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者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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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鸢木(上)

    “苏木,苏木?”

    阵阵轻唤令沉睡中的苏木猛地睁开眼。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她姐姐梓鸢所站之处是光明。

    “我要走了,苏木。”梓鸢勾了勾嘴角,微微一笑。她的笑似那冬日里的暖阳,温暖且稀少。一眨眼,就好像要隐匿在厚重的云层之后。

    苏木全力奔跑,伸出手想尽力抓出梓鸢拂过的白袖。

    “姐姐,等我一下!”他大声说道。

    “哗—”

    转瞬间,眼前白衣飘飘的女子化为泡影,消失在黑暗中。

    “阿木,醒醒!”

    躺在硬板床的少年苏木立即睁眼,笔直地坐起来,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原本弯着腰,满脸担忧的梓鸢呼出一口气。她摸摸苏木的头发道:“做噩梦了?”

    “嗯,我……”他应了声,悄悄抬起头看着她。

    梓鸢忍俊不禁,她说:“梦都是反的。行了,姐姐去工作了,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干活吧。”

    苏木沉默着目送姐姐离去,直到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他连忙蹦下床。

    今年他姐姐梓鸢刚及笄,本应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因姐弟俩从小丧父丧母,她不得不每日去纺织厂辛勤工作。而这份工作吃力不讨好,朝五晚九,得到的报酬还不高。弟弟苏木不过十岁,在外也只能去小酒馆打打杂。可他稚气未脱,总是与人发生口角,导致梓鸢有时要放下工作,收拾烂摊子。

    推开破旧的大门,苏木看到的是江南水乡独有的景象。湿漉漉的地上还残留着昨夜降雨时余下的小水潭,小巷里邻居们走街串巷,叫卖的人扛着扁担高声吆喝。一派和谐的气氛下,还是有着穷苦人们的悲痛和一些深藏其中的鄙视与算计。

    “哟,苏木出来了!”

    正当苏木伸懒腰时,对门的老阿姨用标准的姑苏话阴阳怪气对他叫着。

    “嗯。”他牵强的扯出一丝微笑,和她打招呼,“陈姨日安。”

    切,这老婆娘。苏木脸暗了下来:当初我父母接连去世非说是被我和姐姐克死的,主要她还是个大嘴巴,整个巷子里皆知此事,姐姐得知后还非常难过!现在装友善给谁啊,哼!

    陈姨这大嗓门儿一喊,苏木隔壁的老大爷颤颤巍巍的走出来冲他大声说着,唾沫横飞。

    “苏木啊,你姐姐一早就出去工作了,你可不能偷懒啊!”

    衰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和面前拄着拐杖弯腰站着,脸上堆满皱纹的老大爷令苏木怀疑他们并非一人。

    “啊哈哈……感谢您对令姐的关心。”苏木尴尬的挠挠头,想不出什么说辞。

    虽然这位老大爷他没有什么印象,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看似对他这一个孤儿体贴的安慰和激励是街坊邻居们串通起来,早已交流统一过计划。目的自然是把他和姐姐赶出这里。

    哼,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苏木的目光渐渐冷下来,他回了屋,反手把门关上。

    他的母亲在生完她之后便离世了,父亲在一次打猎中发生意外。那一年,他不过三岁,刚刚认识世俗,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一些矮小的板凳,路面上的小石子儿和草丛里的昆虫。他的姐姐梓鸢仅仅五岁,清纯懵懂的小女孩在经历了失去父母的悲伤,扶持幼小的弟弟长大的过程中,被迫成长,变得成熟。

    “阿木,来,不要哭,姐姐给你抱抱。”

    苏木涣散的眼中闪着泪光,他摇了摇头,狠狠地抹了把眼睛,吸了吸鼻子。

    现在的我,只有姐姐了,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他的拳头重重的捶在门上,冷静了片刻,踏出门外。

    近日里,每当梓鸢晚归都不见弟弟苏木。

    可能是被酒馆的老板扣留了吧……最近这家伙午时总是翘班偷偷看我……她哭笑不得的摇着头。她这个弟弟好像还没长大似的,不好好工作却还在外头混,搞出一堆琐事让她焦头烂额。总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她,幼稚到抓一只蟑螂也要洋洋自得对她吹嘘:“阿姐阿姐,看我厉不厉害!”

    有时候梓鸢都觉得苏木烦,几句话打发不了,严厉斥责更是死缠烂打。可是苏木没有在幼年时得到关爱,他很难理解情感,更加难以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情感。没有父母的爱,唯一的姐姐却要每日工作。他学说话比别的小孩要慢,又没人与他经常说话,所以他沉默寡言的,完全交不到朋友。他每天趴在小窗边,或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看着外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情景。这样缺乏爱的童年使苏木长大之后一个劲儿的想要表现自己,渴望他人对他寄予关心。

    若是我能早点成熟就好了,多照顾照顾他,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不懂得人情世故……梓鸢沉下眼。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

    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有着很强的独立精神和适应能力,这样就不会因为父母去世而开始迷茫和伤心;她幻想着自己是个经常为他人着想,不自私,温柔,坚强的的人,这样就不会总是在小时候与弟弟闹变扭,不停的掉眼泪;她幻想着有个高报酬的工作,早早的回到家陪着弟弟吃饭玩耍,教他必要的知识。

    但这些终究都是幻想。当梓鸢没了名为“父母”的靠山,只会嚎啕大哭。她温婉的性子不过是经历风霜后被磨平了菱角罢了……她以前不喜欢弟弟,弟弟对她来说是折磨。她不会照顾人,也没有多余的心情照顾人,工作已经使她身心俱备了,可每天回到家,只有一个呆呆的弟弟等待着他

    “你,真的好烦,好讨厌……呜……可是,为什么,我舍不掉你呢?”

