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女剑仙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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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只须安心修鞋(下)

    本朝共有三律七令,共计十部法典。

    通十部是甲第,通八部是乙策。

    崔老师十部全通之外,又精通二十三律令,乃是当年明法科甲第之首,又有儒道修为加成,若是得皇权特许,大唐气运加身,便可口含天宪,风雨雷电,漫天神佛,任他呼唤。

    哪怕没有皇权特许,伟力不存,崔老师也是一位铁齿铜牙,颠倒乾坤的无耻讼棍。

    至于陈玄解,如今只是粗通十部罢了,比起崔老师还远。

    果然,堂外那位明法科出身的崔老师并未接着张小三的话去论,而是另起炉灶,罗织罪名。

    “三位大人,可否叫学生问他几句话?”

    不等那两位大人说话,那位大理寺来的正五品胡人高官,冲崔老师行礼。

    “崔师兄客气,但问无妨。”

    崔老师还礼道:“虽都是明法科出身,又曾在刑部共事,但你我如今在公堂,你是官,学生是民,师兄二字不敢当。”

    听他们公堂上称兄道弟,闹得两京都市署的宋大人也是心惊胆战,大理寺派人镇场就很奇怪了,来的又是个胡人,他从未见过这位上官,可再一想,自己是户部侍郎徐大人的人,徐大人背靠道门,难不成大理寺敢不给徐大人面子?

    崔老师转身看向那张小三:“我问案犯几个问题。”

    “房东侵吞被害人私产,那日你也在现场,帮助房东整理原告家产,可有此事?”

    “没有。素昧平生。”

    “那好。学生再问你,勾划民籍一事,户部书吏陈无端是你的朋友,可是真的?”

    “平日里吃酒,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哪知道这些?”

    “吊销学籍一事,有人曾见你,与清溪书院教务司的裴元,在东市吃过酒,有这回事吗?”

    “那日与我一同吃酒的多了去了,我与他从无勾兑,酒肆老板可以作证。”

    “你身为家奴,买通市吏,策马执鞭,究竟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你家公子给你的特权,让你骑着他的马,替他做的?”

    “是我自己做的,虽说家奴不可骑马,但小人曾做京市署在东市的市吏,市场上案件颇多,小人们协助大人们办案,大人们常叫小人骑马办事,节省时间,这不足为奇吧?”

    崔老师一问接着一问,好似雨点般落下。

    张小三也不是寻常流氓,在户部侍郎家里,总归是听过几部书的。

    对答如流,严丝合缝,思路清晰,竟是一点儿也不虚崔老师。

    若是寻常讼师不够用心,又害怕张小三背后的徐家父子,就被他一点点赖掉了。

    崔老师却很有耐心,他有问不完的问题,堂上三位大人都怕他,也给了他无限的时间。

    眼见一个又一个问题没能命中要害,后堂修鞋的陈玄解听得着急。

    总觉得崔老师提问不够尖锐,气势不够凌人,太过稳重了些。

    可竹帘后的老翁却说:“专心修鞋,听你崔老师给你讲课。”

    陈玄解也不好辩驳,现在书院的老师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崔老师说道:“你虽未通过钱庄取钱,不给人抓到你私通户部书吏的证据,但你不要以为庙里的和尚会跟钱庄里的伙计一样死心眼,案犯,我问你,昨日午时三刻,你在白马寺名下的功德曹,曾以献佛名义,做积香钱五百贯,实则是替你家公子偷税,可有此事?”

    “这与本案无关。”

    “怎地无关,是你家公子窃取了陈玄解的家产,高价卖出,又叫你存进公子在白马寺功德曹的钱箱里做积香钱放贷出去,我说得可对?”

    说完,崔老师丢出一张票号,上面有佛门大僧亲手盖过的印章,有时间地点,办理积香钱的僧人,名叫做汇元,是白马寺的火头僧,没有僧牒,只算是一名临时工。

    张小三看到票号,当场变色,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那是小人,小人自己的私产,不是公子的钱。”

    崔老师说道:“你几个月来,收入开支,钱庄与白马寺功德曹皆有记录,你私产来路不明,就算不是,也可判你协同白马寺火头僧汇元逃税,如此你的罪恶又多了一条,须杖六十,罚款一千贯,加上戕害士子,还要刺配充军三年。”

