄解有闲钱时，每天都要来上一个水煮蛋或者水蒸蛋。

    日子过得还算美。

    别看这普普通通的鸡蛋在宫外只是一文钱。

    入了宫，就不是这个价位。

    若依着尚书省的礼部膳部司、殿中省的尚食局、内侍省的食官署，三家官方食堂的采办流程。

    商人抽成，士人吃拿，太监卡要。

    一颗水煮蛋经过几百人的手，摸来摸去的。

    到了天子的嘴里，价格要三千文。

    这便是天子需要支付的“额外俸禄”。

    是用金钱买了做饭的时间。

    程大山不是天子，他在家吃饭时，自然不像天子，要被那么多人卡要。

    但他想在家里吃一颗水煮鸡蛋，经过采购仆从、厨师乃至丫鬟之手，也要多花一百文左右。

    故而，每次程大山跟着陈玄解，一起到菜市场买菜，看到廉价的原料，总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异世界。

    程大山见桌上三菜都无肉，又想到《礼记》上说：天子吃饭要二十六道菜，诸公十六菜，诸侯十二菜，上大夫八菜，下大夫六菜。

    自己乃是程门之子，不算是士大夫，但也是士子，至少也该四菜才是。

    便借了菜刀，再弄一道荤菜。

    可眼下市场关门，无处买肉，如何是好？

    当下是天街桥下的桥洞，洛水自桥墩下而过，常有鲤鱼自桥下穿过。

    心想，《诗经·小雅·六月》有云：“饮御诸友，炮鳖脍鲤”

    吃鳖要炮制多时，十分麻烦，何不取鲤鱼做生鱼片？

    又见一条隐约成了气候的鲤鱼怪，率队在前。

    一挥衣袖，往河水中注入一道白芒，心想：“今日便与师兄、克兄，尝尝这精怪的滋味。”

    洛水中，鱼群漫游，黑鳞鲤鱼游在前方，灵智未开，从未害人。

    它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幻化人形，还算不得什么一方妖类。

    忽然，一道灵光穿透水面，注入鲤鱼怪脑内。

    鲤鱼怪停在水中，眼中蒙昧消散，慢慢看清周遭的世界，不再随波逐流，脱离了鱼群。

    咻地一声，它主动跃出水面，跃上案板，盯着案上那把菜刀，身子放松，支支吾吾，似乎已能说出话来，神色颇为得意。

    不知道的，见它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还以为是跃上龙门。

    程大山生性善良，师学亚圣，深知竭泽而渔的道理，并不打算杀鱼，只是取些新鲜鱼肉而已。

    只见他对那鲤鱼一拜，说了一声：鱼兄，我这一餐，辛苦你了，大恩大德，无以言谢。

    得一位圣子朝拜，鲤鱼精登时异常兴奋，竟然自鸣起来，化成鱼头人身的壮汉，长出人手人脚，

    主动拿起菜刀，看向自己那八块腹肌的肚子，挥砍下去，毫无可惜。

    仿佛切的不是自己的肉，而是圣人要的晚餐。

    《礼记》有云：君子远庖厨，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

    程大山不愿见鲤鱼取肉，便转过身去。

    也不愿叫陈玄解看见，便用山一样大的体型，挡住身后的景象。

    又怕不保险，和陈玄解斗嘴的同时，暗中又错乱了他的五感。

    克莱恩知道这是程大山与鲤鱼精的买卖。

    鲤鱼怪卖肉换来了成精作妖的机会。

    程大山则是想叫陈玄解尝尝鲜味，让师兄知道自己的好。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平交易，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至于陈玄解，如今不过是肉眼凡胎，连伊川先生未曾遮掩的真面目都看不出，更何况是看穿程大山精心布置的幻术？

    等程大山再转过身去时，哪还有什么鲤鱼精？

    只有一盘切得如梅花瓣一样轻薄，桃花瓣一样细嫩的新鲜生鱼片。

    “来来来，尝尝这鲜鱼脍，配上这碟酱油，滋味很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