    “咚咚咚。”

    敲门声让梓鸢猛地清醒过来。她很久没有哭过了,不然啰嗦的弟弟要担心的。她呼出一口气,在第二遍敲门声响起之前,微笑的打开门。

    “阿……陈姨?”她略感差异,不过马上她恢复了笑容,热情的招呼道,“怎么了吗?进来坐坐?”

    “罢了罢了。”陈姨摆摆手,接着送上一篮鸡蛋,咯咯笑着,“你这孩子辛苦的很,哪好意思让你招待我。看你和阿木没什么营养,陈姨为你们担心呐。千万别和我说谢,从小到大,陈姨一直把你当自家孩子的。”

    “我……”梓鸢一时感动,接篮子的手都抖了。

    “不过陈姨给你提个醒,纺织厂这活儿,不好。你看看阿木,小不点样的就要去小饭店打下手,不容易啊……”

    梓鸢一愣,垂下头。的确,要是我报酬高一点,阿木就可以像普通男孩子快乐的玩耍了。她心道着:他那么小,不应该就去工作养家。如果我报酬再高一点……

    右边的木门被推开,王奶奶拎着灯笼走到梓鸢面前,和蔼的说:“阿鸢,这么晚打搅你了。”话音刚落,她强行塞给梓鸢一盒糕点。

    “王奶奶……”梓鸢哽咽道。

    “乖孩子,收下吧。你每日去纺织厂工作,太累了,起得比我还早。我看你还是去附近的点香阁找个活,不仅轻松一点,而且拿到的报酬不少。”

    点香阁,江南闻名的青楼,楼中绝色佳人数之不尽。像梓鸢这般柳弱袅袅,轻扬婉兮的女子也能有个好待遇。

    “好,我想想。”她笑笑,把陈姨和王奶奶送走。

    苏木摸着黑一路愤愤不平的快步回家,不过是这几天溜出去“保护”姐姐,却被老板逮住挨了一顿臭骂。重要的是是,工钱被扣了!

    “渣宰!”他骂着,不料惊动了一条狗,不停地冲他吠。

    “烦死了烦死了!”他不知是在骂狗还是在骂老板,脚步不止。临近家门口,瞧见微弱的橙色烛光以及模糊的女子身影,那份在他心中的焦躁一时间平静下来。他只想快步奔向她,似孩童般,扑向她怀中,一边抽泣一边撒娇撒野。

    “我看你还是去点香阁……”

    什……苏木的心一阵悸动,慌乱和不安漫上心头。

    果然,他们一群不怀好意的邻居!他咬紧牙关,正要跑去大喊劝阻,却听梓鸢一句。

    “我想想。”

    简短的三个字让苏木脑中嗡嗡作响,他感到嘴中一片苦涩,心在燃烧、抽动。他跪下来,迷迷糊糊的看着姐姐把邻居们送走。

    初秋夜间的寒风吹了他一个激灵,他打着寒战,缓缓起身,沮丧的推开自家屋子的门。

    梓鸢闻声,快速迎上前,握住苏木的双手。触即到他冰凉的指尖,她感到诧异。苏木一张低沉的面容更令那寒意漫长了她的心头。

    “阿木。”梓鸢试探性的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和姐姐说。”

    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在局促不安中挤出一丝不怎么自然的微笑。

    可这抹笑容,却在苏木眼中转换了。

    莞尔一笑,嫣然无方。

    阿姐,你是在为无法让我享受快乐而感到愧疚吗?他悄悄抬起脸庞,看着她失措的杏眼。

    不行,你可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绝不能……让你去那种地方!

    “呵,你是要去点香阁是吗?”

    充满火药味的话语令梓鸢一怔。苏木也愣住了,但嘴不停脑子使唤似的,还在一个劲儿的讲着:“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听邻居们的话,他们都是些什么你知道吗?他们表面装君子,装好人,内心巴不得把我们两个扫把星赶出去!”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苏木抱着头,语气接近癫狂。

    “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视我对你的提醒?你,你是……”

    他抽泣着,痛苦的跪下,捂着脸,让自己陷入黑暗之中。他不想看到姐姐担心忧虑的脸,不想从她紧缩的瞳孔之中看到自己那种近乎扭曲的脸。

    梓鸢红了眼眶,她死死咬住嘴唇,最终还是摇摇头,跪下抱住苏木。

    “阿木……”她用沙哑的声音叹息道。

    “不要!”他狠狠地挣脱她的双臂,吼着,“我最讨厌阿姐了!”

    话音刚落,他跑进破旧的房间,重重地合上门。

    “阿木……”梓鸢缓缓举起颤抖的双手,捂住眼睛,小声嘶吼着,哭泣着。

    “我好讨厌你……”

    “最讨厌阿姐了!”

    儿时她与现在苏木的话语重叠起来。

    “都怪我,没给你好的生活……”