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者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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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渊棘(下)

    “冯吉?你回来啦!”

    “爹爹……”

    “你看看小玉,都等你好久了。”

    冯吉愣在家门口,望着妻子笑盈盈地逗孩子玩,挤出笑容,嗓音沙哑:“嗯,我回来了。”

    红蝶惊醒,手心的怨魂散发的光亮几乎刺眼。她捂住怨魂,轻轻把额头贴在握住的双手上,低语道:“我知道了,就用梦的形式传达给我吧。”话音刚落,怨魂的亮光铺满了四周。光亮褪去,红蝶处在一片虚无中,她先是听到了打铁的声音,哐当哐当的。紧接着,眼前清晰出现了一间铁匠铺,而四周的景致朦朦胧胧的。她看到了冯吉和他的几个兄弟。他们边干活边闲聊。

    “王东二昨天被抓走了。”冯大哥抹了把脸上的汗,手上的污渍把脸抹黑了。

    “诶,作充军去了。”冯二哥的语气有些痛惜,但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冯吉默默听着,没有搭腔,铁锤敲打的声音依然持续。连绵不断的蝉鸣撕裂他烦躁的心,敲打的清脆声又安抚了他。

    冯大哥扭头看向铺子外,口齿不清道:“天真热啊。”

    “是啊。”冯二哥心不在焉地回应。

    “如果找上我们冯家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头也不回地逃跑。小时候一起去的那片林子都还记得吧?”

    冯二哥停下了打铁,蹙起眉头,将目光投向看着远方,微笑着的冯大哥。

    冯吉紧咬嘴唇,打铁却愈是用力,一声声的,像是要敲碎什么。

    结束工作后,冯吉先去了大哥提到的林子,这里很偏僻,是他们儿时玩耍的一方天地。其实往深了走还有片阴森森的荆棘林,想当初他还顽皮地走进去探索,被大哥一把拉回来,挨了一顿揍和骂。往事让冯吉不禁露出笑容,他随记忆的道路往深走,果然看到了荆棘林,只不过荆棘长密了不少,他也早没有儿童的好奇心驱使他钻进去一探究竟。他突然感觉异常沮丧,晃着身子折返回去。傍晚吹来的风还是温热的,冯吉回到村子,王东二的妻子蹲在自家门外,眼神涣散。不多时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她嗓子已经喊哑了。两个孩子围绕她转,边吮吸手指,边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妈妈。冯吉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别过头,脚步沉重地向家的方向走。

    她估计疯了……冯吉心想,没有注意前方,撞到了急匆匆跑过的人。柔软的胸膛,他立马认出了被撞者的身份。

    “冯吉?”妻子刘玲失声叫道,尴尬地退后一步说,“啊呀你回来啦,我刚刚走的太急都没注意到你……”刘玲看到冯吉死白的面孔,放下手里拿的篮子,捧起他的脸感受温度,不安地询问:“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冯吉笑了笑,把双手覆在刘玲的双手上,温和地说:“我没事。你有什么事,走那么急。”

    刘玲安了神,但还是仔细端详了他一番才说道:“是吗,你没事。”过了会儿看向脚边的篮子,忙开口,“哦,我正想去看望王东二他媳妇呢。你昨天回来的晚可能不知道,王东二他被……李英她当场就傻掉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晚上不吃不喝的,今天早上你出去后她开始惨叫,几乎都没停下来过……”刘玲擦掉眼泪,接着说,“大家都说李英彻底疯了,可是我想她这时候最需要帮助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你先去吃,顺便也哄哄小玉,她念你一整天了。”

    “嗯,去吧。”冯吉目送妻子在夕阳余晖下离开。推开家门,干净破旧的家具令他感到格外温馨。他抱起在塌上的女娃,小玉稚嫩的小手拍打他毛毛躁躁的下巴,嘻嘻笑了。冯吉摸了摸小玉的头。如同使命一般,他内心深处发誓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家。他不能离开,也不想离开。

    可是大哥和二哥,他们该怎么办?

    腰间被一双手臂围住,他感受到热气扑在脖子上,紧接着是刘玲轻柔的声音:

    “冯吉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刘玲挪了挪身子,把头靠在冯吉结实的后背上,强颜欢笑道,“你放不下冯大哥和二哥,就和他们一起去吧,我一个人能照顾好这个家。”

    “说谎。”冯吉急促的否定道。刘玲僵了僵,她看到冯吉转过身来面对她,尽管在一片漆黑中,她依旧能辨认出爱人五官的具体形状。这是一张她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刘玲垂下眸子,不敢直视他,低声呢喃:“没错,我说谎了……我怎么会想让你走。要是我也能和你一起走……但是那个孩子该怎么办?”