    听到崔老师的话,张小三呼吸急促起来,三魂七魄丢了大半。

    随后,崔老师又问了十几个细节问题,角度刁钻,细节考究,叫人印象深刻。

    张小三支支吾吾地回答,崔老师即刻请来人证物证,把张小三的供词一一推翻。

    人证物证俱在,白马寺的功德曹主事,洛阳钱庄掌柜都站在陈玄解这边。

    张小三头上的罪名,也从最开始“殴打士子”,“谋害士子”,“勾结污吏”等不断叠加,已经慢慢朝着发配岭南,连坐家人,甚至是死刑逼近。

    随着崔老师的问题越来越多,牵扯进来的罪人也越来越多。

    不只是家奴张小三,十几个恶霸,两京都市署的衙役,

    还有署令宋大人,户部的书吏,贪婪的房东,书院里司库的文员,卖酒的小六子,

    顺藤摸瓜,甚至连一匹马都不放过……

    崔老师就像是一只可怕的黑蜘蛛,不断罗织一张捕捉蚊虫的大网。

    凡是在案件里昧着良心,干了坏事儿的人,无论主犯还是从犯,都逃不脱这张大网。

    这让陈玄解不禁赞叹,崔老师不愧是本朝前三名的讼棍。我都不知道我竟然有这么多仇人?

    现在只剩下把徐公子父子牵扯进来,再一并结案。

    案子从下午一直审理到深夜,涉及数十人。

    崔老师优哉游哉地说道:“你目无王法,戕害士子,欺行霸市,偷税漏税,走私嫖娼,运送禁品,勾结妖僧,玷污佛门,不忠不孝,道德败坏,若无疏漏,按大唐律,数罪并罚,也该到了宣罪的时候了。”

    他看向张小三:“若已无疏漏,那你便是此案主犯,除按律当斩之外,全家流放岭南,家产充公,儿子为奴,老婆做婢,女儿做妓,有大理寺窦大人坐镇,谁也保不住你一家老小,我最后问你,可还有话要说?若此回主犯,并非是你,这连坐的罪名嘛……”

    窦大人咳嗽一声,说道:“崔师兄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这件事情有大理寺出面,任何贪官污吏都无法袒护你,谁袒护你,谁就得吃大理寺的官司。”

    听到全家都要完蛋,香火都绝了,张小三磕头,满头是血。

    “我招,全招,是公子,是公子指使我的,公子嫉妒陈玄解做的鞋子,穿起来舒服又好看,公子嫉妒陈玄解比他有能耐,能考上清溪书院,公子他更恨陈玄解一直与程家小姐有书信往来,是公子叫我想办法,把陈玄解搞得身败名裂。”

    “传徐家公子。”

    陈玄解听得大为痛快,连连点头,崔老师果然厉害。

    但他也更加警惕这位通十部法典的崔老师。

    若日后报复博陵崔氏逼迫他做童工的仇恨,与崔老师对簿公堂,须得计划周密才是。

    ……

    ……

    正当徐公子步入公堂,陈玄解竖耳聆听,坐等崔老师大显神威。

    老翁也看完了手头所有的文章,要他别操心外面这些不要紧的小事,多聊些开心的事情。

    老翁问他:“你在我清溪书院读书几年了?”

    陈玄解回答:“五年。”

    “一年十万钱,五年却只欠我家四十万?”

    “有一年,我去院长家修鞋,院长虽然不在,但小姐却在,小姐私自开了后门,请我进去,修好他家一双旧鞋,院长知道后,免了我那年学费,可从那之后,院长便再不许我登门,我也再没见过小姐。”

    “原来如此,难怪兄长叫我照顾你,你虽不曾登门,可你做的木屐、马靴、官履,甚至是鞋垫,每季都要送到,我家这一代不算宗族,只说直系有十口,小到我家的孙儿,大到我家兄长,都穿你做的鞋,换了别家的鞋,都不合脚,我家这一门,已离不开你的鞋。”

    陈玄解脸蛋微红。

    “先生赞缪了,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雕虫小技?可否把手伸进竹帘里来。”

    陈玄解把手伸了进去。

    一双肉乎乎的大手将他的右手上下合住,不断搓揉。

    陈玄解感受老翁手掌上的痕迹,心道:“右手掌心、腕前、虎口都有厚茧,这是用剑的手,用的是宽背重剑。”

    老翁也摸到陈玄解一些底细,说道:“好啊,这是一双做鞋的好手,手上这些痕迹,年深日久,不仅刻在手中,也刻在心里,就算你一朝越过龙门,得偿所愿,怕也离不开做鞋,你喜欢修鞋与制鞋吗?”

    陈玄解回话:“喜欢倒也说不上,从小在纺织厂帮工,做鞋底,做了千种鞋,也设计了百种样式,也有几万双鞋了,只敢说小有体会而已。”

    老翁大笑:“小有体会?昌黎韩家一位圣贤,曾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这数万双鞋的体会,上千种的尝试,半点儿也不小,你从未见过我兄长,也不曾见过我,甚至你与老大家的女儿也是隔着竹帘见面,却能把我程氏一门的脚掌都摸得清清楚楚,这可真有大学问在。老夫有意为你安一颗心,你看如何?”