    冯吉握住刘玲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会留下来的,玲。我发誓。”

    刘玲望着那对闪烁的眼睛,许久后,只是说道:“不要发誓。如果没法实现,我和小玉会很难过的。”说罢,她悲伤地合上眼睛。

    空气沉寂了很久,冯吉以为刘玲已经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尝试入睡。他打算养足精神,明天更加卖力干活,结束后和哥哥一起去看望父母。

    一旁的刘玲偷偷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眼,很快又闭上。

    次日清晨,刘玲醒来,身边人照惯例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欣慰和悲伤涌入刘玲心里,她的丈夫冯吉,真的会像水滴一样蒸发不见。

    薄雾笼罩的小村子里,李英的悲鸣再度响起。

    冯家三兄弟站在用木板竖起的墓碑前,经过风吹雨打,墓碑上刻的字早就看不清了。冯吉跪下,一路抚过墓碑。冯二哥闷闷地说:“爸,妈。我们一定会给你们换个好墓碑的。”半晌,冯大哥低声浑厚的声音说道:“行了,回去干活吧。”

    日暮西山时,冯家铁铺所处的小巷一阵躁动,冯大哥率先跑出去查看,命令两个弟弟不许离开。冯吉不由将铁锤握紧。没多久,他看见大哥慌乱地回来,不由分说的把他和二哥拉出去,大喝道:“去林子里!”然而,两位官吏的铁骑锁定了他们。冯二哥见状,立马背过身,尽量隐藏冯吉。冯吉看着两个像石墙一般的男人严严实实的挡在他身前,那是他的哥哥们。他咬咬牙,飞速地奔跑离去。官吏抓住冯家两兄弟,没好气地质问:“你们刚才躲躲藏藏的在干嘛?”两兄弟沉默。官吏头子依旧不依不饶:“我当时可看到三个人了呢。”接着他对下级说,“先把他们带过去,来几个人和我往深里走!”

    冯吉跑到林子时早就上气不接下气,他累瘫在地上,猛烈喘气,呼吸泥土的青草的芳香,喉咙里却是铁锈的味道。他蜷缩起来,回想起哥哥拦在自己身前,尽管看不到表情,但他们一定是无畏的,静静的注视官吏们走来。他开始后悔,非常非常后悔。等气息平稳下来后,他站起身,竟开始往回走。果不其然,他被过来探索的官吏们拿下。

    天完全黑尽了,刘玲从李英家离开,望向黛色的天空。天空是那么高,那么深,她无端感到一阵恶寒。是惧怕。她摇摇头,快步赶回家。推开门,只有小玉的啼哭,摇曳的烛火被推门带来的风吹散。她抓住衣领,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用这个方法努力平复疯狂跳动的心脏。

    哄好小玉,点亮烛灯,刘玲呆呆地坐在饭桌前,双眼无神地看向前方。一只苍蝇明目张胆的落在饭菜上,她并没有注意。不知过了多久,家门被猛烈推开。在此之前,刘玲心中只是不停念叨:相信他,相信他……

    这是冯吉待在集中营的第三天,这里阴暗,弥漫着臭味。他和战友们,或许说被无缘无故抓来的普通百姓更准确,挤在一起度过了三天。好在这个棚子里没有大哥和二哥,他根本没有颜面面对他们,但另一方面,他又想确认他们的安全,希望看见他们时狠狠地揍自己两拳。

    “还没有开战,万事皆有可能。”有人说道。

    “你没看见昨天想偷跑出去的人下场有多惨吗?”另一人接话。

    冯吉盘腿垂头,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忽然有人凑到他跟前和他说:“兄啊,你想不想逃出去?”

    是刚刚说“还没开战的人”。冯吉心想。不过他没有搭理这位仁兄,他没力气说话。

    “没开战”仁兄不以为意,他滔滔不绝的讲道:“咱哥几个有个绝妙的计划,毕竟我们几个家里有大有小,谁想过来打仗丢条性命?我看兄弟你这几天一直沉默寡言,不吃不喝,一定是在担心老婆孩子吧?”

    刘玲……小玉……

    冯吉心中呼唤这两个名字。

    大哥……二哥……

    冯吉缩成一团,散发的气场更加阴郁。“没开战”兄叹了口气,说:“明天我们准备逃跑,你好好想想再来告诉我。”

    深夜,“没开战”兄被“沉默”兄拍醒。

    “求求你,带上我。”冯吉说道。

    早上,“没开战”兄飞速地抢了几个干馒头,分给冯吉和几个参与逃跑计划的兄弟们。冯吉被分到两个,“没开战”兄说他三天没吃饭,今天要多吃点,不然逃跑没力气。几人短暂的介绍了一下自己,“没开战”兄本名是张文雷,还有另两人,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叫袁钢,身材高瘦,明显还是个小伙子的叫余树。张文雷收起原本的大嗓门,低声对冯吉说道:“那天逃跑的兄弟被发现,我就和一些人偷偷溜出去看了,好像余树兄弟也在。逃跑兄弟在挣扎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了一个地洞。说不准那里可以……如果地洞毫无意义,为什么逃跑兄弟要往那个方向逃?”