    安心?

    陈玄解不敢乱答。

    安心非是真的为你安一颗心脏,而是叫你乐天知命,给你画饼,再不焦虑。

    儒家秘术,直指人心,最是诡异恐怖,一旦中招,思想钢印深植,便要沦丧为狗。

    对这位书院长辈,陈玄解虽然尊敬,可也怕自己从此翻不出老先生的手心,做了提线木偶。

    老翁用手指点着纸张,为陈玄解写了一张纸条,说道:“方才摸你手心,老夫知你思绪凌乱,恶念丛生,恐入魔道,须得笃定心志,坚守信念才是,这便是我为你安的心,你且看好。”

    纸条从竹帘下面飘了出来,本来上面空无一物,忽地冒出几十个字,写着:

    织染署令,正八品官位,掌宫内染织品。

    尚衣局司衣,正五品官位,掌内廷后宫服侍。

    尚服局司服,正五品官位,掌天子服侍。

    礼部司侍郎,正四品官位,掌百官服侍。

    陈玄解大喜过望。

    “这四个官职,是我入仕后的起步?”

    噗!

    老翁一口奶茶喷了出来,好在有竹帘,不然现在陈玄解已经被喷一脸。

    “等你科举及第,吏部选官,从九品做起,一甲子后,这四间官署,都可做你营生的归处,我亲自写信推荐你去,以你做鞋的技艺,做人的本事,以及咱们清溪书院的庇护,也可安度此生。”

    陈玄解愣住了,原来这四个官位不是他的起点,而是他七十多岁时的终点。

    我勤修“明法”、“明算”,甚至“明经”、“进士”、“秀才”也敢去考一考。

    满脑子的技术知识,只想报效国家,功成名就。你让我去这四个部门,先给达官贵人修几年鞋子?

    老翁笑着问道:“有其他想法?”

    陈玄解回答:“我觉得,我能干点儿别的。”

    老翁故意用嘲讽的语气问他:“干别的,你打官司,能比你崔老师更好?你看过的案例有他更多,斗得过贪官污吏,不怕被他们的糖衣炮弹腐蚀?”

    陈玄解说:“昌黎韩家圣贤曾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不敢说能赢,却也不曾胆怯。一次败不可怕,怕的是不敢再败,与崔老师对簿公堂,多对上几场,终要是能赢上几句。赢得多了,想来过几年,崔老师败得多了,也要绕着我走。至于贪官污吏,学生自有办法。”

    老翁说:“你书看得多,文章引得不错,可你勤于做鞋,疏于笔法,你的字,若与你同届的好学生比,还差得远呢。论心性嘛,看你做的文章,想斗贪官,你怕是连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陈玄解到底是飘了,不肯妥协:“若我高中明法科或是明算科,名列甲第,跻身士林之列,自然是可以放下鞋子,勤修书法。”

    “好小子,你倒是让我想起三国中的一个人。”

    “谁?”

    “华佗。”

    “如何能比华佗?”

    “如何不能比?《三国志》上说,华佗通晓五经,太守举其为孝廉,太尉拜其为掾属,足见华佗也是一位精通儒术的通才,可华佗之精,在于医术,其方术通神,却以行医为耻,以当官为荣,常暗自悔恨,欲以医术制曹操,挟病自重,终为曹操所忌,恨死牢狱。”

    说到这里,老翁声音低沉:“而你,莫不是想做个华佗,弃医弄权?”

    此时正是午夜,后堂只有陈玄解与老翁两人。

    忽然油灯熄灭,一阵阴风吹开竹帘,上面的“理”字飞到天上去了。

    陈玄解抬起头来,才发现竹帘后面,竟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以他目前的道行,哪怕没有竹帘,也根本看不清这位老翁的脸。

    ……

    ……

    与此同时,堂外的案子也进入最后阶段。

    洛阳令曹大人宣布审判结果。

    “两京都市令,宋大人的案子须得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处理,本官身为洛阳令,无权受理。”

    “所谓民不告,官不究。既然宋大人愿意为陈小郎君支付学费三十万,归还牌照,崔先生又代原告同意不愿追究宋大人,那此事就算揭过。”

    “经讨论,此案与户部侍郎徐两海之子,徐公子无关,全是此恶奴之过。”

    “证据确凿,但徐公子在本案也有过错,管教恶奴不力,须替陈玄解偿还所欠南市房租。”

    “其余案犯按律论处,就此结案,恩怨双方,两不相欠。”

    惊堂木落下,再无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