    “既然都被发现了,那些人不会把地洞堵起来吗?”冯吉问道。余树回答:“这就是问题所在,但是我们只能赌一把。”张文雷唏嘘道:“能不能全员逃出也是个问题。”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我准备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其实以前学过的几招还记着呢。”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袁钢提议说:“我就守在地洞口吧,余兄和冯兄你们去探索地洞,如果可以出去就别回头喊了,我们会跟上;不能出去的话你们就回来,先乖乖听那些人的话回棚里,之后再想别的办法。”

    就这样,四人分工明确,静待时机。冯吉看向其他三个并排坐着的兄弟,想到的是自己的大哥和二哥。他对不起他们,他的犹豫糟蹋了一切,可事到如今唯一能让他们的努力没白费的方法是逃出去,回到妻子孩子身边。

    “能碰见你们几个兄弟真是幸运啊。”张文雷毫无征兆的感慨道。几人相视一笑。棚里其他人可能认为我们疯了吧,不过这样也好。冯吉心想。

    临近夜晚,四兄弟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张文雷搓了搓并没有起鸡皮疙瘩的手臂,颤颤巍巍地说:“余兄,冯兄,万一我逃不出来,你们帮我带句话吧。”他转向袁钢,“你也让他们捎句话。”

    “别这么说,你们一定……”冯吉话没说完,目光对上张文雷坚毅的神色,嘟囔道,“行。”

    “我们的目标是逃出去,活下去。”余树对冯吉说。

    “逃出去,活下去……”在地洞匍匐前行的冯吉不停念叨。到现在还没听到张文雷的声音,他估计已经……

    守在洞口的袁钢在张文雷争取的时间内也钻入地洞探索,他们必须要快,身后肯定有人在追。

    地洞异常的深,好不容易有段向上爬的路,爬到顶端的出口竟然被封住。余树注意到一丝光亮,大喝道:“还没被完全封住!”其他二人听罢,拼劲全力扣下头顶那些石头。慢慢地,光亮越来越大,余树率先爬出查看情况,看到一望无际的田地,惊喜地大喊:“成功啦!成功啦!”

    冯吉勉强从洞口挤出来,被眼前的风景所震撼。他愣在原地,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一阵无言。

    “快点逃!”袁钢突然打破安静,紧接着,冯吉便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冯吉穿梭于树林中,他处在一片混沌中,几乎是凭着身体本能寻找回家的路。他不停歇的奔跑,奔跑。

    袁钢,堰桥村,和他爸妈说,儿子对不住你们。

    余树,暑耘村,和他弟弟余天说,不要给我留饭菜了。

    张文雷,幽林村,和他老婆说,我重新去找师傅学艺去了,别等我了。我……

    “砰!”

    冯吉被脚下缠绕的荆棘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吃了一嘴土。

    “我爱你……”

    刘玲的面笑颜再度闪现。

    冯吉无助地流泪,等泪流干了,继续站起来往前走,往荆棘林的深处走。

    “但是你不小心踩进了沼泽地。”红蝶说,“正好不巧这片荆棘林有问题,荆棘化身成的妖控制了一片区域,本来沼泽地的泥水不该流动得那么快,你也不至于无法逃脱。”

    “到最后,我也没完成任务,还辜负了那么多人的心意……”冯吉痛苦地捂着头,哽咽道。

    红蝶平静地望着眼前跪着的人,甩开扇子,扇出一阵风。这风有形状,有五彩斑斓的色彩。它环绕冯吉。冯吉怔了征,随之绽开笑容,流下眼泪。

    “你看到了吧。”红蝶微笑着说道,“大家都很幸福。”

    冯吉已经没法开口说话了,他正在风的色彩中渐渐消失。他动了动嘴唇。

    “嗯,我听到了。”红蝶合起折扇,低语道,“不用谢,冯吉。”

    “冯吉?你回来啦!”

    “爹爹……”

    “你看看小玉,都等你好久了。”

    冯吉愣在家门口,呆呆的望着妻子笑盈盈地逗孩子玩。突然,他被身后拍他肩膀的人吓了一跳,看到熟悉的面孔,听到那大嗓门,由衷的笑了。没多久,肌肉发达的男人和身材高瘦的小伙子也来了,冯大哥和冯二哥拿了瓶酒也来了,李英牵着两个孩子也走来,傻傻的笑。

    “哎呀哎呀,我怎么没听说有那么多客人啊。”刘玲放下小玉,慌乱的站起来。冯吉只是笑着上前,抱住刘玲,很久很久都没松开。他说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